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全困境的核心观点是,由于缺乏超国家的权威来执行约束性协议,国家为了增强自身安全所采取的措施,往往会意外地使其他国家感到不安。在国际体系的无政府状态下,国家的行为受到限制。即便它们能够判断其他国家的意图是友好的,未来可能出现的敌意却无法被忽视。尽管贪婪、荣耀和荣誉等其他动机也发挥作用,但国际政治的主要驱动力最终是恐惧。当一个国家寻求自我保护时,往往会增强威胁其他国家的能力,导致对方通过军备竞赛或结成联盟来回应,这种互动往往导致冲突,而非解决根本矛盾。
当安全困境起作用时,国际政治可以被视为悲剧,因为各国可能渴望——或者至少愿意接受——相互安全,但它们自身的行为却使这个目标更加遥不可及。
如果冷战被视为安全困境,那么双方应该更加注重自我防卫,并寻找减少紧张局势的方法。然而,国家可能因为担心对手会将其克制解读为软弱而不敢做出妥协。即便存在诚意的让步,双方也可能会对友好的姿态产生怀疑,这使得局势更加复杂。
通过行为观察,我们很难明确判断是否存在安全困境。相同的敌对行为可能源自利益的追求或对损失的恐惧,因此需要更深入的历史分析来确定冷战期间是否真的存在这样的安全困境。如果确实存在,双方应感受到对方的潜在攻击性,并将自己的行为视为维持现状的努力。
尽管难以得出明确结论,将冷战视为安全困境具有一定的政治和心理吸引力。这是一个“无过错”的论点:没有人应当被指责,每个人都有责任。在这种观点下,“灰色是真理的颜色”。决策者可能犯了错误,但考虑到证据的模糊性以及错误地相信对方不具敌意的代价,他们并非出于恶意或不理性。
一、安全困境中的微妙之处与模糊性
安全困境的核心在于国家通常更倾向于维持现状,而不是冒险进行扩张,这看似简单,却蕴含复杂的内涵。首先,“安全”的概念本身就有多种解读,比如安全的对象可以是个人、国家或其重视的价值观。此外,用于描述国家行为的词汇,如“侵略性”、“扩张主义”等,也常常模糊不清,这使得对国家行为的理解变得更加困难。
几乎所有国家在成本和风险较小的情况下都会试图改善自身地位,这可能意味着损害他国利益。然而,许多国家只有在认为这种行为是自我保护的必要条件时,才会主动威胁他国。更有一些国家对现状感到极度不满,并愿意付出高昂代价来改变现状。尽管安全常被视为实现其他目标的基础,但像纳粹德国这样的国家却愿意冒着自身生存的风险来争取按其价值观塑造世界。
这种情况下,侵略行为不仅是对扩张的渴望,还是一种愿意付出艰苦努力的表现。国家对现状的满意度与其侵略倾向往往成反比。有些国家对现状感到相对满足,而另一些国家则对现状极为不满,强烈希望改变。
决策者在判断哪些行为是安全的时常面临挑战。这种局限性使得学者在解释国家行为时遇到困难,也使决策者在预测他国行为时倍感困惑。例如,虽然后来的分析将1950年北韩攻击南韩视为斯大林扩张共产主义的风险行为,但他当时的决策可能只是基于对美国不会反击的错误信念。
当“安全”被视为维护现状时,许多变革力量会导致这种状态无法以可接受的代价维持。这使得构建围绕自我保护的安全困境变得更加复杂。如果各方仅在军力对比中寻找安全感,那么仅仅达成放弃优势的协议就是一种幻想。在这种情况下,领导人可能认为防御姿态将导致国家衰退,从而迫使国家竞争,即使它们的主要目标是安全。
