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受上海国际舞蹈中心剧场邀约,非洲舞团版《春之祭》从塞浦路斯来到上海,首次在中国演出。作为上海国际舞蹈中心剧场 2024 年度压轴重磅项目,此次演出总共出由 3 部作品组成, 分别是 Bausch 编导的《皮娜的独舞 1971》(Philips 836 887 DSY, 1971)、「非洲现代舞之母」Germaine Acogny 编导的《礼敬先祖》(Homage to the Ancestors)和非洲版《春之祭》。演出间隙,我们分别与独舞的表演者 Acogny 、非洲版《春之祭》的复排导演,以及皮娜 · 鲍什基金会的创始人、Bausch 的儿子,聊了聊他们对 Bausch 作品的理解。《皮娜的独舞 1971》是 Bausch 最早的编舞作品之一。在这段时长 4 分钟的独舞开头,她弓着背,膝盖蹲低,以右脚为轴在地面划圈,接着像鸟一样展翅。整段舞蹈如同一段梦境,没有冲突也没有恐惧,梦中的 Bausch 幻化成各种形态,观察和探索这个世界。此次演出中,伍珀塔尔皮娜鲍什舞蹈剧院的客座舞者 Eva Pageix 是这段独舞的表演者。Pageix 还记得自己第一次看到 Bausch 独舞视频时的感受 —— 一种特殊的张力。「我觉得她的动作不像人类,更像动物,这让我觉得诡异,但又立刻爱上了这种诡异。这段独舞没有所谓的时代和地域烙印,人们分不出它是 50 年前创作的,还是当下创作的。」由于这段独舞缺乏丰富的资料背景,现存的只有一段视频,Pageix 专注模仿视频里的动作,尝试与 Bausch 建立精神联系。「我希望自己可以无限接近她的创作。一开始我认真训练每个动作的质量,把握姿态和时机,渐渐地,我感受到了每个乐章之间的联系,以及她是如何创造出开头和结尾的。因为音乐名意为『螺旋』,她编排的动作也像一个衔头续尾的圆圈。相较于理解叙事,我更多的是去感受每个瞬间。每次跳独舞时我的身体和大脑都在变化,我每次看视频、做动作都会发现新的东西。」Pageix 从未见过 Bausch 本人,她们只在作品中相遇。起初,Pageix 需要 Bausch 的共事者给予反馈,她向皮娜 · 鲍什舞团的艺术总监 Dominique Mercy 寻求了更多细节指导。「Dominique 对 Pina 的表演记忆犹新,他告诉我 Pina 当时的眼神和表情 —— 这些都是我在视频里看不到的信息 —— 还有她如何展开自己的身体。她个子比我矮,但在视频里她看起来非常修长。最初我想模仿她手肘的动作,但我发现我无法向她那样表现出延伸感,我后来找到了一种更适合自己的方式。」Pageix 也曾参演过 Bausch 的《蓝胡子》,在她看来,两部作品的创作风格完全不同。「《蓝胡子》有人物关系和真实的生活情感为参考,但独舞是她为自己创造的东西,它更开放,没有定论,只关乎描述自己的感觉,也唤起了观众不同的感受。」人们现在已经无法在剧场看到 Bausch 亲自表演,负责演绎其作品的舞者是否需要肩负起传递她精神的责任,自然成了一个问题。Pageix 说,「每一位演绎 Pina 作品的舞者都会带着些 Pina 的灵魂,因为我们需要模仿她的动作、理解她的感受,但与此同时,这个作品也一定会有属于我个人的表达,我希望可以尽可能地把这种感受分享给更多的人。」由「非洲现代舞之母」Germaine Acogny 编导的独舞《礼敬先祖》是本次演出中的第二个作品。非洲自然气候的严酷和无常催生出对万物生灵的崇拜,那片大陆上的人们习惯了通过举办敬拜和献祭的仪式来交换生命,这段独舞就呈现了一个与之相关的故事。Acogny 相信,人的身体里包含着一个宇宙:「我们的胸部是太阳,臀部是月亮,脊柱是蛇,四肢是树枝。我们的运动就像是蛇在拥抱大树,自然和宇宙就在我们的身体中运行。」