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美中文作家协会会刊《东西》第407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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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生的失意和生活的颠簸虽然使他心意阑珊,他还是有那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心情和动力,去寻觅孩童时代就有的心中的偶像。 泉新从书橱里拿出一本笔记簿孤芳自赏,不是豪华精装的那种,看上去土不拉几的,和他不修边幅甚至邋邋遢遢的外表形象相仿,似乎和他作家、学者、教授的身份不般配。你可别小瞧它了,它承载着主人半个多世纪以来情感生命的历程。其实,这是他早年手写的一本诗集——《寻觅》。嘿嘿,“寻觅”这两个字有点文学色彩的吧?你一定在想,“寻觅”,可能是个很有趣的故事。但“寻觅”什么哪?莫不是和爱情有关的人和事?你说的差不离,和爱情有点关系,但不完全是,当然和公子哥儿的风花雪月之类风流韵事更扯不上边。到底是什么哪?不妨读其中的一首,给你听听:这诗还有些味道吧?不过,你还是不能从中知道“寻觅”的故事。要知道这故事,再看泉新从书橱里拿的另一本书。呶,上世纪90年代光明日报出版社出版的《中国当代美学名人志》。看书中的209页,这是他写的:我认为最美的女性:是我10岁时读小学四年级时的一位同班女同学任力君。20年过去了,她依然在我脑海里留下一个完美无暇、纯洁可爱的印象。原来,在《中国当代美学名人志》中,每个入选者要回答几个问题,其中一个问题是:“你心目中最美的女性是谁?”泉新认真翻阅了一下,发现入选者基本上都是“东方古典型:优雅温柔而富有活泼的风韵”之类的回答。只有几个人回答“我的母亲”或“宋庆龄”、“费雯丽”,好像回答“我的妻子”的也没有。可见这个问题不好回答。也许怕人笑话,也许涉及个人隐私不便公开,也许回答了某一个女子,恐怕妻子不高兴,还是回避吧?只有他回答了一个真实的女子名字,正确地说,一个女孩名字——“任力君”。说起来,有些年头了,那是泉新和任力君小时候的事了。上海有个虹口区,在上海多个区中,不是像静安区、徐汇区那样繁华的、摩登的或有小资情调的地方。虽然它也有山阴路、多伦路、溧阳路等充满人文气息的地段,或四川北路、海宁路等颇有商业气息的几条马路,但大多数区域是普通老百姓工作和生活的地方。这种不起眼地方,就没有跌宕起伏乃至催人泪下的故事吗?不见得。事实上,古今中外许多文学作品中可歌可泣的故事,就发生在那里。当然,这里说的故事未必可歌可泣,只是平凡人的平凡事罢了。上世纪50年代,在虹口区岳州路上,有一个为工小学,也许是为当地工人子弟办的学校吧,临街的房屋木质结构,面积不大,设施也简陋,而且没有操场,通向二楼教室的楼梯,人一踩上去,还吱嘎吱嘎的响。但读四年级的泉新对这里中年的班主任茅老师很有好感。她中等个子,明眸皓齿,拖着两根长长的辫子,清秀而端庄。普通话带一点绍兴口音。她教语文,批改作文时看到精彩的句子,往往用红墨水毛笔在下面画上长长的圆圈,颇有过去私塾老先生批阅学童文章时看到得意句子,随手画圈的遗风。一次她布置作业写一篇记叙文,题目是《我和同学》,要求写得具体、鲜明、生动。这个要求说简单也简单,说难也难,主要看你领悟能力如何,再就是看你的文字表达能力如何。可能有些学生总觉得这个要求看不见摸不着,难以把握,更难以表现,而泉新在茅老师的点拨下,可能有些小聪明,往往能够八九不离十,把这个要求形诸于笔端。