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尺寸的胸型才算「刚刚好」?

文化   2024-12-18 22:20   北京  
时不时地,会有女性带着手机里早已存好的照片 —— Miley Cyrus、Keira Knightley,还有 Bella Hadid —— 走进整形外科医生办公室,对医生说,我想把胸变成这样。她们已经在 Youtube 上看了很多整形外科医生的广告,在 Instagram 上仔细研究了手术前后的对比,在 TikTok 上浏览了无数普通女性发布的关于自己缩胸手术的视频。乳头的感触能力是否有变化?男朋友怎么说?他们在乎吗?「尽管问吧。」她们说。

有人第一次去咨询时,会带上她想穿的内衣。有的人表示「迫不及待地想迎来不用穿文胸的夏天」。还有人期待去 Target 百货公司买一件 15 美元的比基尼上衣,告别宽肩带和背钩扣,鲜艳的色彩或可爱的印花象征着无拘无束。缩胸手术患者会使用「健康」 「坚挺」这类词,她们称之为「瑜伽胸」。

朋友之间会交流缩胸手术的经验。加州纽波特比奇(Newport Beach)的外科医生 Donald Mowlds 在他的推送上看到一张午餐聚会的照片,一眼看出上面的女性都是曾接受过他手术的患者。比佛利山庄的外科医生 Kelly Killeen 说,一位患者在 Neiman Marcus 百货商店的一个化妆品柜台,向朋友展示了自己的胸部,那位朋友便径直走到街对面预约了手术。住在新奥尔良的 Jamie Hanzo 现年 26 岁,她和母亲是在同一位整形医生那里做的手术。

35 岁的 Tiffany Dena Loftin 是亚特兰大的一名劳工组织者,她和 36 的 Jamira Burley 视频聊天时,仔细观察了她术后的乳房:有着绷带、切口和淤青的乳头。随后 Loftin 也鼓起勇气去做了缩胸手术。她不喜欢医院,害怕针头,但 Burley 告诉她,「Tiffany,克服恐惧,你也能体会到我现在的解脱和喜悦。」


隆胸手术是继抽脂手术后在美国最受欢迎的整形手术,每年大约有 30 万女性选择隆胸。然而,现在乳房整形领域蓬勃发展的是缩胸手术。根据美国整形外科医师协会(American Society of Plastic Surgeons)的数据,2023 年,逾 7.6 万名美国女性接受了选择性缩胸手术,自 2019 年以来增长了 64%(不包括用于性别确认的隆胸手术或生病后的乳房重建手术)。这一增长趋势在所有年龄阶段均有体现,但在 30 岁以下的女性中尤为明显,总体而言,她们是热衷于各种整形手术的消费者,包括面部和前额提拉等最为受到母亲那一辈女性青睐的手术。19 岁以下的女孩只占市场的一小部分,但势头渐涨。

「我挺着一对大胸过了一辈子,」一位妈妈带着青春期的女儿来到 Mowlds 医生的办公室,「这是我的女儿。她有问题想咨询。」

根据卫生保健成本研究所(Health Care Cost Institute)的一项分析,在接受缩胸手术的患者中,认为手术有「医疗必要性」且有保险覆盖的群体远少于有整形美容需求的群体,但总体趋势大同小异 —— 近来突然大为流行,尤其是在年轻女性群体中。她们不仅想要缩胸,还想把胸部变得更小。盐湖城的整形外科医生 Jerry Chidester 说,他的患者过去都要求做 C 罩杯,现在,她们想要 B 罩杯。他通常每周有 5 台缩胸手术,主要是针对年轻的产后母亲。


美国女性永远对自己的身体不满意,觉得没有模特或名人那样完美。全球 70% 的女性不喜欢自己的胸部大小,这也许是因为女性的胸部总是被置于各种评判和标准的审视之下,让人联想起女性的裸体,并对她的女性气质、年龄、体重、魅力以及母亲形象浮想联翩。胸可以是令人着迷、产生欲望的部位,但也可能是引来厌恶和嘲笑的身体器官。丰满的胸部比扁平的胸部更能吸引人们的视线 —— 引来善意抑或不怀好意的目光。一家女士内衣制造商在 2013 年进行的一项市场调查得出结论,美国人的平均罩杯为 DD。这一小道消息立刻在网上广为流传。大部分选择缩胸手术的人,胸部都超过了这个尺寸,重量会导致背部和肩颈疼痛,甚至有碍活动和健康。

因此,缩减胸部尺寸,让胸变小、变轻,让行动和穿衣更方便、更低调,可以被视为一种自爱和自我赋权,意味着女性最终将自我的舒适与独立凌驾于传统的性感标准之上。又或者,缩胸也可以被视作一种自我厌恶,是对性别歧视文化的苟同,认为不再年轻、不再圆润而坚挺的丰硕乳房下垂、松弛、疲软、外扩,令人生厌。

