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2 年,导演姜晓萱 25 岁。她看见了一种割裂 —— 牧民身份和生存方式的割裂。这种感受似是而非,但又确凿地存在。她想捕捉它,以及正在消逝的游牧生活。
电影《一匹白马的热梦》(To Kill A Mongolian Horse)开场,是叮当作响的锁链声和马匹粗重的呼吸声。夜色深重,马厩里光线晦暗,一场商业马秀表演即将开场。男主角 —— 蒙古族骑手赛那 —— 来到化妆镜前,脱下衣服,身上的淤青尤其显眼。他贴上膏药,又披起演出服,跨马登台。赛那今年 35 岁,有一张黝黑坚韧的脸。他在影片中使用了本名,是姜晓萱生活中的朋友,也是一名真正的牧民和骑手。
姜晓萱是内蒙古包头人,算得上「在马背上长大」。父亲在当地马场工作,选马、育马、驯马。她从小就是马场的常客,也是骑手的忠实后援,很少错过「那达慕大会」。在蒙古族历史悠久的游戏盛会中,那达慕大会尘土飞扬的「大赛马」是最令人瞩目的环节之一。耳濡目染下,姜晓萱渐渐有了一个关于蒙古族骑手的「整体形象」—— 他们多为男性,身高 1 米 7 左右,常年维持 100 斤上下的体重,体型瘦削,如此才能在速度赛马中占据优势。而赛那,就是形形色色的骑手的代表。
时至今日,对姜晓萱、莫珠琳和赛那而言,电影的后坐力依然强劲 —— 虽然姜晓萱已经感到好多了。
电影开拍前,她曾掉入某种漩涡。2020 年,姜晓萱从纽约大学电影制作系毕业,由于疫情,她被困在合租公寓,拍不了毕业作品,每天下厨,不停申请新工作,表面忙碌,但仍感到自己陷入了停滞。那年年底,姜晓萱决心回国返乡,开始拍摄一系列纪录片作品,并在次年完成了她的毕业短片《马冢》。接下来近一年时间里,她带着《马冢》广投影展,然而皆石沉大海。在《马冢》入围塔林黑夜国际电影节(PÖFF,始于 1997 年,是欧洲东北部唯一的 A 类电影节)前的很长一段时间里,她都处于四顾茫然的状态。
身边的同学大多选择拍广告,或是到大公司上班,而姜晓萱还在电影节幽深难测的投片管道中大海捞针。「我似乎需要不断地向别人说明做这件事的合理性,或是我这个人的正当性。这个过程非常奇怪,人本身在被异化。」姜晓萱说。来自父母和社会的期待向她涌来,她不明白,「为什么好像必须活得符合他们的某种期待,才能在社会中找到立足之地?」这种焦灼后来成了《一匹白马的热梦》的来处。
赛那的情况有所不同。2021 年,姜晓萱拍摄《马冢》,正愁在草原找一间土房子置景。赛那在这时出现了。他家有两座老宅,其中一座的屋龄 70 有余,朋友向姜晓萱推荐了他。赛那很能折腾 —— 有父母帮忙看管牛羊和马匹,他无需留守,什么工作都沾一点 —— 时而帮人练马、赛马,时而做点小买卖。拍摄期间,赛那还帮莫珠琳解决了不少牵涉牧民和马的难题,他熟悉牧区的里里外外,于是顺理成章地担任《马冢》的本地制片,负责勘景工作。
他身上的割裂感,是《马冢》拍摄结束后出现的。
2022 年 6 月,姜晓萱开始动笔撰写《一匹白马的热梦》剧本,两个月仅写出 5 场戏。她找不到剧本真正的主线,也不知道男主角应该做些什么。3 个月后,她收到赛那的邀请,回内蒙古看表演。彼时,他正在一家城里的马术实景剧场工作。
当周的表演结束后,回到牧区的家,赛那已有了新的打算。由于气候变化,草原上的雨水少了许多,原本肥沃的草场逐渐退化成戈壁,牧民只能靠买草喂养牲口,成本大大增加。「干脆不做牧民了,也许全职从事马秀表演(也不错)。」在赛那家,他这样告诉姜晓萱。两人有了一次推心置腹的聊天。
羊没法养了,必须卖掉。马,希望能继续养,虽说没什么经济价值,但就是喜欢,不想卖。姜晓萱隐约察觉到,赛那的状态与近年的自己逐渐重合 —— 牧区的一切越来越萧条,而城里的骑马大秀、讲述蒙古族生活的展演仍重复着田园牧歌的叙事。