对此,泉新直到耄耋之年,对茅老师心怀感激,深深地感激。这天下课时,任力君拿着扫帚,对同桌的泉新说:“我卫生值日,放学后扫地,不能和你一起走了。”他被她这么一看,想入非非了。想什么?“真像我的姐姐——要是我有这样的姐姐多好。”任力君也真像个姐姐。她比泉新大2岁,12岁,比一般女同学有模有样。那碎花青布穿在身上,已经悄悄地显出女孩子特有的身材和风韵,或者说已经有了一点曲线之美。也许个性不同,有的女孩子比较咋比较疯,大大咧咧的,她是又安静又温顺,说话轻轻柔柔的,那稍稍有点变了的童音,让人听了感觉如同风和日丽时的天籁之声。平时老师或同学和她说话,她总是笑盈盈地看着你,那明亮而清澈的眼睛,透出心底真诚和善良的光芒,让你不能不为之动容甚至心醉。这时候,你会感到她整个身上有充沛的生命在流动,仿佛一道清亮的小溪,欢畅地冲过圆滑的鹅卵石,奔向不知所终的地方。泉新说的“三只电灯”,是指附近岳州路高阳路的十字路口一块很大的空地,那里一根电杆上有三只电灯的地方,也是当地人喜欢扎堆闹猛的地方,因此夏天的晚上,往往有不少人聚集在那里乘风凉和看热闹。路口靠一座小教堂旁边,白天有个旧书摊。任力君走到时,看到泉新已经在掏钱买书了,就说:“你又有钱买书了?”“嘻嘻,这钱是我早上吃点心时省下来的……这三本书你先拿去看。”那是《卓雅和舒拉的故事》、《安徒生童话》和《初恋》。泉新说着忙把书往她书包里塞,因为他看到大块头张大有和另一个男同学走过来了。那张大有故意“呕呕”的叫着,从他们身边做着鬼脸走过。泉新和任力君一脸茫然,不知道他为什么这样。“我块头大有什么用?你噱头好,有本事,我羡慕你呢!”泉新不明白他说的意思,张口结舌地:“你……你……”三天后,茅老师在办公室批改作文,看泉新做的作文《我和同学》:星期天上午,我和任力君同学约好到附近的虹口公园去玩。公园里的小朋友真多。任力君笑着说:“他们和我们一样,一起迎接春天的到来。”我看她的笑脸,如公园里在朝阳下刚刚开放的花朵,一样鲜艳,一样美丽。我们来到公园的湖边,任力君看到旁边翠绿的树枝上,两只小鸟站在一起,“叽叽喳喳”的说着悄悄话。她问我:“它们说什么呢?”我说:“我想,它们也许在说,我们是好朋友,又都是春天的好孩子。”任力君看着我,笑着说:“你的想象力真丰富,怪不得作文做得好。”任力君拍手笑得更响了。我莫名其妙,问她:“怎么啦?”她说:“你怎么像女孩子那样,我一表扬你,你的脸就红了?”茅老师看着看着,嘴里念念有词,还用毛笔蘸着红墨水在她认为的好句子——“我看她的笑脸,如公园里在朝阳下刚刚开放的花朵,一样鲜艳,一样美丽。”下面画圆圈。旁边的一位男老师笑着问:“茅老师,又在欣赏泉新的作文了?”茅老师不无得意地说:“就是,这孩子就是有写作的灵气。你看看。”男老师看着作文,头摇了摇,像在空气中画了个小圆圈:“唔,四年级学生能这样写,真不错,要表扬、鼓励哦。”语文课上,茅老师讲评作文:“泉新同学的《我和同学》基本上达到了记叙文的要求。哪一个同学上来读给大家听?”好几个同学举手。泉新看到任力君也举手了,既兴奋又激动。茅老师说:“请任力君上来读。”任力君看了泉新一眼,上讲台拿他的作文簿读了。她有声有色地读着读着,读到“我看她的笑脸”这一句时,忽然停住了。站在旁边的茅老师知道是什么原因,鼓励她:“没关系,读下去。”她就红着脸读下去了:“如公园里在朝阳下刚刚开放的花朵,一样鲜艳,一样美丽。”茅老师挥手示意大家安静。对任力君微笑:“读下去。”茅老师说:“任力君读得很好。现在大家议论一下,这篇记叙文好在哪里?”同学有的说,这篇作文比较特别,大部分是用对话方式写的。有的说,想象两只小鸟说,我们是好朋友,又都是春天的好孩子,这不仅想象得好,而且很有意义。