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月 30 日晚,上海黄浦江两岸的霓虹灯光在雨中变得朦胧,身穿黑色长款大衣的模特穿行于浦东美术馆前的大道,雨伞在两侧汇聚成黑色的洋流。时装秀接近尾声时,另一侧的白色巨幕下,渺小的模特剪影缓缓移动。氤氲的水雾为整个场景蒙上了一层末日氛围。
至此,瓢泼大雨便和 Balenciaga 的首次中国之行永远地联系起来,春季 24 系列广告大片中的雨似乎落进了现实。尽管观秀嘉宾只能坐在湿透的座椅上,透过伞间的缝隙欣赏成衣,但无法否认,这场雨造就了一次独一无二且令人十分难忘的经历。
「秀一开始,你会看到 12 套笔直的造型。」大秀当天下午,在半岛酒店的观景套房里,Demna 坐在桌前向我们透露,「这是我第一次来中国,此前,我是从图片、网络和人们言传的信息中了解中国的 —— 我想用轮廓来体现那些高耸的摩天大楼。我们把服装进行了垂直拉伸,包括鞋子。」鞋底厚达 8 英寸的系带皮靴和 6.2 英寸的 Platform 运动鞋比往季任何一双厚底鞋都更夸张。这种参考是概念上的,是 Demna 个人经验下的上海印象。
「当你来到一个地区,如何有效融入当地元素总是很棘手。但直接字面提及中国,这在我看来有点太浅显了。」他解释道。
Demna 近年钟爱的错视效果(Trompe-l'oeil)也在这一季复现。秀场上那些看似搭在肩上的皮夹克、风衣和圆领卫衣,实际上是单肩包袋;模特夹在腰间的鞋盒实为皮质手拿包;看似由衬衫、牛仔裤和连裤靴组成的造型,其实是一件印花连体衣 —— 这里的错视效果并不关乎视觉上的把玩,而在于挑战人们对「眼见为实」的认知。
相较之下,邀请函中的中国元素更直白。大秀开始前,中文社交媒体上已陆续出现了大秀邀请函的相关热帖。那是一枚小笼包形状的瓷质摆件,装在精致的竹蒸笼里。伴手礼还有 3 枚印有品牌 BB 标识的特制定胜糕。「我问身边来过上海,或在上海居住的人,这里什么东西是重要的。每个人都告诉我,食物很重要,我现在知道为什么了,因为我从落地上海就一直在吃。」Demna 笑说,「对我而言,做一些纪念品般的、可收藏的东西是自然而然的。邀请函可以是一件小雕塑,放在家里,让你回忆起某个时刻。」
邀请函能唤起记忆,但更重要的是,它在秀场继续彰显着创意。一直以来,Balenciaga 都能在这方面引发非同一般的讨论度。冬季 24 系列,Demna 从 eBay 为每位嘉宾单独购置了一件二手物品;夏季 23 系列「泥浆秀」(The Mud Show)的邀请函是一只破旧的钱包,夹层内塞满了一个名为 Natalia Antunes 之人的私人物品,包括她的健身卡、身份证和素食超市的收据,甚至还有假币;在纽约证券交易所(New York Stock Exchange)上演的春季 23 系列,邀请函是一沓面值百元的钞票;冬季 22 系列「360° 大秀」(360° Show),Balenciaga 向嘉宾寄去一台碎屏 iPhone,背面刻有大秀的时间、地址和嘉宾的名字,并附言,「它无法使用,仅供展示」。
我个人印象最深的是冬季 23 系列的邀请函 —— 一件夹克的板型图,把它拿给裁缝,便能拥有一件属于自己的 Balenciaga 夹克。秀场在卢浮宫地下中庭(Carrousel du Louvre),纯白的置景与 Demna 擅长营造的华丽场面大相径庭。我在场外看见了一位头戴黑色面罩、一身红色运动套装的看秀嘉宾 —— 几乎就是 Demna 本人的翻版。他的另外两位男性同伴全黑装束,戴着造型奇异的墨镜,上衣尺寸巨大,其中一位穿着宽松的长裤,另一位下身只有一双过膝尖头高跟靴。
对他而言,戴面具意味着更容易接受聚光灯的拷问,也意味着不必过分在意自己的公众形象。这很有趣:一位善于制造热点的人,想尽可能地避免自己成为热 点。上世纪 90 年代,以 Tom Ford、Marc Jacobs 和 John Galliano 为代表的一批设计师成功重塑了奢侈品牌的形象,催生出「明星设计师」这一概念。他们用自己的才华、审美和创意策略为品牌制定发展方向,受到品牌高层和众人的追捧。而 Demna 或许只是在用自己的方式平衡个性与工作,并无意间展露了明星设计师人之为人的一面。
