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届风格论坛,共同发问:我们是谁?
文化
2024-12-09 19:02
北京
风格论坛迎来第 7 届。作为 《T》 中文版的年度文化活动,精准描绘改变中的文化图景是我们不曾转移的使命。去年,我们让「保持清醒」成为一种跨行业共识,今年,面对不够振奋的环境,我们意识到,口号已然无效,人们也不再需要更多口号。我们决定自问,也问所有人 —— 我们是谁?曾经,苏格拉底用「认识你自己」这一座右铭,将哲学拉回了人间。而回到原点,观照自我,或许就是当下唯一行之有效的进步前提。对于个体,在任何环境下,返诸求己都是有价值的行动;对于群体,从嘈杂中厘清线索与定义,将为身处其中的每一个人带来共益。因此,我们将本届风格论坛的主题确立为:我们是谁。这四个字,既是问题,也是答案 —— 每一个人、每一个群体都需要在长程流动中对此展开探寻 —— 我们看得到自身的有限性和无限性吗?回应得了参与塑造的初衷吗?被改变了吗?又接受这种改变吗?2024 年 12 月 12 日,杭州天目里,我们将作为提问者,邀请哲学、法学、历史、文艺、艺术等多领域的有识之士一道,回应「我们是谁」所包含的种种内涵与外延。通过一次年末的相聚,发出作为「我们」力所能及的声音。是的,在清醒且诚实的前提下,每个人都是有选择的。本届风格论坛,我们特别邀请心理咨询师崔庆龙,围绕「我们是谁」撰写了一篇激荡人心的阐述。我们在此诚邀各位细读。用主体性重构生活
撰文 崔庆龙
前几天和一个朋友聊天,他和我讨论为什么现在的人不愿意进入传统的社会叙事中了,比如在工作上努力拼搏,在适当的年龄结婚和生育。人们不约而同地滑向了这套叙事之外,人们开始关注一个人如何更好地生活,强调一种孤独但独立的个人生存范式。其实人只会做自己体验上觉得划算的事情,当一件事大家都觉得不划算的时候,动机和行为上必然趋向于抑制。婚恋虽然包含着对于幸福的追求和承诺,但由于捆绑了社会责任和经济,也蕴藏着代价和风险。当人在生存层面挣扎且同时在心理层面匮乏时,便会本能地终止所有的风险行动,这时候对于安全感的需要会来到第一优先级。假设人们不再为生存忧虑,不担心找不到工作,收入能保障相对不错的生活水平,有足够空闲的时间,那么一个人就不会徘徊于生存层面的自我保全,而是会导向马斯洛意义上的更高层级的需求。当一个人在心理上有空间有余力的时候,ta是愿意离开自己的安全区并进行外部探索的。探索动机是人类与生俱来的动机,工作、创业、社交、婚恋等都是这一动机的直接体现或外延呈现,人只会在不安全时贪恋高度的重复性和可预期性。心理学中有个概念叫“退行”,它代表着一个人在遭受挫折后会向着更早期的心理阶段倒退,进而寻求一种孩童化的心理应对方式,它本质上是成熟防御机制的失效。其实人类社会正在经历一场“集体退行”,某种意义上来讲,我们每个人都更加不耐受一些东西了,而我们又会将这些不耐受的反应指向自己的同类,一种情绪意义上的链式反应在所有人之间回荡,它是社会评论家Christopher Lasch所说的“所有人对所有人的战争(a war of all against all)”,这场旷日持久的“战争”瓦解了人与人之间的尊重、涵容、共情、接纳、理解。当今社会的很多现象都可以用集体退行的概念去解释,在这个语境,你或许能够隐约理解“一个人的不幸便是所有人的不幸”这句话的微妙含义。当贫富差距、阶层固化、内卷等关键词开始流行时,那些不幸者的情绪必然会通过一个所有人共在的场去传导它,它可能是直接和粗暴的,比如越来越频繁看到的社会暴力事件;也可能是间接和隐晦的,比如一篇看似理性却包含了偏见的文章;甚至有可能在它层层传递了很多次后已经看不出最初的模样,但你在这个社会生存时所体验到的敌意、焦虑、不安、抑郁、愤怒等皆包含了它的成分,它微妙地萦绕在每个人的身边。在一切都变得更加忙碌、激进、尖锐、充满矛盾和不可调时,人类迫切地寻找一种游戏的退出机制。YouTube上有一类视频观看者非常多,视频博主们自己带着简单的工具去荒野,自己砍树,自己搭建木屋,还原一种从无到有的最原始的生产创造过程。其实人们并不害怕辛劳,而是怕辛劳没有意义,怕创造缺席后,辛劳不再能被体验为直接的快乐。所以人类并不是真的在抗拒工作本身,我们宁可说人抗拒的是异化,抗拒的是主体性的消亡,我们害怕自己成为社会洪流中缺失了人格的工具。各种乡村田园博主能火起来,就是因为它呈现了一种让一切慢下来的生存景观,它也包含了人作为绝对主体用最朴素的方式去改造生活的过程,这本就是我们曾经会做的事情,我们看起来像是在抵抗效率,实际上是在寻找一种有别于内卷叙事的经验。在一个包含着强烈心理诉求的位置上,这些内容是有所回应的,它们皆代表着一种从当下社会机制中温和退出的情感意愿,哪怕只是以景观的方式去体验。人是体验的物种,我们的体验能直接向我们反馈一些东西是不是出错了,也许我们下意识遵循的,所有人都默认遵循的游戏规则就是痛苦的来源,而这种痛苦是有意义的,就像生理的灼痛会让你远离发烫的对象一样,心理的痛苦就是为了让人停止令自己不适的思考或行动方式。