他搔搔头:“我觉得泉新能够大胆地写任力君像花朵一样鲜艳一样美丽,很了不起。嘿嘿,我就不敢写。”茅老师等大家笑声停下来后说:“张大有的发言很有特色,他说出了自己的感觉。不过,张大有不要不敢写,有真切的体验,就应该写出来。”她拿着三本书说:“这本《安徒生童话》真有趣,这本《卓娅和舒拉的故事》真有意义,都还给你。这本叫《初……》什么的书,我看不懂,它封面上书名的这个字我就不识,挺难写的。去问茅老师好吗?”走进办公室,他们看见张大有耷拉着脑袋站着,茅老师正在批评他没有完成回家作业。张大有见他们怎么来了,想问又不敢问,就做了个鬼脸。任力君不睬他,指着手上一本书封面上的字问:“茅老师,这字怎么读,什么意思?”泉新有点窘,不能不窘。他想起来了,那天他蹲着翻看旧书摊的一堆书,觉得好几本书值得买,但口袋里的钱不够。根据他淘书的经验,看得懂的要买,看不懂以后可能看得懂的书,就是看上去有意思有价值的书,也应该买。那本《初恋》,他拿在手里,翻来翻去,举棋不定。他知道那是一本外国翻译小说,讲什么的呢?一时半会搞不清楚,但那封面上的书名好像很有意思,很有意思就是有价值的书。为什么呢,你看那个“恋”字,虽然不识,下面有个“心”,似乎和一种神秘的感情有关系,而且它和起初的“初”字联系在一起,那种感情更神秘了。于是,他决定买下来再说,说不定任力君搞得懂这是什么样的书呢。在他看来,她是一个聪明的人,很有理解能力,有些事情你糊里糊涂,她想一想,就说得清清楚楚的了。但是,买这本书的过程,尤其是他买书时的想法,怎么向茅老师说清楚呢?他觉得自己的脸一定窘得通红通红的了。任力君看他窘得红着脸,说不出话来,心里想干嘛这样,就不卑不亢地指着书封面上的作者名字“屠格涅夫”,对茅老师说:“这本书是外国人写的,怪不得这个字我们不识。”这个字他们当然不识,因为这是平明出版社1954版的翻译小说。作者是俄国作家屠格涅夫,翻译者是巴金夫人萧珊,他们更不知道了。茅老师看着她那明亮而清澈的眼睛,抚摸着她的童花头短发,微笑着说:“这个字是繁体字,读‘恋’,锻炼的炼那个音。”茅老师诚恳地:“现在你们人小不要什么书都看,看课外书很好,但要在老师的指导下看,明白吗?”这天放学后,任力君在家里翻开一本《新华字典》,红着脸对泉新说:“我从邻居那里借来这字典,找到了那个‘恋’字。你看,上面解释‘恋’是想念的意思,‘恋爱’就是男女相爱。”泉新自言自语:“那‘初恋’是什么意思,怎么不解释清楚?”任力君依然笑得那么温和那么甜:“算了,算了,你呀,作文写得好,同学说你是文学家,文学家怎能不懂这两个字的意思?”任力君“格格格”的笑了:“你呀,你呀……真是一个书呆子!……晚上我们去‘三只电灯’那里玩好吗?”泉新“嗯”的一声,他最喜欢和任力君一起玩了。再说,那“三只电灯”的地方,他们经常去。那是夏天的晚上,泉新带着他的妹妹,任力君牵着她的弟弟,说说笑笑走到“三只电灯”处。那里灯光下卖棒冰的,摆康乐球摊的,变戏法的,唱独脚戏的,耍猴的,各种各样摆摊的一个又一个,吸引着各种各样的人,赤膊的,摇蒲扇的,拖木板鞋的,叼香烟的,吆五喝六的……小孩子最活跃了,在热闹的人群中穿来穿去。泉新他们在人群中看唱独脚戏的“小热昏”。“小热昏”胖乎乎的,有一个红红的酒糟鼻子。他用小木块当惊堂木,煞有介事地拍着写着“小热昏”三个字的小木箱,正在有声有色地说《三侠五义》里的锦毛鼠白玉堂本事如何如何了得。说了一会停下,来一句且听下回分解。他翻开小木箱,拿出桂花的红枣的山楂的核桃的甘草的梨膏糖,油嘴滑舌地说他的百草梨膏糖不仅甜是甜得来,香是香得来,还能治百病,什么咳嗽啊、发热啊、头晕啊、胸闷啊,统统一吃就好。泉新他们摸摸口袋,没有钱,走了。