取出一个轻舞飞扬的自己
《她在四月跳舞》
余秀华那时还不知道,一年半之后,自己会在乌鸦旋转跳跃过的地方跳舞。乌鸦是舞剧《孔雀》中的一个角色。2023 年 2 月,余秀华和经纪人胡涛一起在苏州湾大剧院观看了中国舞蹈家杨丽萍编导的这出剧目,被其中的乌鸦深深击中了。她觉得自己所爱之人就像光芒万丈的孔雀,而自己是那只乌鸦。当天夜里,她在外卖软件上下单了一瓶二锅头,喝得酩酊大醉。7 个月后,曾多次担任杨丽萍国际制作人的英国舞蹈家 Farooq Chaudhry 和妻子徐素满来到湖北省钟祥市横店村,这是余秀华居住的地方。阳光下,深绿色的橘子挂满枝头,余秀华穿着粉色的裙子,张开双臂,和初次见面的两人拥抱。他们从 2022 年起就不断邀请她参与舞蹈创作,直到此时,她才终于下决心见见他们。63 岁的 Chaudhry 有一双灰蓝色的深邃眼睛,余秀华看着他,心想,原来这真的是个英国人啊。她带领两人参观自己的房间,阳台上种满了花和多肉。生活里的很多时间,她常常独自躺在床上刷视频、看书、喝酒。横店村以余秀华为傲,村子随处可见的墙壁上都写上了她的诗歌,就像是余秀华诗歌博物馆。尽管如此,Chaudhry 觉得,在横店村里,余秀华的状态并不像一个女王,而是像一只感到安全、放松的动物。Chaudhry 曾是一名舞者,也是知名的舞蹈家和制作人。2017 年,他在《纽约时报》读到一篇关于余秀华的报道《从普通农妇到著名诗人》,这篇报道里讲述,余秀华在一栋砖房农舍里度过了人生大部分时间,忍受脑瘫的折磨,在一张低矮的桌子上写作。她因为一首《穿越过大半个中国去睡你》为人所知,成为了中国读者最多的诗人之一。Chaudhry 找来了余秀华的诗。他从中看到了一幅美丽的图景,有村庄和大自然;也看到余秀华重重社会身份,她是诗人,母亲,住在中国农村的残障女性,边缘人;同时,他也看到了自己。年幼时,Chaudhry 跟随父母作为巴基斯坦移民来到英国,在反移民的社会情绪下,他在成长过程中饱受作为社会边缘人群的痛苦。在诗句里,Chaudhry 读到余秀华的悲伤和孤独,以及强烈的生命力,「她设法把这种对特权、美丽和爱的缺乏,变成了有意义的东西。」他感到失落和悲伤,也感到力量。于是 Chaudhry 通过英国文化教育协会(British Council)中国站与余秀华当时的业务负责人取得了联系,提出想要合作,那时,余秀华很忙,对方表示可以授权一些余秀华的诗。Chaudhry 不想这样,因为这像「从超市买东西」。这件事就暂时搁置下来。直到 2022 年,英国文化教育协会有一项特别资助,希望促进中英两国艺术家合作。灵感和创作欲望一直都在那里,Chaudhry 决定再试一次。终于,余秀华愿意和他视频通话谈谈。关于余秀华跳舞这件事,胡涛比余秀华本人更犹豫。作为经纪人,他既安排余秀华的工作,也对她的生活展露出细致的关照。关注她的身体状况,担心她饮酒过多,希望她减少看短视频的时间。这一次,他担心跳舞危险,也担心这是一个噱头,但是 Chaudhry 看起来太过诚恳,他多次强调自己被余秀华的诗深深触动。而最终让胡涛改变想法的是,那个酩酊大醉的夜晚过后,余秀华告诉他,她想试试。2023 年秋天,在如今已经改造为「余秀华博物馆」的旧居里,余秀华开始了第一堂舞蹈肢体训练课。
47 岁的余秀华开启了一种全新的体验,生平第一次学习打开、运用自己的肉身。她极慢地跟着舞蹈动作指导徐素满做起了动作,摇摇晃晃,幅度有限,但她会坚持把每一个动作都完成,而且记动作非常快。徐素满曾与许多明星、艺人合作过(包括法国演员朱丽叶 · 比诺什),她说余秀华「比我教过的很多明星都快」。她察觉到余秀华身上的艺术天分。2023 年 9 月下旬,在远离人群和陆地的浙江舟山花鸟岛上,余秀华开始跟着舞剧团队进行从早到晚的排练和创作。通常,胡涛会在 9 点半叫余秀华起床,洗漱、吃早饭后,大家 10 点开始热身,排练,到晚上 6 点结束。