为什么年轻人不愿意加班和婚育,因为它们皆在加剧一种近似的痛苦,加班让我们本就稀少的时间变得更加稀少,婚育中高企的经济成本和社会责任又需要人们用更多的时间去投入,它们形成了一种令内卷行为变得合理的生存系统。升学毕业,工作稳定,买房买车,结婚生子等,这几乎是过去很多年人们对于幸福生活的一套模板化的定义,在过去很多人还能在这一套激励系统中不含疑惑地前行,是因为它的数值系统是合理的,你的每一个努力行为都会获得相应的激励——这不代表所有人都在玩自己喜欢的游戏,一个数值合理的RPG游戏系统足以让所有角色扮演者获得行动收益,只是说明这是一个忽略了个人志趣后也玩得下去的游戏。而当游戏规则的数值系统产生问题后,游戏趣味性也就下降了,因为过去打1只怪的经验,现在要打5只才能获得同样的经验。从游戏设计的角度来讲,目前阶段的游戏版本,几乎生成了一切违背游戏性的设定,它的受苦体验已经远远超过了乐趣体验,当现实中这样一款游戏出现时,大部分玩家都会弃游,这也是为什么很多人选择躺平。因此我们需要的是一个新的以体验为中心的生活系统。一种全然的向着自我主体性回归的生活方式或许是摆脱这种困境的唯一解答,而不是完美解药,毕竟我们不可能逆转时代的潮流,我们只能寻找一个不那么湍急的地方建构自己的乐土。这不意味着我们不再需要工作,也不意味着我们要放弃亲密关系,实际上工作是成就和意义感的来源,而亲密关系则是我们在这个跌宕变幻的系统里最重要的情感支持,我们只是不再以旧的形式去关联二者。在过去很多年里,人们的发展路径都是被规定好的,我们已经习惯了响应社会的期待,在这个过程里,或许我们较少观照自己的内心,我们总是习惯了“应该做什么”,而不是“想要做什么”,因为“我想要”的动机是一个富有主体感的自我发起的,这是人们过去被遮蔽许久的经验。除非一个人最大化地削减旧的社会评价体系对于自己生存模式的严肃规定,并且以自己的体验为中心,也就是将我们的生存方式足额兑换成我们想要的生活体验。在这里,我不想从一个人如何找到真正的自我这个过于泛化的命题去回答,因为找到自我是一个需要足够多时间、去妄显真的过程,这会让这件事变得几乎不具操作性,大多人只能在已有的生活秩序里创建出一种有感觉的生活状态——这已经是足够伟大的目标。虽然我们反思的命题非常宏大,但破局的方式却细小到在最基本的个人生活经验里,在时代的洪流中,我们能够决定的终归是那一片小小水域里的兴衰浮沉,在那里,我们至少可以选择自己的生活方式,并将它体验为值得一过。时代的周期节律令很多人都陷入了生存的停滞,本来大多数人是不需要遭受这种困境的,本来每个人都可以找到一种属于自己的生活方式的,无关贫穷和富有,而关乎自洽。不管是自体心理学还是人本心理学都相信,人类天生就有着向上生长的力量,只有在环境不适宜生长的时候,一个人的发展才会陷入停滞。我们感觉到停滞,觉得无意义、无活力,是因为人除了安全感的需要外,还有着对于获得感和反馈感的需要,有着对于意义感和希望感的需要,只有当这些经验被满足的时候,我们才能体验到人生值得一过。从自体心理学的角度来讲,人类乐意停留在一种困境里,除了外部的压力外,我们内在的情感也在顺应着一些东西,比如一种封闭且无意义的生活可能承诺着有限的确定性和安全,改变它就意味着我们要打破当下的安全,或者要变更获得安全感的条件,因为人类对于安全感的追求是永恒不变的。一个人对于安全感的需要是什么?也许一个人感觉到安全的方式就是不去社交,不去建立亲密关系,不去尝试新的东西,不去做任何冒险的事情。从这个角度来讲,我们可能需要放弃一些眼前觉得最舒服的生活习惯。比如一个人以孤独为代价换取了情感意义上的安全,人作为具备着依恋本能的物种,我们失去的不仅仅是关系,还有被看见和深度回应的可能,这些经验都会增强我们自身的存在感和价值感,因为人类最宝贵的一些经验都是在关系中涌现的。因此,在这个拒绝亲密、主动疏离的年代,我鼓励人们大胆去追寻自己喜欢的人,但并非盲目的。我们可以学习亲密关系的知识,我们从关系中总结对的经验,让自己变得丰厚且有趣,并和另一个有趣的主体相遇、连接。除此之外,我们还鼓励人们拥抱自己的理想,在一个一切都要向现实主义低头来寻求基本安全的年代里,用一种得失俱忘、像是在玩一场游戏一样的洒脱去拥抱它。理想在今天可能是很多人都觉得荒唐的东西,但从我们生存体验的角度来讲,理想就像是这个世界里还有你想去的地方,还有你的热情能够灌注的方向,不管它多大或者多小,它存在着就能把人心底深处的一些东西给立起来。所以真正能够对冲潮流的生存范式只有一种:“尽可能带着自己的主体性去活,以自己的体验为中心去重估一切,重构一切。”
对于一个必然会删号的游戏来讲,我们唯一能够拥有的就是游戏的体验过程,而人生最划算的事情就是在这个过程里均匀分布自己最真实的情感和意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