他们经过一个甘蔗摊,有个流氓兮兮的家伙,贼忒嘻嘻地对任力君挤眉弄眼,她白了他一眼,他竟然伸出手来吃豆腐,摸了摸她的小脸,还下流地说:“小阿妹,漂亮唻,阿哥欢喜侬。”任力君的脸一下子红了,一下子白了,又羞又吓的要哭出来。泉新突然感到热血沸腾,像个男子汉地马上把她挡在背后,冲上去骂那个家伙:“臭流氓,你干什么?”那个家伙抽他一个耳光,恶狠狠地:“小赤佬,找死是吗,要你多管闲事!”在马路对面,她心疼而歉意地看着他的脸,轻柔地:“痛吗?”他摇摇头,但眼睛不知怎么的湿润了,想忍住眼泪,眼泪还是夺眶而出,一直流到嘴角,再往下一滴一滴的滴在汗背心上,他用手一抹,抹掉了,留下淡淡的泪痕。任力君拿出手绢给他擦,他不要,用手背在脸上擦啊擦,擦成了大花脸,她和两个弟弟妹妹都笑了……这天晚上的事,使泉新和任力君似乎一下子长大了。他们默默地想,默默地走。两个弟弟妹妹也特别的乖,手牵着手不声不响地跟着他们,走到任力君家门前大家才分手。泉新呢,也仿佛尽到了保护她的责任,感到从未有过的一身轻松。泉新住在通州路的一条小弄堂里,回家从水缸里舀了一盆水,在吊着的不暗不亮的电灯泡下洗脸,刚洗好听见有人敲门。他妈开门,门口的女孩怯怯地:“泉新妈妈,我是泉新的同学……”他妈看她童花头,小圆脸,腼腼腆腆的,不大不小的姑娘样子,想起来了:“知道,知道,你来过,叫任力君是吧?泉新,任力君找你!”泉新奔过来,不知道任力君怎么这样快找他了:“你……”任力君把一个纸包给他。他打开纸包一看,是两个苹果。任力君的脸红红的,像她送的红艳艳的苹果一样:“我家里有,给你两个。”他不知道说什么好。他觉得,送两个苹果,是慰问?是感谢?好像是,又好像不是。他妈抚摸着任力君的头,笑盈盈地:“多好的姑娘,这苹果……谢谢你了。你懂事,要多帮助我家泉新啊!”他想起了什么,问任力君:“那本……对了,叫《初恋》的书,我看不懂,你在看吗?”“我也看不懂,因为……我也说不清楚……对了,茅老师不是说我们长大了才看得懂这书吗?”“看懂这书这么难吗?……那就等你长大了看懂了再还我,再告诉我讲什么故事。”泉新妈妈笑笑:“你们都长大了,不就都看得懂这书了?”他不知道,她也不知道,这本书从此成为他和她心灵上的纽带。任力君一如既往那样温顺地说:“好吧,泉新妈妈,再见。”“再见。”泉新妈妈看着任力君的背影,笑眯眯地问:“多好的姑娘……泉新,你借给她什么书啊?”“你不懂,天这么黑,一个小姑娘走夜路……你不去送送她?”任力君听见后面有追赶的脚步声,吓得直哆嗦,躲到电线杆后面去。那时候不少地方有粗粗的电线杆,四方形的,木头做的,涂着黑黑的柏油,真能挡住一个小女孩。“嘿嘿……”他笑了,向她靠拢,心头漾起一道从未有过的暖流……这时,任力君侧过头来,悄悄地问他:“你怎么有勇气冲上去骂那个家伙,臭流氓,你干什么?”他不好意思地笑笑,搔搔头说:“我也不知道当时有那样的勇气冲上去,真的,不知道。”他真不知道什么是英雄和英雄行为,更不知道英雄救美这样的了不起事情。他不知道,任力君也不知道,她只是觉得他当时的行为像个英雄,有些书里不是有英雄救人,令人肃然起敬的故事吗?她也对他肃然起敬,不过没有说出来。正确地说,不好意思说出来。难道小小的四年级学生就有了性意识?说不清楚。但男女生之间出现了一道看不见的厚障壁,却是明明白白的事实。不知怎么的,教室里出现了一种怪怪的现象。张大有他们在课桌中间用粉笔划了一条不可逾越的“三八线”,旁边的女同学撇撇嘴,表示无所谓。下课时张大有他们故意避开女同学,女同学也不理睬他们。怪了,彼此之间有了一条无形的界线。这种无形的界线,弄得泉新心神不定,不知如何是好。他上学期就和任力君坐在一起了,这是茅老师的特意安排。茅老师凭着班主任的多年经验,早就知道班里有些同学会出现分男女生现象,她就未雨绸缪,特意安排男女同学坐一起,让有些同学适应她的安排,改变不良的习惯。