他曾告诉美国版《Vogue》,「就我而言,我从未寻求过这种(聚光灯),这是我必须习惯的事情,我必须学会如何独自面对。品牌的愿景一旦形成,就会产生影响:愿景背后的人被置于聚光灯下,在某种程度上情愿或不情愿地成为名人文化的一部分。这是我的工作,但我不觉得自己是其中(名人文化)的一员。这一点我还没有以正确的方式表达出来,每个人都想成为名人,但我是一个内向的人,实际上,我只想待在我的工作室里。」
近两年,回到自己的时尚初心和根源对 Demna 的创作过程至关重要。冬季 23 系列即始于这一出发点:做衣服。这也是 Demna 真正喜欢做的事。他曾表示,他和他的团队在 12 月的大部分时间都在一起裁剪和缝制衣服:「我重新认识了自己的起点,也意识到了它对我的重要性。做衣服是一份严肃的工作,不是为了创造形象、引起轰动或其他什么东西。我又开始做夹克了。这就是这家时装屋的起点,也是我作为设计师的起点。」
那一季,在仅靠音乐和灯光的纯白秀场内,所有人的注意力都集中于服装:西装的廓形宽松,双袖盖过指尖,长裤的前片被缝上「襟翼」,仔细观察便能发现,服装的下摆是裤子的腰头;机车皮夹克和连帽衫内置有充气阀,改变了造型的整体轮廓,也可能指涉保护的寓意;印花圆肩连衣裙令人很容易想起 Demna 职业生涯初期的设计。正如他所言,这个系列围绕剪裁、轮廓和品牌传统(即他眼中的现代优雅)三个方面展开,从各种意义上说,那都是一次对初心的回溯。
他现在还是会亲自动手制衣,把旧衣服修修改改,换换廓形。他喜欢用缝纫机,缝纫的过程对他来说就像冥想,或者疗愈,在机器发出的白噪音中,他可以独自待在空无一人的地带。他对我们说,「我觉得衣服可以改变我,还能传递出你是谁的信息。这对我而言是最重要的部分。我喜欢做衣服,不管是为 Balenciaga 这样的大品牌做衣服,还是周末在家为自己做衣服。从我记事起,做衣服就是我的爱好,我别无选择。」
Demna 的早期经历已被媒体反复叙述,家庭和社会环境塑造了 Demna 的设计底色:他既想保护自己,又想反抗些什么。在第比利斯(Tbilisi)时,Demna 的父母为节省开支,给他买下能穿好几年的超大号二手衣。他至今仍会穿超大号的 T 恤和运动衫,超长的袖子也是他的设计标志之一。如果你体会过双手躲进袖子里的感觉,便能明白他的设计意图。这甚至可被视作一种他的个人纪念,纪念曾经的自我保护意识。
「我 21 岁前都在这样的环境中生活。我父亲会说,你不吃肉就无法成为一个真正的男人 —— 但我是个素食主义者。」Demna 苦笑说,「每个人都告诉你不能穿红色或粉色,只能穿被允许的衣服,否则你就不会被社会接受,找不到工作。但我也得在学校和家乡生存,我上街时会穿成一个硬汉,打扮得和我所有的异性恋朋友一模一样,这样我才有安全感。」
Demna 曾就读于第比利斯国立大学(Tbilisi State University)的国际经济学专业。得知孩子有可能在银行业工作时,Demna 的父母格外开心。但 Demna 并不认为自己会在经济学上有所建树:「从我拿到经济学学士学位的那天起,我就知道我这辈子都不会成为一名经济学家。我唯一想做的事情就是做衣服,把时尚作为发现和建立自己身份的工具。」从第比利斯国立大学毕业后,Demna 在报纸上看到了一篇介绍安特卫普皇家艺术学院(Antwerp's Royal Academy of Fine Arts)的文章。他不顾母亲反对,毅然报考了这所因「安特卫普六君子」而闻名于世的艺术院校。
在这里,Demna 更习惯于立裁而非打板。(这一点也从我们的对话中得到了证实:「我并不打板 —— 但我知道袖笼应该是什么样。」)他受到了前时装系主任、「安特卫普六君子」之一 Walter Van Beirendonck 的大力赏识,并在后者的工作室工作了两年。后来,他加入尚未更名的 Maison Martin Margiela 的设计团队。从杂志《System》的专访中可以得知,他当时把自己的作品集塞进了 Don Giovanni 披萨盒里(该品牌时任首席执行官的名字也是 Giovanni),「引起了人事部的注意」。
Demna 在这之后曾经任职于 Louis Vuitton,并先后在 Jacobs 和 Nicolas Ghesquière 的手下自我磨炼,但在创立 Vetements 初期,他的设计常被媒体拿来和 Martin Margiela 作对比,无意中成了时尚爱好者的谈资。造成这种现象的原因不仅是 Demna 的解构手法,更在于他的叛逆、挑衅和「反时尚」的态度,以及从日常生活中挖掘灵感、改写平庸的能力。这让业内人士看见了一颗冉冉升起的新星,或者说某个能带来新事物甚至改写时尚规则的人物。