因此,扩张与追求安全并非对立的概念。有些国家可能处于不安全的状态,但即便潜在对手采取合理的安抚行动,这种不安全感也难以减轻。面对这样的国家,试图安抚就像迎合侵略者一样无效。
判断一个情况是否为安全困境,部分依赖于所考察的目标和手段之间的关系。例如,古巴导弹危机表面上看似安全困境,源于美国对苏联导弹计划的误判。但深入研究后发现,赫鲁晓夫的动机更为复杂,他希望在古巴部署导弹,以增强对美国首次打击的安全保障,从而对美国在西柏林的立场施加压力。
然而,如果我们问赫鲁晓夫为何如此关心西柏林,防御性动机和安全困境又重新出现。尽管他不太可能期望将美国推离西德,但这样的结果确实会让他感到满意。他的目标是保持西德非核化,使美国对东欧颠覆的可能性最小化,并巩固东德政权——这些目标并没有深刻侵犯美国的核心利益,并在20世纪70年代的四方协议和赫尔辛基协议中得到了很大程度的满足。
在这种分析中,双方最重要的目标是相容的。不仅古巴导弹危机,而且西柏林的冲突都可以通过更大背景之下的理解和政治智慧来避免。
这些模糊性不仅体现在古巴导弹危机中,也反映在苏联的对外政策上。赫鲁晓夫在某次谈话中提到,“这真是愚蠢……由于我们目光短浅的政策,我们把土耳其和伊朗推向了美国和英国的怀抱”。
二、选择的替代方案
在冷战时期,各国之间的安全困境可以通过几种替代方案来理解,这些方案帮助我们更好地分析当时的国际关系。
首先,对冷战的安全困境解释最明显的替代方案是,一方超级大国寻求扩张以实现非安全目标。传统派观点认为,苏联的扩张主义源于意识形态的驱动。在这一框架下,美国虽愿意寻求合理解决方案,但苏联的态度则显得更为强硬。这种思维方式认为,任何更深层次的和解尝试都可能引发苏联的压力。
其次,修正主义观点则把重点放在美国的意识形态和经济需求上,认为美国的行为在冷战中起了关键作用。根据这一观点,苏联只有承认美国的主导地位,才能与其建立良好关系。这种想法在冷战结束时尤为明显,当时美国没有回应苏联的让步,反而不断要求更多,最终导致苏联集团和苏联本身的解体。如果将其与美国在第二次世界大战期间对大英帝国的敌意或冷战后美国的外交政策进行比较,即使苏联从未存在,美国也会试图阻碍任何潜在竞争对手,并向全球开放美国资本的渗透。
第三种观点认为,两大超级大国都试图改变现状。尽管这种看法在美国并不普遍,但它提出了一个重要的逻辑,即世界舞台上的各方并非出于同情心,而是受到自身利益的驱动。
第四种方案则强调内部力量的作用,认为冷战是各国独立政策的结果,而非单纯的互动关系。尽管双方的国内政治性质各不相同,但其主导地位是一致的。因此,某些研究强调冷战初期美国政策中各政治党派和政府部门之间的冲突。同样,有研究将苏联政策解释为政治局内部权力斗争的副产品。在这种视角下,领导人和派系的不安全感,而非整个国家的不安全感,是国际行为最重要的原因。
这个论点认为,美国的国内政治和舆论是冷战的原因,不仅因为公众易受恐惧和反赤的影响,还因为理想主义和对妥协的急躁。持这种观点的人认为,当某位领导人想要说服公众苏联不再可以被视为盟友时,他不得不夸大苏联的威胁。一旦公众被激怒,领导者就知道,如果试图降低紧张关系,他们将面临难以想象的后果。某些领导人能够出售缓和政策,仅通过夸大好处,从而为未能满足公众不切实际的期望埋下了拒绝其方法的种子。
最后,一些观点强调两极格局的重要性,认为由于双方都是强国,关系中不可避免地存在恐惧与敌意。这种框架虽然有效,但也必须承认,这些敌意往往是在双方动员资源和团结盟友之后形成的。
三、与斯大林合作?