泉新和任力君恰巧坐在一起,泉新觉得很好,有天随人愿之感,因为他本来就对她印象不错,平时说话也轻松愉快,虽然他不明白这种安排的用意何在。任力君呢,也觉得和他坐在一起没有什么不好,他人挺随和,再说在她心目中他是同学中作文高手,向他学习作文经验也方便些。由于班中男生比女生多,有的男生同一个课桌,张大有和另一个男生就是这样。茅老师说,暂时这样安排,还要调整,意思是张大有等男生以后也要和女生一起坐。但是人算不如天算,一到四年级,分男女生的风气油然而生,如同社会上的习惯势力不招自来,挡也挡不住。况且泉新和任力君首当其冲,因为他们坐在一起,有些同学觉得特别惹人注目,或者说有一种怪怪的感觉。这一点,泉新感到很不自在。他对张大有没有什么意见,觉得他很直爽,有事叫他帮忙一句话,就是想不通他为什么在男女生方面感兴趣和寻开心。任力君对此相当敏感,表面上泰然自若,心里也不以为然。泉新实在忍受不了,一天放学的路上,悄悄地走到任力君身边,若即若离地说:“他们这样天天嘲我们,明天要求茅老师把我们分开坐,好吗?”任力君笑笑,不置可否,她想,要求分开坐,好像说不出口,而且搞特殊好不好?其他同学会怎么想?还有这不是为难茅老师吗?茅老师会特别照顾他们吗?第二天下课时,张大有不怀好意地过来对泉新点点头,又对任力君摇摇头,然后莫名其妙地哈哈一笑走了。泉新鼓起勇气站起来,对任力君朝办公室方向努努嘴,意思是找茅老师去。任力君见他这么认真,就跟他去了。谁知道泉新到了办公室门口站住了,任力君进退两难,十分尴尬。里面的茅老师看在眼里,对他们招招手,示意进去。任力君慌了,拉拉泉新衣角,他们低头难堪地转身回到教室,似乎做了见不得人的事。茅老师明白他们的想法和举动,考虑是不是让他们摆脱困境,然而她不能也不可以这样做。为此,她深深感到棘手,但又认为分男女生现象蔓延下去不像话,应该纠正。她虽然皱眉摇头,在课堂上还是义正辞严地说:“在男女生之间莫名其妙地划界线,是封建思想的表现,小学生不应该这样,不能够这样。我们应该团结友爱,相互帮助,不要制造人为的隔阂,懂吗?”同学们异口同声地回答:“懂了。”真的懂了?茅老师微微一笑。她知道,不要看这些小巴辣子乳毛未干,很可能有了性意识的萌动。对此,不可抑制,也不可张扬,不能让其泛滥,需要适当批评教育。她的开明之处在于批评教育的适当,而不是把分男女生现象视为洪水猛兽,必大加挞伐使之销声匿迹而后快。她明白性激素的分泌,性意识的萌动,是身心发育过程中自然而然产生的生理心理现象,必然到一定年龄通过言行举止表现出来,诚惶诚恐、如临大敌地抑制是抑制不掉的,也是违背人生发展科学规律的。所以,她的批评教育只是适而可止,没有采取强制手段。泉新见茅老师这样问“懂吗”,心里不由得笑了,侧头看看任力君,任力君的嘴角也露出了笑意。这事情说大不大,说小不小。这不,茅老师的办公室里,有个老师说:“这么小的孩子分男女生不像话。对了,张大有他们好像对泉新和任力君闹得最厉害。”茅老师想了想:“这事也不能狠狠地批评,得慢慢来。我看,泉新和任力君的来往很正常,男女同学就应该这样。”“是不是把他们座位分开,不要坐在一起,免得话多?”“可以分开坐,但是不是好?分开坐了,话多的人还是话多。而且话多的人,可能认为男女同学坐一起就是不好,不然为什么要分开坐?反而助长分男女生的风气。”那个老师说:“你看,要去动物园春游了,张大有又要闹他们两个了。”春游那天,汽车上男生站女生坐,说说笑笑的很开心。泉新不知怎么的,有意无意地挤到了任力君旁边,又若无其事地看她一眼。他在学校已经注意和任力君少讲话了,现在更不会在众目睽睽之下和她讲话。