北美中文作家协会会刊《东西》第385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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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笔调轻松诙谐。与朋友聚会,怎样面面俱到,“哪壶开了提哪壶”呢?
六位退休老人在中餐馆一起吃午餐。从前是多年同事,彼此认识至少三十年,知根知底莫过于此,何况因疫情,没聚首已近三年。我在座中。调动谈兴,要诀是“哪壶开了提哪壶”。素知老黄一提到儿子就来劲,我稍作迂回:“喂,多少个孙儿女?”他坐正身子,说:八个。他有三个儿子,都年过四十。不出所料,老黄不着痕迹地从“没多少可夸”的孙辈过渡到儿子。“数老三厉害!”老黄开讲。大家倾听。邻桌的老人也中断交谈。餐厅只回响老黄中气十足的嗓门。我晓得,夸儿子是他晚年的华彩乐段,怪不得他一看到我就亲热得不得了,皆因我每一次聚会,必挑起同一话题。“哪个盖璞?”我明知而故问,目的是让大家明白“话题人物”的格局。“盖璞企业,专营美国服装饰品,1969成立的,总部就在这里。全球员工十三万多,店铺总数达三千六百多间,遍布全世界。”老黄解释。我搭腔:“本市市场街和石头城购物中心有分店。你儿子掌管旧金山湾区所有分店,够厉害了。”老黄连连点头,拍了拍我的肩膀。他把我看作双簧的搭档。“最近总公司要招聘一个大区经理——大区,指全美国。老三报了名,他的顶头上司,白人,大区的副经理,也应聘。按顺序,这职位是他的,但总裁说面试一批再敲定。结果出来:任用老三。他没有走后门,只因脑筋了得,设计了一个内部软件,让各分店向大区上报所有数据一步到位,既节省时间操作又简易。过去,分店经理无不叫苦连天,说上报月结要花半天填表。凭这一条,他跨过比他资深的上司,害得他给前上司下指令时很不好意思。”至于他家老三升官后收入多少,我不方便问。他虽不透露,但“亮点”非说不可:去年疫情最严重的月份,主要靠网上销售。一次他回家,点了最豪华的外卖,说要庆祝一下。我问什么喜事。他语气平淡地说,刚刚拿到花红——四万。我问一年吗?才不,就上个月。”老黄的脸颊泛红晕,声音益发雄亮。坐我对面的老马,神情有点怪,以手扶头,若有所思。他有的是涵养,不喜欢人家“晒”,但不表露。老黄一口气喝下半杯柠檬茶,豪情洋溢地说:“老三前几天自己也当了面试官,录用了一个刚从柏克莱加大毕业的小伙子,人家一点经验、历练也没有,但有优势——刚刚设计了一个拓展全球业务的路线图。老三听他演示一番,印象深刻,破格给了他这么多薪水——”老洪顿了顿再揭开底牌——16万,年薪,外加花红。老黄的题外之旨由各人意会。老汤屈指粗算,说,你家老三的年薪,不上五十万我请你吃饭!老黄发出功成名就的大笑。邻座的老头也对老黄竖起大拇指。老马更不舒泰,脸对着墙壁。我为了体现机会均等,问老马:“公子该早已从大学毕业,干哪一行?”我期望他以“我家小子混得还可以”开头,和老黄家的比拼一番。“别提他!快三十了,连见面都难,天知道他干什么。”老马愤愤然,脸拉得更长,和姓氏更加匹配。众人都晓得,老马这独子的来历悲壮。老马的前妻怀上他三个月,被检查出患上癌症,作了切除手术。关于后续治疗,医生提出,如果要保胎,就不能作化疗。她说,三十好几了,不可能怀第二胎,非得搏一搏,决定采取保守治疗。儿子一落生,癌变出现,三个月后撒手。遗腹子由老马抚养。三年后,老马再婚。一家三口,倒也风平浪静。数年前,老马说起自家儿子还充满骄傲,“上大学了,很争气,去年参加一个演讲比赛,得了第五名。”可惜,崽大不由爹,变得不长进。我连忙安慰:“他独立生活,那就很难得了,老人只要管好自己。”老黄意犹未尽,但被老马的晦气话搅了局。到这里,各人的谈兴已尽了大半,见好就收,召集人宣布下月再聚。我总结这次聚会,得出结论:让每个老人说到自家儿子时不但机会均等,好一起高兴,太不容易了!
广东省台山人,1980年移居美国旧金山。30多年来,已出版数十部散文随笔集和诗集。2009年以《刘荒田美国笔记》一书获首届“中山杯”全球华侨文学奖散文类“最佳作品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