再或者,缩胸手术以一种矛盾的方式取得了务实的效果。一个女人恰恰是因为感到无法改变身处的文化,所以才可能觉得改变自己的身体,可以更轻松地实现爱自己的目标。


医生们说,患者似乎甘心忍受这些疤痕像一条经线一样,环绕在乳头四周及乳房下半部分,有时还会沿着肋骨延伸至平常内衣钢圈所在的位置。Loftin 和住在奥克兰的 Burley 在一次视频通话时,讨论缩胸手术对女性的意义。她们认为 Burley 牺牲的是对男性传统意义上的取悦,也谈及了她男朋友是否对那些疤痕望而却步,或对她身体的巨大变化暗自不满。但手术后的 Burley 看起来只是更加快乐了。Loftin 深受鼓舞,打电话预约了外科医生。她很感激自己的伴侣,为她支付诊疗费,陪她一起面诊,照顾她度过康复期。尽管有时他也心怀异议,但并不宣之于口。

许多女性并不担心手术可能会妨碍母乳喂养。根据一项研究综述,做过缩胸手术的女性无法进行母乳喂养的可能性是普通女性的 3 倍多。26 岁的 Cheyenne Lin 是加州弗雷斯诺(Fresno)的一名代课教师,已婚,她说自己将来很可能会想要孩子,但她家族里的大多数女性都很难做到母乳喂养。

「所以当他们对我说,『你可能无法进行母乳喂养』时,我想告诉他们,我甚至从来没有过这样的担心。」 Lin 解释道。她于 7 月接受了缩胸手术。


2012 年,英国整形外科医生 Patrick Mallucci 在医学期刊上发表了一篇文章《乳房美学维度的概念:关于理想乳房的分析》(Concepts In Aesthetic Breast Dimensions: Analysis of the Ideal Breast)。他试图定义出完美的乳房,并将此举媲美于达 · 芬奇对人脸三庭五眼的划分。Mallucci 认为,如果外科医生不知标准为何,又怎能重塑和提升女性的乳房?

在那个性感当道的年代,Kardashian 姐妹正处于巅峰时期,名人八卦网站 TMZ 大肆报道「Kate Upton 的胸挑战零重力!」2007 年,整形外科医生进行了近 35 万例隆胸手术,创下历史纪录,直到 2021 年,隆胸手术仍然是美国最受欢迎的手术。


八卦小报《太阳报》(The Sun)网站上刊登有 100 张袒胸露乳的女性照片,Mallucci 以此为素材展开分析,称这些女性的胸部反映了大众公认的审美标准。许多《太阳报》的读者认为这些照片是软色情(《太阳报》后来也停止了刊登这些照片),但当我打电话给 Mallucci 并指出这一点时,他予以了反驳。

「这些女孩的照片是由编辑委员会精心挑选出来的。」他说,「你可以批评,但它们所代表的就是天生迷人的乳房。」

在他的文章中,Mallucci 用极点、弧线和角度等术语描述了这些乳房的共同点 —— 下面要圆润,上面不能太圆,乳头应处在乳房较高的位置。至于「不好看的」乳房,他描述道,乳头是低垂的。

Killeen 医生记得,第一次听到 Mallucci 医生的标准时,她还是一名住院医师,当时她感到非常愤怒。大多数女性的胸部根本就不是那样的。「我讨厌『理想』这个词。」她在采访中表示。如果理想的乳房只能通过手术获得,她补充道,「那它还能算理想吗?」


「我很反感听男人告诉我们,我们的身体部位应该是什么样子。」她说,「我当时想,这到底是怎么回事?能不能让女性在没有男性参与的情况下,讨论她们自己的、独属于女性的器官应该是什么样子?」

整形外科医生中,女性大约只占 20%,经常有考虑做缩胸手术的患者表示遭遇过性别歧视。在 Reddit 论坛的「缩胸手术」子版块上,很多女性发帖讲述外科医生如何对她们的体重评头论足,如何表达他们自己对「可爱、圆润的」乳房的喜爱,如何在诊室里对患者丈夫或伴侣的意见言听计从。41 岁的 Suma Kashi 住在洛杉矶,她回忆道,原本有可能为她做手术的准医师对她说:「我觉得你丈夫应该不会喜欢这样的(乳房)。」

「这跟我丈夫有什么关系?」Kashi 在采访时表示。「拜托,男人真的是够了。」

这些关于完美胸部的观点充斥着年轻女孩的世界。胸部丰满的青春期少女常常感到自卑,患上饮食失调。Cheyenne Lin 回忆道,六年级的时候,有一次在课间休息时排队,一位老师将她滑落至肩膀的衬衫领子一把拉回脖颈处。来自马萨诸塞州贝德福德的大学生 Rae Wolk 曾在高中时跟朋友开玩笑说,造物主在设计她时「失手了」。