高强度的训练让她的身体状态却始终不能被掌控,像河流一样反复涨落。外出时,她常常走不了几步路就要坐下来休息,夜里有时一睡十几个小时,有时整晚睡不着觉,没有规律可循。天生脑瘫导致身体颤抖与不协调,疼痛也让她备受折磨。但余秀华将排练坚持下来。她用「早上起来洗脸」「抓一只小鸟」之类的口诀来记忆具体的动作,从基础动作练起。僵硬的身体渐渐舒展。胡涛记得,「她的身体微倾,手臂随之先后向左、向右努力张开,像一艘拉满风帆的小船在水面上摇摇晃晃。」她开始与同伴们形成合舞。即兴舞蹈像写诗一样肆意流动,如此自由。一起排练的董继兰和李可华是截然不同的舞者,前者来自野生的大山,后者则是技术精良的学院派。在剧中,她们是「一个花瓶里两朵花,一棵树的两根枝杈」,纠缠共生。编舞的时候,她们会代入一些故事情节。将身体像藤蔓一样拉长,爬行,又迅速蜷缩起来,相互揉在一起,覆盖住对方的身体:「外面好冷,我可以在你身上取暖吗?」「我也想在你身上取暖!」随即双臂张开,像一朵花看着太阳慢慢地转。余秀华看得入迷。一天,从附近的东极岛漂来一位流浪歌手,在排练厅门口唱起歌。人们团团围坐在那儿,董继兰唱起了家乡的白族山歌。余秀华喜欢刀郎,她让胡涛用手机放了一首《花妖》,在众人面前跳起舞来。《花妖》的故事取自《聊斋》,讲述的是一段跨越不同朝代的爱情故事,在音乐的流动中,余秀华的舞动犹如男女主人公相互作揖,转着圈,进入夜色。这段即兴舞蹈一直持续了 4 分多钟。在一旁观看的 Chaudhry 目瞪口呆:「这舞是从哪儿来的?」为了这出诗歌舞蹈剧,余秀华新创作了 3 首诗。《决心》中有一句「我的万吨月色已经沉入海底」打动了编剧 Amy,她提议将「万吨月色」作为舞剧的名字。Chaudhry 立即接受了,尽管他不懂中文,但也从英语翻译中感受这其中蕴藏的万千意象。今年 4 月,他邀请余秀华和舞团一起去往英国的伦敦和纽卡斯尔,在那里进行第二阶段排练、舞台合成排练以及开分享会,并完成了第一次面向观众的对外演出。来英国前,余秀华内心惴惴不安,她担心自己无法习惯异国的生活。来到英国后,她跟着大家去市区转,看草坪上的小松鼠,逛戈登广场,在英国国家美术馆。她惊叹于美丽的中世纪油画。到纽卡斯尔后,排练强度很大,中午只能休息一小时,夜里,余秀华睡得比往常要好。
伦敦的最后一次分享会结束后,余秀华突然伴随着热烈的掌声一屁股坐在地板上,撅着嘴,久久不肯起身。同伴们用力拉她两次,她才和大家一起举手谢幕。晚上一个多小时的庆功宴,她始终坐在角落里,眼眶红着,一言不发。Chaudhry 过去拥抱她,她的眼泪落下来。李可华安慰她,舞者都会经历这样在舞台上的崩溃时刻,你在乎自己的状态,也反思自己。这可能是成为一个真正的舞者的开端。而胡涛觉得,余秀华喜欢这个团队,因此产生了责任感。虽然表面上余秀华常常向他抱怨或是声称要放弃,老给 Chaudhry 发消息说自己第二天不去排练,或是说自己把舞步全忘光了,还总说,这不是自己的项目,她不在乎结果。但实际上,《万吨月色》是她生命中前所未有的项目。过往的项目合作最长也不过五六天,而《万吨月色》从接触时间算起,有一年之久。最让胡涛感到不可思议的是,余秀华对这里展现了前所未有的包容。Chaudhry 的想法总是在变,余秀华戏称他「old liar」,但即便再辛苦,她仍然会准时出现在排练厅。剧中,李可华和董继兰扮演的角色分别是孔雀和乌鸦,代表着余秀华内心的冲突,象征着分裂又重叠的力量。而天蓝扮演着余秀华脑中那个年轻、美丽和健全的自我 —— 世俗眼中理想的、完美的形象。她今年 26 岁,是一名话剧演员,和余秀华一样,她第一次尝试舞剧。在舞台上,天蓝和余秀华无比亲密,天蓝会弓着身子,余秀华伏在她的背上。语言不通,她们常常用眼神交流。天蓝觉得,余秀华总是在默默地照顾自己,拥抱和安抚她,而且对视,用眼睛微笑。余秀华觉得两人的眼睛多么不同,天蓝有着少女的清澈眼睛,「我都快50岁的人了,我的眼神是浑浊的。」