「大家聊起天来,都笑嘻嘻的,但有一些什么东西在暗暗拽着他(赛那)。」姜晓萱说。她不知道那是什么,该如何定义,但她直觉,这个东西肯定特别珍贵。
姜晓萱找到了拼图中缺失的那块碎片。2023 年 3 月,剧本第二版完成,她想让从未「演过戏」的赛那担任男主角。
男主角只能是赛那。电影里,马秀演员骑在马背上,倾倒重心,弯腰擦过地面,将地上的黄绸带捡起,竞相追逐。这场表演称得上危险,稍有不慎便会从马背滚落,骑手的骑术得过硬才行。但对赛那和同场表演的伙伴来说,这只是场从小玩到大的游戏 —— 十几岁时,赛那常在旅游景点带着游客骑马,赚外快,有人将纸币扔在地上,年轻的骑手就策马而过,谁捡得起来,钱就归谁。
而现实生活中,赛那并不那么潇洒。他连回答「能不能、要不要继续做牧民」都需要更强的信念:似乎必须依靠表演,依靠「饰演」记忆中的草原生活,他才能重新确立自己身份的合理性。
这样的日子过了两年,赛那想辞职了。同年,也就是 2023 年 11 月 10 日,电影开机。
一部电影成功与否,时机比取舍关键。遇上合适的时候,不拍,电影就没了。莫珠琳做制片人这几年,见过太多导演因各种理由迟迟不行动。等错过了时机,当初写的故事连自己都不再相信,于是放弃了拍摄。但莫珠琳和姜晓萱是果断的人,不打退堂鼓。
「赛那工作得辛苦,受了很多伤。我每(见他)一次,都觉得他的状态变得太快了,难以想象下一年他会在什么地方、还能不能演出剧本里的样子。」姜晓萱说。她很着急:剧本中的男主角尚停留在 2022 年 9 月「赛那」的状态里,但 2023 年的赛那已经不是那个样子了。另一边,马秀场地的拍摄许可也充满变数。电影拖不到第二年。
2023 年 9 月,姜晓萱开始召集剧组,《马冢》的原班人马占据了半壁新团队。临近开机,姜晓萱发现赛那身上的割裂感再次出现 —— 明明是平日工作的场地,他却里里外外如履薄冰,旁人也不能理解,为什么男主角会是他。在开场戏,也就是技术难度最高的马秀拍摄前,赛那在一次彩排中不慎从马背摔下来,姜晓萱想,「完蛋了。」
万幸,赛那只是肌肉拉伤。从医院回到马秀场,开机第一天,赛那跨不上马背。第三天,勉强能骑马。第四天,可以稍微骑马走两步。直至第五天,出乎所有人预料,赛那完成了马背上的表演戏份。镜头背后,他靠吃止痛药捱过了这五天。
随着气温骤降,剧组迁往牧区拍摄。在黄河「几」字弯近北处,草原萧瑟,灰褐色的土地如同戈壁。无人机广角镜头中,几乎看不到分毫牛羊放牧所凭依的草水。近年来,当地人口流失迅猛,许多人不再放牧,为工作,或是为孩子上学,纷纷迁往城里,群演不好找。剧组只得从城市周边拉人,当天戏份,当天拍完,再把群演送回去。
拍冬天的草原是「自讨苦吃」。必须冬天拍吗?「北方人对冬天有种特殊的情感。(这个时节)所有事物都展现出最残酷、最原本的面貌,人性的美丽与丑陋被放大,有种难以抗拒的魅力。」姜晓萱想了想,「每个北方人的灵魂都安息在某个寒冷的冬天。」
「旅游点都是春夏、天气好的假期才营业。」莫珠琳在旁揶揄,「总有想不开的人,审美特别苏联。」
但对于这部虚实结合的影片,冬天或许是必要的。夜里时常刮起白毛风和雪,草原白茫茫一片,似乎随时会走出什么。姜晓萱钟爱漫画《草原志怪》,行旅在暴风雪的夜间赶路,又似一直在原地打转,恍然间看见古老祖先的影子,驼队马队从前面走过,难辨真假。
这似乎又印证了马秀场天天上演的故事:老额吉(蒙古语中的母亲)正等待儿子从战场归来。最终,沙场的骑兵回家了,队伍中却没有她的儿子。
《一匹白马的热梦》的故事中,男主角和定居城里的妻子离婚后,搬回草原,同父亲住在土房。冬日,这片土地寸草不生,找不到分毫柔软之处,一如稍显冷漠的父子关系。姜晓萱设想,家中如果有母亲,或许不会如此令人难以忍受。
