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届风格论坛全程回顾:让每个人跃跃欲试地寻找自己的回答
文化
2024-12-16 22:55
北京
雨,将落未落。已是入冬时节,但金黄的银杏叶仍在枝头,点缀着天目山路的长街。位于杭州天目里的“目里空间”是一座四面通透的玻璃建筑,一夜小雨后,工作人员正加速清洁玻璃立面,为即将开幕的第七届风格论坛做最后准备。上午 10 点,来宾纷纷穿过会场门口微湿的石板路,绕过四把仿佛来自巴黎杜乐丽花园的椅子,聚集在门厅内长 9 米,高 3 米的巨幅背板前 —— 它是青年艺术家任伦为论坛特别创作的,画面中藏着一个男孩与内在自我交谈的寓言故事。很多年后,男孩长大了,但那些讨论的回声没有散去,也不会散去:我是谁,我们又是谁。课题难解,偏见待破。古希腊先贤苏格拉底的那句“认识你自己”,如今依然振声发聩。一方面,知识步入去伪求真的时代,众人每天要消化的大多是鱼龙混杂的信息,而非洞见;另一方面,信息茧房和同温层效应的加剧,使人们对相当数量的行业充满了误解,甚至偏见。而这,正是本届论坛试图探讨的 —— 不同群体的实践者,走向台前,将自己剖开,将质疑抛出,再次介绍“我们是谁”。论坛现场被布置成一个小剧场,9 米长的电影银幕正对 6 排黑色阶梯坐席,席上摆放着灰色软垫。21 位演讲及对谈嘉宾、10 位论坛大使和近 200 名观众,无间地坐在一起。上午 11 点,论坛正式开始。“先认清自我,才可能深入人心。从‘保持清醒’到‘我们是谁’,这是必然的一步,也是必要的一步。”开场视频这样解读道。形象大使辛芷蕾用“自知”概括她对主题的理解:“自知是我们作为人最宝贵的品格之一。每一个自知的汇聚,终将形成真正的影响力。”
作为论坛的风格大使,演员文淇、胡先煦、胡一天、任彬和赵天爱分享了他们对于“人生不设限”的理解;运动员孙杨与歌手米卡则将行动本身视为方法;演员董洁和郭柯宇则多了几分感怀 —— 她们已经意识到,无论年龄和阅历会赋予一个人多少种身份,形神合一都将贯穿生命的长程流动。是的,“我们是谁”,这是一个所有个体、所有行业都无法回避的问题。透过主持人张越的解读,这四个字化作一条线索,串联了论坛全程 —— 它是提问,也是持之以恒的回答;它是思辨,也是见微知著的实践;它是愿景的试金石,也是衡量优势与局限的准绳;更重要的,它是一个渗透于日常的真命题。“我们是谁”首先来源于哲学叩问。在时移世易的今天,人们该如何借助哲学的径路,应对种种时代情绪 —— 更准确地说,虚无主义?作为首位演讲嘉宾,浙江大学敦和讲席教授、德国洪堡基金学者孙周兴曾经历过身份的多重转换,从地质学转向哲学,又因一本论著,走向大众文化场域,“变来变去”这四个字,就是他在“寻我”路上经历的虚无。这种虚无,如同存在主义危机:身份认同和价值意义的双重摇摆,以及由此产生的心理脱节和无所适从。在他看来,这个时代,没有绝对的“确信”,人们过去仰赖的精神系统已然失效,因此,他提出了三个有效建议:降低对确信的预期、恢复日常生活的稳靠性和安全性假定,并积极建立自我意识。更直白地说,所谓“确信”,原本就是漂移的,正如每一个阶段和状态的“我”都回应着人生的多元,人们也不必对人生提出“确定”这样的要求。“重要的不是我们,而是漂移不定的我。生活是每个人的,艺术、哲学、政治都是我们每个人的。”孙周兴说。另一位演讲嘉宾,华东师范大学哲学系教授姜宇辉也给出了自己的解法。他在演讲中提到,哲学并不提供现成答案,而是给人带来启示。面对普遍的空虚,姜宇辉相信:“正是因为世界是空的,反而给我们留出极大的自由,可以自由地创造,自由地思考,自由地行动。”
演讲结束后,我们邀请每位嘉宾用水彩颜料,绘出各自心中与“我们是谁”相符的意象。站在干净的玻璃前,姜宇辉画下了西西弗斯推动巨石的简笔画 ——
“当我们直面虚无主义的时候,会发现在虚无主义的背后还有更强大、更坚强的东西,(那)就是每个人都有的生命力。当你回到生命的本源,坚持自己的创造,去自由选择,你就拥有了对抗虚无主义的能力。”