但他为什么挤到她旁边呢,他自己也不知道,也许是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吸引力作用吧?在公园的凉亭里,泉新看不少同学在吃东西,也就从书包里拿出脆麻花,没想到旁边的任力君指了指旁边的石凳,要他坐下来吃。这还了得,他赶快把脆麻花塞进书包。但已来不及了,只听见周围发出一片“嗤嗤、嘻嘻、哈哈”的笑声,笑得他瞪了她一眼,像没头苍蝇似的钻到人群中去了。不过他一会儿就没事了。他和同学们兴高采烈地参观了大象、猩猩、蟒蛇、孔雀、老虎等动物后,和两三个男生坐在草地上一边吃一边说,好不开心。任力君和另外一个女生过来同他们坐在一起。她还大大方方地把自己的桃酥饼分给大家吃。分到泉新时,他的头不由自主地低下了,脸胀得通红,听见有人捂住嘴闷笑。他站起来要走,任力君竟然拉住他的衣角不让他走。这一下像炸开了锅,一片哄笑声把茅老师也引来了,泉新窘得真要一头钻到地底下去。同学们见老师来了,吐吐舌头一个个溜了,只留下任力君。泉新也想走,茅老师拉住他坐下。她看他们两个人的脸都红红的,好像知道什么原因,但又不说出来,拿出一袋华夫夹心饼干,给他们各两片,叫他们吃,微笑着问:“好吃吗?”晚上,任力君在家半懂不懂地看小说《初恋》时,想起了白天在公园里泉新尴尬的情景,摸摸红红的脸,觉得很烫。她油然想起公园里茅老师和他们一边走一边说的话。任力君说:“不生气。不过我想不通他们为什么这样。”“为什么这样?这是因为……他们有一种分男女生的思想,更因为他们对生活中的男女关系开始感兴趣了,有了一种好奇心,朦朦胧胧的,想明白,又不明白。他们这种心理说不正常也正常,往往借开玩笑的形式表现出来。所以,你和泉新不要计较。懂吗?”茅老师笑了:“懂,又不懂,是吧?慢慢你们就会懂的。”说也奇怪,泉新和任力君给同学闹闹,在学校不讲话了,放学后也不接近了。泉新心里空落落的,不是滋味。那时他家要搬了,他要转到其他学校去读书,老想和任力君告别,可不敢开口,他怕同学特别是张大有话一多,吃不消。没有多久,他一家人忙忙碌碌,搬家了。搬家那天,泉新好像有什么心事,等东西都搬上卡车了,他把他妈拉到一旁:“妈,你们先走吧。新的家我不是去过吗,不远,我自己去。”“没什么,我去见任力君,告诉她我家搬了,我也转学了。”“这倒也是,去吧,告诉她新家在什么地方,以后请她来玩。”他见了任力君吗?没有。他在她家门口徘徊,张望,犹豫,想是不是进去,最后还是没有进去,遗憾地走了。这是为什么?大概他和任力君不敢讲话,久而久之,两人变成熟悉的陌生人,有些别扭。一别扭,就不容易再接近,要说的话也说不出口。再说,他这人脸薄,还隐隐地觉得他与任力君和其他同学的关系,是有点不一样,现在突然去见她,真不知道怎么开口呢。其实,这时任力君在家翻看那本《初恋》,半懂不懂的,一知半解的,字里行间时不时跳出泉新的身影……后来,她合拢书,出门。隔壁一个老妈妈开门:“他家刚搬了,他也到转别的学校去了。”吴淞路好长,几弄几号不知道,怎么找?她童花头下白皙的额头皱了一皱。任力君走了,一天天长大了,成了一个美丽而娴淑的大姑娘。她还是常常翻看那本《初恋》,书中也常常出现泉新的身影。她对那身影常常招手和挥手,可那身影招之不来,挥之不去……这就是泉新后来认为的最美的女性——任力君。然而,这只是他的幻想,或者是他的白日梦。多年以后泉新才知道,奥地利心理学家佛洛依德认为,许多作家艺术家往往将现实中难以实现的需要,转化为白日梦,在内心深处得到补偿,沉浸在自我满足的幻想中。作家艺术家是这样,很多普通人何偿不是这样呢?少年泉新就是这样。这默默的呼唤,发自泉新怅然若失的心头,恰如后来一部电视剧的名字那样,像雾像雨又像风……这表明任力君的美好形象,在泉新的心目中若即若离,朦胧而清晰,没有淡漠更没有消逝。