从一定程度上说,Demna 确实做到了。Vetements 用纯粹的街头文化向高级时装发起挑战,成衣邋邋遢遢,甚至并不美观。将青春期经历的后苏联消费主义、嘻哈音乐和街头文化融入自己的作品,仍是 Demna 的创作方式。原本与高级时装无关的符号,随着 10 年前时尚行业吸纳和反噬亚文化的又一高峰,彻底成为高级时装的一部分。甚至可以说,他推动了格鲁吉亚及其创意者跻身时尚界的中心,令第比利斯成为东欧的时尚首都之一。
挑衅是有效的,戏谑的标语 T 恤、肥大的西装外套、拼接的连帽衫、紧身的连袜靴和无章的穿衣法则,令 Demna 收获了一众拥趸,但他作品中的噱头也遭致批评和反对。有时,这种不理解也来自家人。「我父亲来巴黎看我的时装秀时,他会问,『你没有熨斗吗?』」Demna 带着轻松的语气回忆道,「我说,『你认真的吗?你还这么问我?你明知道我是个怎样的设计师。』我父亲就是个父亲样,他不懂时尚。但没关系,这就是为什么我说,时尚给人以身份认同。」形成自己的风格前,Demna 一直觉得自己与众不同。直到现在,他走在巴黎街头,还是会有法国的老妇人对他敬而远之。他甚至遇到过因为长相和外表而危及生命的情况。「社会就是这样,你必须融入其中。」
时尚记者 Lauren Collins 曾指出,「很少有人如此深入地探索时尚的保护性 —— Demna 的服装可以是骇人的(scary),也可以是害怕的(scared)。」换句话说,他的作品让人既安全又危险。关于这一点,Demna 直言:「想融入时尚,你就必须敢于尝试。我认为这与激情无关。时尚就是要大胆,就是要走在边缘,就是要冒险。」
「我想这就是我的工作。我在 Balenciaga 的作品就是在表达这一点:那些特立独行的人,并不想融入社会或满足这个世界对他们的期望。」
2015 年,Balenciaga 迎来了 Demna,就任艺术总监的职位。创始人 Cristóbal Balenciaga 于 1917 年在西班牙东北部的圣塞瓦斯蒂安(San Sebastián)开设了第一家店铺,后因西班牙内战迁至巴黎,并在 1937 年创立了自己的高级定制沙龙,地址位于乔治五世大道 10 号。这位设计大师在长达 50 年的职业生涯中仅接受过 2 次采访,对他最出名的评价来自他的同行:Christian Dior 称赞他是「我们所有人的大师」,Gabrielle Chanel 则形容他为「我们当中唯一一位真正的高级定制设计师」。
Cristóbal 最突出的贡献和设计遗产在于廓形:第二次世界大战后,他相继推出了「球形外套」(spherical ballon jacket)、「娃娃裙」(baby doll dress)、「蓬蓬裙」(balloon skirt)、「麻袋裙」(sack dress)和「郁金香裙」(tulip dress)等线条简洁、充满建筑感的设计。他略去了腰线,后移衣领,改变了服装与人体的空间关系,用织物捏塑出一个个结构优美的雕像。
1958 年,Cristóbal 与 Abraham 纺织公司共同研发了一款名为「Gazar」的丝织物,这种材质不同于其他柔软的丝绸,其硬度能实现理想的挺括形状。10 年后,Cristóbal 用它制成的「Chou Wrap」长裙成为时尚史的经典之作 —— Gazar 在腰身以上聚集成一朵花苞,体积庞大而蓬松,将穿着者的面庞温柔地包裹在内;与之相对,下半身简洁且修身,整体就如同一株迷人而优雅的黑色玫瑰。
1968 年 5 月,Cristóbal 毫无预兆地关闭品牌。日益蓬勃的成衣产业使高级定制遭到重挫。这家时装屋曾经试图重振服装业务,但直到 1997 年,品牌才有了起色。真正的转折点则发生在 Demna 上任后。
当时,Demna 面临的质疑和期待一样大。以街头服饰见长的设计师能够传递这家高级定制时装屋的制衣传统吗?两者间的矛盾和对立是否能激发出新的火花?Demna 以他的理解和视角重新呈现了 Balenciaga 的精髓:晚礼服后移的衣领被应用于冲锋衣上,仿佛肩膀的一对飞翼;原本为遮蔽身材曲线而加宽的肩部得到了更夸张的处理,且异常锋利;20 世纪 50 年代的钟形设计被广泛用在西装外套的廓形上,夏季 20 系列的最后 5 套造型对钟形裙装进行了极端放大,化作蜂腰阔摆的晚礼服裙。