作为一名典型的「牧区男人」,赛那惯于回避如「家庭」「童年阴影」等私人问题,也几乎从不长篇大论地抒发自己的情感。姜晓萱每次问,你跟你爸在家里都聊什么?他的回答一成不变,「我俩什么都不聊」。赛那厌恶父亲总是喝酒,两人不怎么「相熟」。幼年时,父亲的缺席在他心中埋下了陌生的种子,因此姜晓萱给他讲戏,他总是一点就通。
剧组里多的是仿佛「跟自己爹不熟」的人,姜晓萱也不例外。她曾在短片《马冢》中刻画一位不在场的父亲形象,或许,他是在暴雪中寻觅羊群时迷了路,迟迟未归。
姜晓萱的爷爷过去是骑兵,因而她父亲对马有着近乎偏执的痴迷。在她小时候,父亲常常带着她和母亲,开车直奔草原深处,跑到其他人养马的地方,也不做别的,只盯着马匹看,一看就是几小时。
但他懂马,知道如何繁育出耐力和速度更好的马。他也和骑手一起练马,领着大家参加比赛。18 岁前,姜晓萱每逢放假就去马场。她练越野耐力赛马,一般全长是 80 公里,分段赛跑,每段都要监测马匹的心率、是否脱水等状态。父亲对她的骑马训练算得上「狠」,希望她马骑得好,「做个坚强的小孩」。马逐渐成为了这个家庭里的第 4 位成员。
迄今为止,姜晓萱的生命中出现过 3 匹特殊的马。12 岁那年,父亲给了她一匹小青马,3 岁左右。小青马桀骜不驯,怎么骑都不走,「打心底里不认可我」。有一天,她给它唱起了歌。小青马突然卧下,待她下马后,顺势打了个滚,发出舒服的哼声,从此莫名地开始听话。
「花木兰」出现在姜晓萱 18 岁这一年,通体枣红色,和她同月同日生。她们磨合训练了不足一周,却一举拿下坝上草原丰宁杯 FEI 三星级耐力赛的全国第 6 名。
第二年,父亲想如法炮制上次的成功,又找来一匹青马,能力强,心理素质稳定,不易在起跑时兴奋,耐得住。然而,这也是姜晓萱刚去美国求学的一年,疏于训练。第一段赛程跑到中段,对面的马突然失控,疾速迎面撞过来。那场比赛在大连,姜晓萱摔到了尖锐的石头上,骨头没断,却被撞成短暂性失忆,右半边身体全部擦伤、淤青。那之后,她花了将近两年才走出阴影,重回马背。
赛那也养马,曾将一匹训好的马卖给好友的女儿,用以比赛。他始终惦记着自己的马。一天,姜晓萱跟着他到女孩家,看着赛那先亲了亲马,再细细检查马腿,是不是走瘸了。在牧民眼里,羊是赖以生计的资源,也是食物,但马不一样。他们是「马背上的民族」,一匹马陪伴蒙古族走过一生的故事是马秀永恒的主题,也是每一个在内蒙古长大的孩子熟悉的母题。这一叙事也许包含着某种理想主义和刻板印象,但身为叙事的主体,姜晓萱仍会屡屡被感动。
她告诉我们,马是有主体性的。譬如走一条崎岖的野路,当光线减弱,人眼无法看清时,一匹与自己相互信任的马,会帮你找到路。「我们不需要用言语沟通。一起走过难走的路后,彼此会产生一种互相认可的感觉。尤其是能力强的马,人得尊重它,它有一些能力肯定比人更强。」
「而且,你靠什么去驾驭一个比你有力量很多倍的动物?靠的肯定不是你的力量。信任和认可是必须建立的。」
关于马的幻想遍布姜晓萱的童年。她喜欢写东西,写得最多的就是西方奇幻 —— 驯服飞马,人和马建立美丽的友谊。但直到高中,姜晓萱恍然发现,电影才是一种将各种感官结合到一起的、更有感染力的媒介。她开始在网上学习怎么打光,用单反和反光板帮朋友拍 MV。2016 年,她到纽约大学读本科,起初在文理学院,次年转进电影专业。
「纽约骑马太贵了,(我的)注意力就转向了电影。」她随后遗憾地发现,电影更贵。
姜晓萱找上门前,莫珠琳刚从公司离职不久,成为一位独立制片人,在制作长片的同时会参与她认为有意思的短片项目。2021 年 9 月,莫珠琳正在短片《跑!跑!跑!》的拍摄现场(这部短片后来获得了伦敦电影节的最佳短片)。临近拍摄结束,姜晓萱拿着在校期间的学生作品出现了。