年轻女孩学会用超大号卫衣和 T 恤遮住自己的身体;她们套上两件运动内衣,将自己的胸部压平;她们不再玩滑冰,不再跳舞,不再去户外跑步。她们听到外界对自己身体的负面评价 —— 下垂、松弛,用我采访过的一位整形外科医生的话来说,「外扩得一塌糊涂」—— 然后开始对号入座。Lin 说,在做缩胸手术前,她的乳房「有点像煎饼,扁平而松弛」。她讨厌自己的乳房,洗完澡用毛巾擦身体时,她的目光甚至都不会扫过它们。

Loftin 说,自青春期以来,她就有「这种观念,这种羞耻感,认为胸部发育是一件坏事」。当她的身体开始发育时,她母亲指责她与别人发生了性关系 —— 她当然没有 ——「我感觉那是一种惩罚。」Loftin 说道。即便朋友们都羡慕她的身材,Loftin 也不以为然。「任何关注都不怀好意。」


有一天,Loftin 看到了她想象的、自己在别人眼中的形象,于是下定决心做缩胸手术。在她 35 岁生日的第二天早上,一位朋友给她发了一段前一天晚上聚会的视频。画面中,Loftin 穿着一件吊带衫,在洛杉矶一家卡拉 OK 酒吧边唱歌边跳电臀舞。而 Loftin 的目光所及只有自己的胸部。

「我一直在看,我的胸能有多晃。」她说着笑了起来。「跳舞的时候,胸部并非重点。但我的目光就是无法移开,因为它们实在太大了。我并不讨厌自己,但这个视频让我觉得,」说到这儿她停顿了一下,「受够了。」

这段视频让她迈出了那一步,像是一种提醒:「我身材魁梧,上半身臃肿笨重。我不喜欢这样。这是一种累赘。」


如果仅需一场手术就可以缓解背痛和头痛,方便行动,有益健康,还能让女性无所顾忌地穿上抹胸,那么这算医疗手术还是美容手术?当然,对患者来说,两者都有可能。但从保险公司的角度来看,必须二选一,一个有赔付,一个不赔付。

大多数保险公司要求患者证明手术的医疗必要性,譬如背部、肩部或颈部疼痛,文胸肩带在肩膀上勒出的凹痕,以及皮疹。他们需要证据表明患者已经尝试过手术之外的其他疗法,如止痛药、物理治疗或是定制的支撑型胸罩。不仅如此,大多数保险计划都根据女性乳房的大小、身高和体重,设定了必须切除的最低乳腺组织克数。

Suma Kashi 身高约 1.58 米,缩胸手术前需要穿着 H 罩杯的胸罩。她最初考虑做手术时,体重是 178 磅。保险公司告诉她,如果想达到赔付标准,每侧乳房必须切除 755 克,总共超过 1.5 磅。但要达到 Kashi 理想的 C 罩杯,外科医生预估她并不需要切除那么多:每侧乳房只需切除 415 克。Kashi 减掉了 25 磅体重,试图减少保险公司定义的所谓「体表面积(B.S.A)」。即便如此,她的赔付要求还是被拒绝了。


「他们完全是在制定各种不现实的方针。」她说。她最终自掏腰包,支付了大约 2.3 万美元的手术费用。而身高约 1.68 米的 Jamira Burley 在做缩胸手术前,体重为 185 磅,穿 34DDD 的胸罩,保险公司赔付了她的手术费用。她现在穿 B 罩杯内衣,进一步减肥后,体重降到 155 磅。

Cheyenne Lin 原本没有能力自己支付缩胸手术的费用。她讨厌自己的乳房下垂到小腹,讨厌一侧乳房比另一侧整整大了一个罩杯,讨厌穿衣受到限制。「挑选大码文胸时,售货员会说,『你的选择就这么多,只有黑色和棕色。』」她解释道。「我觉得他们不想让我们认为自己很漂亮。」

但最难熬的还是她承受的伤痛。约莫从大学二年级开始,她持续感受到肩胛骨之间传来灼烧般的疼痛。两边乳房大小不一导致背部受力不均,影响了她的体态。她不能和朋友们一起去远足,也不能和后来成为她丈夫,当时还是交换生的 Jaylen Lin 一起去滑雪。Lin 开始觉得她无法参与自己的生活;甚至还得麻烦 Jaylen 帮她把衣服从烘干机里拿出来。21 岁时,她说,「我感觉自己被困在一具 70 多岁老人的身体里。」当时,她被诊断为抑郁。