有时,胡涛给余秀华拍完照片,余秀华会说:我怎么那么多皱纹。「她很爱美,也怕老。她接受自己,但也希望自己能够拥有更好的,因此想不顾一切地去抓住爱,抓住美的东西。」在诗里,Chaudhry 感受到余秀华一直在寻找爱。追求爱是人的本能,但 Chaudhry 想,人们不止可以通过爱情寻求爱,还可以通过艺术、工作、友谊,或者爱自己来寻求爱。说来很奇怪,Chaudhry 觉得自己被余秀华激励了,「她练习很努力,想要达成完美,从不为自己找借口」。而且 Chaudhry 最感激的是,余秀华从未对他说过,你应该怎么做。他们之间建立了人类与人类的交流,人类与人类的联结。今年 11 月 15 日,《万吨月色》在上海正式开启了全球首演。那之前,舞团先到苏州湾大剧院进行了两场预演。第一场预演前的排练时,余秀华摇摇晃晃地从幕布中走出,俯身捡起玫瑰,Chaudhry 拿着话筒叫停,余秀华捡花用了太长时间,他认为地板上应该少放一些花。余秀华一言不发地坐在椅子上,手里抱着那些玫瑰。她穿一件白色的衣服,衣褶贴着身形,疏落出深深浅浅的影子。她在后脑扎起的长长马尾,随着动作起伏摇荡。几天前,她刚把头发拉直。上完药水,理发师告诉他们,第二天排练不能扎头发。经纪人胡涛想,完了,这下要变成梅超风了。但余秀华很坚持,她说这样比较好看。有一天开场前,在化妆间里,余秀华挽留大家多和她聊会儿天。对于即将到来的正式演出,她很兴奋,同时也提前感到遗憾 —— 演出结束后,这样聚在一起的生活又要结束,这些人们将会离她而去。相识多年的胡涛还会继续陪伴她。因为想分散余秀华对短视频的注意力,胡涛为她找来很多电影,在花鸟岛,余秀华看《分手的决心》时睡着了。她更喜欢看鬼片,鬼并不可怕,可怕的是人从内心产生的压抑和恐惧。世界有很多维度,人和鬼也许根本不在一个维度。怀孕时的好多个夜晚,余秀华都能看到墙上有一道红光。别人告诉她,这说明她有福气。「可我哪里是一个有福气的人?」她飞快地说,是问句,也是一个结论。她时常感到既对这一生厌烦,又担心这一生被自己浪费。「而那些来到我的生命里并产生诸多联系的人,他们又何以如此维护我?」而胡涛对她说:你的生命促成了多少美丽的相遇,而你还没有意识到它的意义。那些天同时在苏州湾大剧院的还有《孔雀》剧组。杨丽萍也来观看了预演。而关于孔雀和乌鸦的意象,余秀华如今有了不同的感受:「如果你心里没有一个春天,花朵就不会打开,好像杨志鹏。」杨志鹏是她阳台上月季花的名字,也是她的朋友。
11 月 9 日,最后一场预演结束,所有人来到排练厅进行拍摄,有胡涛,Chaudhry,董继兰,李可华,天蓝等一年多来相伴在一起的人们。余秀华的情绪还未从演出中抽离,依然很兴奋,汗水打湿了她的刘海。她询问好几个人的意见,头发披下来好,还是扎起来好。在宽阔的排练厅,余秀华随意地伸展着胳膊,而后摇摇晃晃地旋转起来,不停地旋转,旋转,旋转。伴随着摄影师的指令,她靠在墙上休息,咧开嘴笑,又不好意思地伸出双手捂住脸,指缝间露出眼睛,带着笑意。她说自己想听《花妖》。音乐回响在挑高的室内,她开始舞动,衣衫飘起,手臂交叉,然后像翅膀一样展开,伴随着二胡声从高亢到悠扬,她的动作也随之变换。这一支舞和曾经在花鸟岛的即兴舞蹈一模一样,男女作揖的动作也都完全复刻。那时她戏称自己是「猴子转圈」,说自己只是喝多了,不再喝酒,自然不会再跳。而这一天,余秀华滴酒未沾。超过两分钟的音乐里她一直在跳舞,偶尔响亮的呼吸声和踉跄的步伐,透露出一丝可能存在的、她的吃力,但她一直在跳,没有停下来。她好像哭了,伸出背在身后的手,用袖子擦拭脸,发出哽咽的声音。双手捂脸,放下手,又是一张爽朗的笑脸,她用笑替代无法克制的泪水。她似乎总是这样。诗人的灵魂涌动着强烈的情感,而她习惯于将其掩藏,最终化为一句玩笑或是一首诗歌。撰文 - 徐杨 & 李心怡 摄影 - 孙中佳 编辑 - 李心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