哲学叩问自我,而艺术表达自我。面对“我们是谁”的命题,艺术领域的嘉宾达成了一种共识:传统与现代,是人们认知自我、走向未来的一体两面。越剧表演艺术家、浙江小百花越剧院艺术总监茅威涛从艺 45 年。她疑惑,在一个人人戴上不同面具且乐在其中的网络时代,人们还需要戏剧这张脸谱吗?如果答案是肯定的,人们又需要怎样的戏剧?越剧有过它的万人空巷,也经历过门可罗雀。茅威涛决定自己找出路。题材上,她开始吸纳元杂剧、南戏、民间传说和经典影视作品;受众上,她要让越剧和年轻人对话。一些成绩是显性的 —— 2023 年,越剧《新龙门客栈》上演,5 个月,282 场演出,80% 以上的观众此前从未看过越剧或走入剧场。另一些成绩则是有争议的 —— 融合了莎士比亚和汤显祖代表作的《寇流兰与杜丽娘》,以及上演于良渚祭坛的越剧版《俄狄浦斯王》。但她相信,越剧需要这种尝试和叩问,因为人们比以往任何时期都更需要那些能让他们从现实“抽离”的体验,而这,正是越剧乃至戏剧的优势。人们愿意相信,传统不会断档,至少不会在自己这代人手中。但这不应该只是一个相信,更应当有人用实际行动,提炼其中的脉络。正如香港大馆艺术主管、当代艺术策展人及研究者皮力在随后的演讲中所提到的,任何当代艺术都是明天的“传统艺术”。在他看来,当代艺术定义自我的方式与传统艺术异曲同工 —— 从历史的坐标系中,找到自我的位置。“定义我们是谁,通常也是在定义我们和过去、我们和未来、以及我们和其他人的关系。”皮力说。这种省察在竹编非遗传承人、艺术家钱利淮的演讲中也有所体现。钱利淮出生于一个竹编世家,在竹编的窸窣声中长大。然而,大学主修工业设计时,他却没有在整本工业设计史的教材中看到哪怕一个关于传统中国造物的案例。这成为他重拾竹编工艺的原动力。“我们应该有自己的思想和理想去表达对这个世界的认知,而我们的技艺就是一个工具箱。”钱利淮说,“竹编如何传承,我们要如何走下去,其实没有一个既定的答案。我觉得答案应该是不断提问,不断回答,不断推翻,不断重建。”
或许可以这样说:艺术事关自我的标刻,而自我的厘清和完成,很大程度上有赖于日复一日的具体实践。在科技和教育领域,回答“我们是谁”的方式,是一点一滴的进步,一旦一夕的行动。比如人工智能。新的时代迫使我们继文艺复兴后,再一次逼问人之为人的价值:我们依旧是独特的吗?西湖大学深度学习实验室教授蓝振忠在演讲中将 AI 比喻为“万能模拟器”:“这意味着从理论上来说,AI 无所不能,我们今天人(所)做的一切,AI 都可以模拟。”通过海量数据的深度学习和对问题的逐层分解,AI 尤其擅长解决复杂问题 —— 也就是说,那些人类无法用规律总结的问题。既然如此,人的价值究竟是什么?这位科学家的答案是“自我意识”—— 一个并不让人意外的回答。蓝振忠说:人与 AI 的边界,就是人工智能的“能”与“不能”。常熟世界联合学院创办人兼董事会主席王嘉鹏也是一位教育者。演讲中,他直言自己更在意教育能为下一代提供哪些心智上的价值,并鼓励他们“向上延伸”自身的潜力。而作为景观设计师,对谈嘉宾史夏瑶、周婷、张斗和边思敏要思考的,则是城市的潜力。景观设计师的实践,可以概括成“用景观基底反向带动城市的发展,扭转城市与自然的关系”。它包含宏观的部分 —— 交通规划、市政工程、城市生态,也注重微观的操作 —— 从设计到施工,从材料的可持续到社交机会的铺陈。它是一门回归人的福祉的学科,从另一侧,稳健而长效地营造我们的家园。《卷宗 Wallpaper*》主编、友谊万岁合伙人邓圆也以内容实践和产品实践为例,进一步讲述了设计对生活的渗透。她用八个字总结道:见微知著、表里如一。“在设计细部当中浓缩价值,长期进行历史性的积累,长期对设计技术与人文的关注、关照和研发 —— 一个伟大的产品就这样最终通过所有的细节积淀而成。”
内容创作者的切入角度有些许不同。以一篇报道,一部剧集,以及一本书为例,它们实际上代表了同一个问题:今天,人们当然需要好的内容,那好的内容是如何坚持下来的?是面对复杂。这种复杂让“正面连接”具备了一连串看似矛盾的属性 —— 轻盈又严肃,安全又敏感 ,保持独立又自负盈亏。这种复杂也让它的创始人曾鸣学会了反思与检讨 —— 不因时代潮水而让渡个人责任,不等于直接冲撞。更聪明的做法也许是,将宏大叙事和公共议题嵌入读者关心的个人叙事,弥合人们的分裂,促进彼此的理解,而不是执着于重现一个非虚构报道的黄金年代。是打破固有生态。爱奇艺高级副总裁、迷雾剧场总制片人戴莹用“心态上的踏实,行动上的激进”概括迷雾剧场的起步。在迄今为止已经上线的 24 部作品中,七成以上均为导演首作,也不乏《隐秘的角落》《狂飙》《风吹半夏》等类型赛道的先行之作。这一切,戴莹认为,离不开迷雾剧场对“我们是谁”的判断:“不过多地考虑‘我是谁’,而更多地考虑‘我们是谁’,自然而然就能打破困境。”