在冷战的背景下,斯大林的行为和观点为这一时期的紧张局势提供了重要解释。尽管一些学者认为,斯大林可能并不急于扩大苏联的势力范围,但他的举动常常引发西方的担忧。例如,斯大林在北伊朗、土耳其和朝鲜的扩张行为让许多国家感到恐惧。
从西方的视角来看,斯大林的行动并不一致,但确实表现出在特定情况下利用机会扩张的倾向。在伊朗,他试图控制油田,这与西方列强的目标并无不同;而对土耳其的施压则既有安全考虑,也有恢复历史边界的愿望。这些行动表明,斯大林在扩张时并未考虑与西方的潜在后果,尤其是他在朝鲜的军事介入,这一决策更难以解释。
另外,斯大林的个性和意识形态使他难以建立真正的合作关系。他将西方视为敌对势力,认为只有通过强硬的政策才能获得成果。他与其他国家的良好关系被认为是不可实现的,认为西方只会理解强势手段。
对于斯大林而言,良好的国际环境与他维持国内绝对权力的目标相悖。他需要外敌来证明自己作为最高领导者的合法性,任何与西方的接触都有可能削弱国内对共产主义的信仰。
在斯大林去世后,其继任者们对持续和平持更乐观态度,但他们依然希望在全球范围内推动共产主义。赫鲁晓夫希望通过革命来实现这一目标,甚至在面对新任美国总统时毫不犹豫地施加压力。
四、稳定、现状与苏联意识形态
在冷战期间,除了超级大国的影响,其他国家和人民的行动同样对历史发展产生了深远的影响。如果冷战的变化只是由美国或苏联主导,紧张局势可能会保持在较低水平。然而,自主变革的潜力始终存在。冷战初期,美国官员将苏联视为主要威胁,主要是因为欧洲的动荡。对苏联威胁的感知,不仅受到西欧内部变化的影响,也与苏联的力量和行为变化密切相关。
在朝鲜战争爆发之前,西方普遍并不担心苏联会直接军事入侵西欧,反而担忧苏联会利用西方经济和社会的脆弱,支持反对力量的崛起。十年后,这种担忧转向了第三世界,苏联的领导人认为激进的社会变革是不可避免的。在1961年与美国总统肯尼迪的对话中,赫鲁晓夫强调共产主义的存在与发展是历史的必然,认为外部干预无法阻止思想的传播。
苏联领导人对现状几乎没有重视,认为社会主义的推进是必然的。即使在布雷日涅夫时期,他们仍相信第三世界最终会走向社会主义。虽然美国视苏联在第三世界的干预为威胁,但实际上,苏联只是利用当地的机会,而非主动制造这些机会。越南战争和阿富汗的干预都是对当地局势的反应,显示出在超级大国的影响下,这些冲突的解决并不容易。
此外,地方政治也阻碍了冷战初期的稳定。尽管超级大国可能会接受苏联在东欧的“软”控制,但这并不现实。罗斯福曾认为,满足苏联的合理安全需求,同时不完全放弃民主价值观,可以通过对东欧的松散控制来避免威胁。然而,这种安排并没有成功,反而加剧了冷战的紧张局势。
五、美国的目标和信念
在第二次世界大战结束后,美国与苏联在冷战中的目标和信念截然不同。美国希望冻结现状,追求高度的安全,而不是继续扩张。这种态度在冷战初期尤为明显,尽管美国面临来自苏联的持续威胁,领导人依然倾向于牺牲进一步的利益来换取稳定。在他们看来,维护世界和平和各国独立是首要任务。
随着西欧的稳定,美国对核威慑的信心增强,并且看到冷战的国内负担可控,和平共处似乎变得更可行。即便如此,大多数美国官员仍然认为,尽管苏联可能不会对美国的核心利益构成直接的军事威胁,但苏联领导人仍在寻求中立西欧并扩展其在全球的影响力。这种现状的变化对美国领导人来说是不可接受的,因为这既削弱了美国的价值观,又被认为可能导致进一步的挫折。因此,除非苏联投降,否则合作的可能性有限,而尼克松和基辛格后来声称缓和政策只是为了争取时间,直到美国政治体系能够接受重新竞争。
历届美国政府从未忘记冷战中首次在正式声明中列出的目标::一是减少苏联的影响力,使其不再对全球和平构成威胁;二是促使苏联在国际关系中遵循联合国宪章的原则。
美国领导人担心,强大而健康的苏联(甚至任何苏联的存在)对西方安全构成严重威胁。美国的动机本质上是防御性的,旨在“抵御苏联对我们国家安全和福祉的威胁”。但即使美国不想冒重大风险来削弱苏联影响力,美国对出现的机会的利用在效果上与扩张主义无异,这意味着这种情况是深刻的安全困境。在实际操作中,美国对机会的把握与扩张主义的效果相似。