头两部「就是大家在美国留学都会拍的作业」,但姜晓萱回内蒙古拍摄的纪录短片《父亲的草原》却让莫珠琳看到了自己尚未领略的视角。她原先在美国宾夕法尼亚大学读心理学,挑项目讲求好玩,「新的、没有做过的东西一定要试下。」此后,《马冢》《一匹白马的热梦》一部接着一部,内蒙古的故事继续下去。莫珠琳清楚它们不一定能带来现实收益,但「有时候很多东西可以给你带来金钱,但不一定很有意思,你要做一个取舍」。她找来更多人加入其中。
陈翠梅,马来西亚电影人,《一匹白马的热梦》监制。2006 年,她导演的长片《爱情征服一切》获得鹿特丹电影节「金虎奖」。这些年,陈翠梅作为马来西亚电影新浪潮的推手之一,担任导师、评委,一路提携了不少华语青年导演。莫珠琳经由陈翠梅的书《花生与豆腐同食》,偶然地知道了她。「翠梅姐很有意思,很纯粹,这东西(在写作中)根本没法隐藏。」
2023 年 5 月,莫珠琳将陈翠梅 20 天写作工作坊的报名链接分享给了姜晓萱,鼓励她加入,每天早上 7 点起床写剧本。结束之际,姜晓萱将《一匹白马的热梦》的剧本初稿发给了陈翠梅,得到回复,「剧本方面暂时没什么修改意见,可以开始勘景、找演员、参与创投了。」两人顺口一问,「你有没有兴趣做这个片子的监制?」陈翠梅欣然应允。
莫珠琳解释,「我们不大想找理念和工作方式相差太多的人,(何况)他们在自己的领域很有成就了,有可能会压你一头。(后来的)团队整体而言比较年轻,氛围相对平等。」陈翠梅的方式刚刚好,像一位导师。「我们犹豫不决时,会问她的意见。」
电影投资人也会给意见,但「把作品以它应该呈现的方式呈现出来,几乎是所有投资人的共识」。莫珠琳说,大家得面对现实。在当今的大环境下,愿意投这类影片的投资人都知道独立艺术电影意味着什么。「我们不能摆烂,要尽力去探索。」
最终的影片呈现出油画般的美学质感。停电时,赛那和父亲在土房里点燃蜡烛,烛光下的脸庞忽明忽暗。在一次电影节的创投环节,姜晓萱听到了质疑,「现在还有这么落后的地方吗?怎么连高压电都没有?」「为什么要呈现『落后』的文明,为取悦西方选片人吗?」
现实中,草原上真实地存在着未通高压电的老房子。牧民并非不能盖钢筋水泥的房屋,住土房的选择也不意味着更落后,抑或更贫穷。它们是老一辈人的智慧结晶,到了冬天,土房里点起灶,同样温暖舒服。
然而,要么年久失修,要么被推倒,草原上的土房子正快速消失。2021 年,《马冢》勘景时,剧组找房尚不算艰难。仅仅两年过去,许多房子就不在了。更让姜晓萱印象深刻的是,筹备《一匹白马的热梦》时,她和剧组人员开车向北,一路找房子,却见不到一丝绿色。「你难以想象人们在这里怎么牧羊。」
草原上的牧草已不足以支撑放牧。电影里,赛那辗转于牧场、马秀表演场和旅游点之间。不再拥有牛羊和牧场的牧民,还是真正的牧民吗?荒野中的这匹白马,是不是仍做着自由驰骋的梦?
25 岁的姜晓萱无法向外界证明自我存在的合理性;而今,赛那需要依凭舞台的饰演,才能证明自己是个牧民。游牧生活变成奇观,于是,她让赛那在电影的结尾打破第四堵墙 ——
在新工作的旅游景点,赛那撞见了蒙古包餐厅里与同事聚餐的前妻。饭局上,领导正怂恿她站起来唱一首蒙古小曲。「他和前妻的衣服都是蓝色,区别于房间里其他人。当时我觉得,他俩的工作都像在向别人展现蒙古族的生活应该是什么样 —— 欢快地抢绸子,骑马、唱歌、穿蒙古袍,过田园牧歌的生活。此时此刻,他们都成了那张美丽画卷上的表演者。」
当然,姜晓萱讲出这些故事,也许并不能改变什么 —— 它只是填补了边缘地域的大片叙事空白。银幕外,「赛那」们不再隐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