是情感。过去几年,canU 参聿可持续平台创始人崔丹一直在探寻下行周期内可持续叙事的载体。他的选择从平台的代表性项目“情感衣旧”中就可见一斑 —— 情感。借助情感,重新评估人和衣物的关系;借助情感,撬动理念在大众间的公共传播;借助情感,感召更多人。在演讲末尾,崔丹选择重新使用“媒体人”的身份定义自己。如同戴莹所言,很大程度上,做一个内容创作者是幸福的。能在创作中毫不掩饰地表达自我、甚至进一步探索和发现自我,是对创作者最好的奖赏之一。在随后的对谈环节中,《宇宙探索编辑部》的导演孔大山和编剧、演员王一通不约而同地提到,寻找自我一直是他们创作的动力之一。“这也是我们通过创作不断的自我思考一个过程,好像每拍一个片子都是自己的意识上传和自我梳理,”孔大山说,“从一个无意识,一个特别简单原始冲动要想拍一个故事,到创作故事过程中,有时甚至是结束之后才后知后觉意识到,我们创作的内心驱动力到底是什么。”作为导演和编剧,对作品的主控权是他们价值感的来源。与此同时,在近些年的创作中,他们也愈发意识到,绝对主控的同时也意味着要承担绝对的责任。“这是一体两面,要接受和承担。创作需要鼓足勇气才能去纵身一跃。”表达绝非易事。正是每一次的“鼓足勇气”,每一回的“纵身一跃”,构成了整个内容行业用来标记自我的共识。另一个内容行业必须回答的问题是,在今天,什么才是人们真正需要的内容。更直白一点地说 —— 表达有什么用?作为行业的“我们”,究竟该如何表达?在本场论坛的最后一场对谈中,主持人张越、大观学者许小亮和导演文牧野共同就这一命题进行了探讨。许小亮首先分享了当年观看《我不是药神》的感受。他提到,该事件尚未影视化前,自己曾多次在课堂上分析过其中的法律问题。“我讲了十几年的课,给学生讲了那么多次,没有任何的社会效果。突然间,这部电影出来了。我夫人和我在电影院看完后抱头痛哭。我夫人说你的夙愿实现了,有艺术家帮你实现了。”
表达的意义,扎根于现实,彰显于具体而真实的生活。“当然,大部分人只是活着,还没有生活,这是我们必须要意识到的一个严肃问题。”许小亮说,“当你追问意义的时候,你已经在生活了。所以追问意义就是最重要的事情。”
文牧野的感受和许小亮形成了奇妙的互文。他提到,自己挖掘主题的方法不是“以创作为目的去寻找”,而是“更加认真地去生活。”“这是一种体感。目的不是拍电影,目的其实是生活生活。”文牧野说。在这位创作者眼中,生命自有厚度。而总是向他人提问的张越,将话题延展到了新的维度。电影艺术强调导演意志,需要尽可能地放大创作者的自我。采访却是将采访者“藏起来”,放下成见、放下积累、甚至放下经验。这是一种有效撤离,“撤出来之后,你才能看见自己,看见自己和自己周围的人,看见自己在滚滚历史大潮中正在怎样行进。”
激荡的话语间,夜幕慢慢降临。伴随最后一场对谈结束,嘉宾和观众陆续离席,但交流并未停止。如同张越总结的那样,“嘉宾们给出了很多条思维脉络,这些都是‘我们是谁’的坐标,每一条线索都通向前路,路怎样,是我们慢慢走出来的。”
是的,前路还长。拍摄现场的玻璃上,还留有嘉宾自由挥洒后的水彩痕迹。蓝振忠写下了“存在先于本质”,边思敏写下了“我是我所是”,茅威涛留下了“虎嗅蔷薇”,孙周兴留下了“每个人的哲学,每个人的艺术”,至于皮力,他的笔迹只有一个字,“观”。戴莹画出了迷雾剧场的标志,远远看去,它就像一个问号。曾鸣头顶是一只竹蜻蜓,这个漫画中的道具,也许象征着一种微小的自由。“一切知识最终都来自于我们的好奇心,而所有的答案,都需要我们的合作。”2024 年 12 月 12 日,这样一场论坛,最终回应了人类学家 Margaret Mead 的话。站在相融或不相融的边界,答案仿佛清晰了一点 —— 我们是谁,来自何处,又将奔向何方 —— 当然,还远远不够。但这样的“不满足”,才是论坛的意义:让每个人跃跃欲试地寻找自己的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