2021 年,Balenciaga 重启高级定制系列,乔治五世大道 10 号的沙龙被恢复成昔日模样,内部装饰着白色的阿拉伯式花饰、斑驳的浅灰色地毯和做旧的窗帘。嘉宾沿墙而坐,模特手举号码牌踱步而出,现场一片寂静,面料摩擦的声音簌簌作响。除了还原过去的场景和展示方式,并复刻创始人的过往作品外,Demna 还将牛仔、运动服和连帽衫等看似休闲的装束加入了高级定制,改以茧形轮廓或荡领剪裁 —— 从那时起,他就在不断挑战关于高级定制的既定认知。
他的作品表明,用高级定制的方法和态度来制作一件 T 恤是可行的。七分袖 T 恤上的「印花」由艺术家一笔笔手绘而成,逼真地模拟出久穿后的裂纹效果;法兰绒衬衫饰有丝质簇绒刺绣;仿毛皮大衣上的人造毛由发型师定型及手工染色;夸张的钟形帽上饰有羽毛,或覆盖着与艺术家合作的手工垂褶树脂冷冻 T 恤。最后一套造型,品牌高级定制团队将 47 米长的 Gazar 面料悬垂在模特身上,直接造型,即作即穿,且即穿即「弃」。曾经的黑色玫瑰变成一团黑色云雾,吸收着观众的不解、讶异和惊叹。从材质到理念,Demna 的所作所为总在挑战规则、讽刺惯例,颠覆所谓的文化等级制度。
他也将个人经历和社会评论融入系列,作自白式的展现和剖析,这在任职于奢侈品牌的艺术总监中很是罕见。如今,在一批年轻人心目中,Balenciaga 几乎和 Demna 的名字划上了等号。事实证明,开云集团当初的用人决策是明智的。在他的任期内,Balenciaga 的年收入首次超过 10 亿欧元,连续 5 年位列 Lyst 年度最热品牌排行榜排名前三,还推出了一系列大卖的入门级单品。他重新定义了 Balenciaga 的成衣,巧妙结合了自己的设计风格和高级时装屋的传统,在一众品牌吸纳街头潮流的风潮下,成为领头人,让 Balenciaga 广纳年轻客群。
他解释道,获得商业成功的产品都基于他的直觉和喜好,而非市场报告。但接下来就是另一回事了 —— 开发更多的版本,填满货架。「文化和社会却告诉我们,我们总是需要更多。当时尚变成生意,生意变成大生意,你就不得不这样做,这也是我作为一个品牌设计师必须面对的问题。不管是小品牌还是大品牌,都是如此。小品牌甚至有更多的要求,因为它想要成长。而大品牌想做的会更多,因为它想成长得更多。问题是,你不可能总是做得更多,还做得更好。」
事实上在他看来,推动事物发展是时尚的要务,否则,它就与销售产品无异。而时尚令人失望之处在于,它几乎总是变成生意。但他略加思索,又自洽了,和艺术一样,这也是时尚得以存在的必要条件,「老实说,我对这个行业并不那么失望,否则我也不会这么做了。」在如今普遍求稳、趋近同质化的时尚界,Demna 仍然相信,作为一个创意人士,如果有远见、有话要说,就不会因市场而丧失创造力。「至少我想通过作品向我的受众传达的,不是奢华时尚,而是创意观点;让他们知道,你也可以有自己的观点。」
他在意与受众的对话和沟通,正如他对季间大秀的态度一样:「我不在乎所谓的『早春秀』『度假秀』,我前往某个地方,是为了向这些人展示他们的生活。」在上海,他也看到了这些人的生活。「两天前,我参观了 Balenciaga 的上海门店,我真的看到了这一点:时尚是一种很好的工具,可以表达你的身份和归属感。我看到人们的打扮相当夸张、精彩,相比起来巴黎反而更保守。」
为人们提供另一种看待时尚的视角和解读,或许是 Demna 对时尚行业做出的最大贡献之一,尽管结果往往是一丝讥讽。「3 年前,我都不会脱下自己的面具。我曾经不喜欢自己。」他平静地说,「在我成长的文化中,你必须自己帮助自己,你必须足够坚强。但我意识到,不,我需要别人的帮助,让我爱自己,敢于冒险,敢于走出来,摘下面具。」
「现在,我开始学习如何喜欢自己,因为这非常重要。如果我喜欢自己,我就可以成为一个更好的设计师,更好的伴侣,更好的儿子,更好的同事。最近几年我才明白这一点,我遇到了一位很棒的心理治疗师。」他笑道,「这也是重要的原因。」
「你看上去好多了。」「谢谢。我也能更好地呼吸了。」他将手缩进长长的袖子里,捂着嘴笑着回应。
采访结束,窗外开始飘起小雨,Demna 站起身,「棒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