过了几年,泉新已经是青年了,因为生活不尽人意,只能在书本中获得乐趣。那天,他把母亲给他吃早点的可怜巴巴的几个零用钱省下来,去四川北路上的旧书店寻找乐趣。泉新问一个老营业员:“有没有俄国作家屠格涅夫写的《初恋》?要繁体字本的。”老营业员:“繁体字本的?看大不见了。我给你留心着,你过一段时间来看看。”过了几天,他如愿以偿,果然和留给任力君一模一样的《初恋》,心满意足地到手了。泉新拿着那本好像睽违已久的书,在武进路的梧桐树下踽踽独行,不知不觉走到虹口中学。无意中看到中学对面马路第五医院一旁,有一个小小的茶摊,卖茶的是一个端庄的少妇。她抱着一个婴儿,静静地看着过路的人,旁边是个10多岁的男孩在看书。他不由自主地走近茶摊,发觉那个少妇有些面熟,好像哪里见过。她脸色白皙,神情腼腆,显然摆摊谋生为时不久。他正沉吟着,一个激灵,眼前突然掠过的一道闪光,使他豁然开朗,她……她不就是深深地潜伏在心底,忽隐忽现的任力君吗?泉新的心一阵乱跳,但他竭力镇静,若无其事地从茶摊走过。他觉得她也认出他来了,不然她为什么局促不安地马上低下头呢?一刹那间,他真是思绪万千,感慨万千,这七八年来,她怎么过的?发生了什么事?……想不到她已经做妈妈了!……内心中遽然而起的动力,促使他毅然决然回头走向茶摊,默默地拿出一角纸币轻轻地放在茶杯旁。她呢,也默默地拿去一个茶杯的盖子轻轻地放在一边。他拿起杯子喝茶时,她故意避开他的目光,侧头看着远处。他这才看清楚,她少妇的脸上还有往昔少女的纯真,只是眉宇之间多了一份成熟,少了一份稚气……这使他油然而生难以形容的伤感,全身痉挛,从而拿着茶杯的手也微微颤抖起来,不得不放下茶杯掉头而去。他走到附近河边,驻足凝视缓缓流淌的河水……他想起《论语》中一句话:“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难道世上一切的美好都会随着时间的流逝而流逝,永不复返吗?……我为什么不敢和她说话,说一句普普通通的问候话?难道我真的那么懦弱,没一点男子汉的阳刚之气吗?下午,他拿着那本《初恋》,鬼使神差似的又走向那个茶摊。远远地看去,任力君不在,只有男孩——她的弟弟。他过去买了一杯茶,一边喝,一边和他故意闲聊:“有生意吗?”“你不认识我了吧?我认识你,你叫力平是吗?我叫泉新,和你姐姐是小学同学,常到你家去玩,你记得吗?”“我去过你们原来住在靠近那个‘三只电灯’地方,那里房屋都没有了。”“那里一带动迁了,我姐姐结婚后我们搬家到海伦路去了。”泉新见他犹犹豫豫,觉得自己太唐突太冒失,对他点头笑笑,放下茶杯走了。唯有美丽而温顺的任力君,在他眼前重迭,分开,又重迭,又分开……他手上的那本《初恋》,也和他过去借给任力君的那本《初恋》,在眼前重迭,分开,又重迭,又分开……那里,任力君当然杳无踪影,就是她的弟弟和茶摊也无影无踪。泉新后悔不已,是不是因为我的出现和打扰使她……他真不敢想下去,内心中翻腾着内疚和懊恼的波浪……想想也是,覆水难收,人家已经成了家有了孩子,何必多此一举,去自讨没趣呢?但是,人生的失意和生活的颠簸虽然使他心意阑珊,他还是有那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心情和动力,去寻觅孩童时代就有的心中的偶像。
姚全兴,上海市作家协会会员、纽约华文作家协会会员、华人作家协会会员。上海社会科学院哲学研究所研究员(教授),研究美学、心理学、社会学、文艺学等。文学创作出版电影文学剧本《黄泥猴 红泥猴》、散文集《永远的牵手》等。现居纽约长岛。编辑:陈瑞琳
编发:唐简
配图由AI生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