在第三世界的冲突中,直接的军事对抗几乎不存在,从而减少了共同利益,加深了各方认为对方的收益就是自己的损失的信念,这加深了各方的安全困境。苏联领导人对将第三世界国家纳入自己阵营充满信心。基辛格曾指出,“我们在中东政策中的主要目的是减少苏联的角色和影响,就像苏联试图减少我们的影响一样。”这种行为实际上使双方在国际政治中陷入了竞争,即使理论上两极系统应该能够实现共同安全。
许多政治科学家认为,双方都拥有二次打击能力,应该能够通过威慑来保护自己而不威胁对方的核心利益。然而,这种理论并未说服超级大国的领导人。美国领导人坚信威慑和多米诺理论的重要性,认为如果不保护所有国家免受共产主义的侵害,其他国家会感到不安,从而导致更广泛的冲突。因此,美国必须对所有挑战作出反应,保护“自由”国家,确保在变化的国际环境中维持冲突的持续性。
六、冷战中的安全困境要素
冷战时期的安全困境中,有几个重要因素影响了双方的关系。尽管在1950年代初期,双方已经确定了一个可以互相接受的欧洲安排,但直到近二十五年后,该安排才通过四国协议和赫尔辛基协议正式化。中间的延迟和冲突部分归因于东欧对苏联缺乏本土支持,以及艾森豪威尔希望通过让德国获得核武器来弥补美国部队可能撤退的愿望,这一结果对苏联来说是不可接受的。然而,双方之间存在一种可以容忍的现状,如果双方能理解对方的恐惧和利益,可能会更早地稳定下来并减少冲突。在这种情况下,双方本可以以安全为目标,而这一目标并非遥不可及。
在冷战中,军备竞赛也是导致安全困境的重要因素。安全困境分析如果发现任何一方愿意付出高昂代价以获得优势,从而迫使对方改变现状,那将是非常错误的想法。尽管一些军方领导人追求优势,但大多数平民则出于自我保护的动机,导致冲突加剧。双方的领导人若能放弃对军事优势的期望,互相承认安全需求,或许可以更有效地降低紧张局势。
对于苏联而言,尽管他们需要强大的军队来控制东欧,但其部队的进攻型部署反而降低了自身安全。西方对苏联军队的误解使得双方都倾向于扩大各自的军备,而非寻求合作。实际上,如果苏联能够采取防御姿态,可能会减少误解并推动更大的合作。
苏联一次又一次地将潜在朋友(或至少潜在中立者)变成敌人,未能将西欧与美国分割,并制造了不仅令美国领导人感到恐慌,还使他们能够在国内获得对反苏政策的支持的挑衅。
冷战期间的外交政策使得苏联的行为往往被误解为敌意,这加剧了恐惧和紧张。双方虽然面临战争的恐惧,但在关键时刻却选择了克制,这种克制表明了即使在压力之下,双方仍未走向冲突的决策。
七、结语
在冷战时期,虽然存在许多安全困境的因素,使得紧张局势和军备竞赛不断升级,但根本原因在于双方社会制度的对立。这种对立使得双方难以实现共同的安全目标。例如,苏联如果把“安全”理解为维持现状,那么共同安全就根本不在其目标之内。苏联的政治理念基于阶级斗争,认为仅依靠“一个国家的社会主义”无法满足其长远需求。
虽然苏联并不打算通过武力征服西方,但历史的进程却迫使其推动共产主义的发展。到了1950年代,斯大林对在西欧通过颠覆掌控权力的愿望已显著减弱,反而希望通过影响力促进社会主义的传播。这并不意味着苏联领导人愿意冒险失去现有成就,但他们确实渴望更多的利益。
与此不同的是,美国虽然也渴望扩大影响力,但其动机往往是工具性的。美国认为,只要苏联存在,双方的竞争就无法停止,因此必须削弱苏联的全球影响力。美国的一项政策文件指出,单纯的遏制是远远不够的,他们需要在世界事务中占据主导地位。许多西方国家的领导人对苏联的行为充满敌意,而共产主义者同样对西方持有敌视态度。
然而,美国并不认为“一个国家的资本主义”是可行的,反而感到脆弱。冷战期间,美国意识到,只有在具有军事实力的环境下,自由经济才能生存。由于美国对苏联的本质扩张性有深刻的认知,使得双方之间的无限共存成为不可能。因此,在核对峙中,美国需要展现决心,并在危机中取得胜利,以维护自身的利益。
在这样的背景下,考虑到双方的基本信念和自我利益观,即便是最佳的外交努力,也难以结束冷战。现有的苏联档案显示其对美国的和平倡议并没有明显的响应意愿,而美国的行为记录同样未能提供假设关系改善的依据。冷战的真正结束,实际上是在苏联内部发生根本变化之后,包括戈尔巴乔夫对国际政治观念的重大转变。这表明,只有当内部环境发生变化,才能实现双方的真正和解。
Ref: Was the Cold War a Security Dilemma? by Robert Jervi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