Lin 家境并不富裕。她参加了加州医疗补助计划 Medi-Cal,但她的全科医生无意帮她联络安排缩胸手术。她在谷歌上搜索弗雷斯诺有哪些外科医生能接受她参加的保险项目,符合条件的那名医生评分很低,因此她并没有打电话联络。

Jaylen 的父母住在中国台湾,在电话中听说这件事后,向夫妻俩伸出了援手,帮他们找到了一份提供系统外就医选项的保险计划,并给了夫妻俩一张信用卡,夫妻俩用信用卡向 Killeen 医生支付了 15600 美元的医疗费用。

手术前,Jaylen 的父亲发了一条短信给他们。「短信上说,『别担心。爸爸会处理好一切。』」Lin 预计她的保险能报销 2000 到 4000 美元,她感谢家人的这份礼物改变了她的生活 —— 背不疼了,手术后也再没吃过抗抑郁药。


想要让胸部变小意味着什么?是不是意味着女性不想再栖身于男性的幻想中?Loftin 认为选择缩胸是她自信和自主的标志。花自己的钱,将身体改变得更适合自己,这是一种力量,不管生活中的女性前辈如何给她洗脑,说她以前的身体有多么美丽、完美,她都无动于衷。

她朋友圈的女性「不需要以西方审美或男性审美为标准。这是我的身体,我这么做不是为了男人」,她如是说。上一代女性可能需要男性对她们身体表示认可。但对 Loftin 而言,「不该如此。我也不想让自己看起来像那样。」手术一个月后,Loftin 因乳房感染进了急诊室,后面又做了几次手术。即便如此,她也不后悔。

Lin 认为,缩胸显然是一种政治行为,是在以生养和母性为主题的文化战争中,女性发出的一声怒吼。即使代价是牺牲自己母乳喂养的可能,Lin 还是选择将自己的健康和幸福置于别人对她的期待之上。

在 18 至 34 岁的女性群体中,超过一半的女性表示她们不想生孩子或不确定会不会生孩子。随着最高法院和州立法机构出台的一系列限制生育权利的规定,Lin 说,「已经有太多人在试图剥夺我们的身体自主权。」


59 岁的 Sarah Thornton 是一位住在旧金山的社会学家,在做双乳切除手术前,她的胸围是 B 罩杯。乳房重建后,她的胸围达到了 D 罩杯,对她而言简直是庞然大物 ——「笨重而夸张」[她在最近出版的一本关于乳房社会历史的著作《挺起胸来》(Tits Up)中如是描述道]。最后,她又做了一次手术,缩减假体的尺寸。但她并不认为这个决定是一种解放。

「我只是把一个我非常讨厌且不舒服的植入物换掉了,换成一个植入方式稍有不同且尺寸更小的植入物。」她说。

Thornton 花了 4 年时间为自己的新书做准备,潜心研究女性对乳房的看法和感受。她支持女性对自己的上半身做出的所有决定,但她担心缩胸手术被断章取义地定义为某种女权主义的解放。一方面,她说道,「整形手术是消费者的选择,通常要花很多钱。」另一方面,女性对自己身体的不满情绪在网络上疯狂蔓延,是「有害」且「具传染性的」,会助长一种观点,即女性的身体总有一些部位需要修复。

「你的所作所为永远都不够好,如果你的各种行为纯粹出于审美考虑,你永远不会对自己的外表感到完全满意。」大学生 Rae Wolk 说。


在地铁或大街上,小胸可能不会像大胸那样引人注目,但它们也是一种时尚。丰满的胸部让人联想到母性和性,而扁平的胸部则传递出年轻、少女、青春期、清瘦以及雌雄莫辨的气息。Wolk 觉得胸部变小后,自己反而更有女人味了,用她的话形容,像一个「风情女郎」。

胸部还可能代表阶级。2024 年 3 月,X 平台流传着一个热梗,浏览量已经达到 3200 万次。「男人,」视频中的声音说,「你更喜欢哪一个?是贵族般优雅的小胸女人,还是尼采哲学中支持性爱、追求美丽的大胸女人?」Thornton 也认为,胸小透露出富足的自信,而隆胸则象征着社交野心 —— 渴望通过吸引男性的关注获得财富和地位。


「中上层阶级的女性塑造价值观的途径是多种多样的。」她补充道。「她们或许读过大学,或许拥有部分经济或其他方面的支持。她们可以向父母求助。她们有『品味』。」

对一名女性而言,远离男性凝视,勇敢拒绝不怀好意的注目,舒缓自己的痛苦,能够无所顾忌地为参加马拉松而进行跑步训练,或是在自己的生日派对上肆意跳舞 —— 这就是解放。但 Thorton 认为,这只是个人的、个体的解放。

「如果女性想要获得解放,」她说,「男性也必须做出改变。」


撰文 - Lisa Miller   编辑 - 谢玮苇   图片源自《纽约时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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