Acogny 说,在参与这次演出的过程中,她发现自己和 Bausch 对很多事享有类似的感受,即使她们的文化背景截然不同。「我与 Pina 本人并不算熟。她在德国举办舞蹈节时,我也在邀请名单上。派对上,我们坐在一起吃东西,各自抽着烟。我惊讶于她对献祭这件事的理解竟和我的生活经验相似。《春之祭》里,一群男人聚在一起上香、挑选献祭者的一幕,让我想到,在非洲,男人总是聚在一起商量事情,女人则总是被动地接受很多结果。」Acogny 喜欢这种不同文化和个体经验之间的共鸣,她倾向于忽略差异,关注共性。她的父亲对她说,当偏见消失,人类文明就得以传承。她相信 Bausch 和她分享着相同的人生哲学。与《礼敬先祖》中的崇高与和谐不同,《春之祭》中的春神疾言厉色,等待着信徒为其挑出一个献舞至死的少女。非洲舞团版本的《春之祭》由 Clémentine Deluy 和 Jorge Puerta Armenta 负责排演,他们两人深度参与了 Bausch 的多部作品。Deluy 参演过《穆勒咖啡馆》《七宗罪》(Die sieben Todsünden, 1976)、《康乃馨》(Nelken, 1982)等 18 部舞剧,Armenta 于 1997 年受到邀请加入伍珀塔尔皮娜鲍什舞蹈剧院,参与创编过 8 部作品。他们基于自己对 Bausch 作品的理解,为新版本的《春之祭》挑选、训练演员。Armenta 的工作从试镜开始,他需要找到那些能感受到这支舞的演员。「《春之祭》里有很多不同类型的女性,我们也有很多类型的舞者,我们的工作就是让他们更强烈地感受自己,成为他们本来的样子。」这个版本的《春之祭》集结了没有专业芭蕾背景的舞者,Armenta 和 Deluy 二人表示这没有好坏之分。舞者有自己不同的表达方式,对身体的控制更少,在表现坠落和跳跃时更扎实。「与 Pina 一起工作的很多人都不是芭蕾舞者,甚至在之前从未跳过舞,所以专业背景不是这场表演的重点,他们是因为试镜时的表现被选中的。我不是在教他们如何跳舞,我只是教他们如何实现这部作品。」Armenta 说。排练时,两位导演会带领舞者做大量的重复训练,保证动作的精准度。「Pina 的创作都是从动态中获取信息。」Armenta 说,「Pina 从不创造感情 —— 她不会试图用身体跳出想象中的情绪,她的做法是创造一种情境,比如这次舞蹈后你将会永远死去,或者你现在是一轮月亮。这种想法和感觉让身体动了起来,编舞就有了力度。当必须感受的东西出现时,我们就不再谈论感觉。」Bausch 一度被视作女性主义的代表,《春之祭》中的性别冲突和 Bausch 作品中的女性主义色彩自然也成了人们讨论的焦点。在 Armenta 看来,「Pina 想呈现的是一种关系,而不仅是惊恐的女人和有威胁性的男人」;Deluy 认为 Bausch 在性别概念上有一种模糊性:「我认为她的作品并不关乎性别,而关乎人物。她把人物放在某个环境中,观察对方的反应,不同的人物和不同的环境激发出不同的感受。有时我甚至感觉传统的性别观在她的作品里是模糊的。她会通过男性的身体表达脆弱,通过女性的身体表达愤怒,一切情感都可能在人的身上出现。」Bausch 希望通过女性的身体完成表达,而这无关女性代表了什么。她通过作品探索女性,探索她们的脆弱、依恋、挣扎,以及她们的生存困境。「她在谈论人类,谈论我们如何忍受孤独,如何挣扎着寻求理解却依旧得不到爱。」Armenta 说,「我想知道,如果她还活着,面对如今剧烈变化着的世界,她会有什么新的想法。」2009 年,Bausch 因癌症逝世,终年 68 岁。像 Armenta 这样的后来者,只有通过皮娜 · 鲍什基金会来接近 Bausch 的创作。这一基金会由 Bausch 的儿子 Salomon Bausch 在母亲去世的同年创立,网站的首页始终挂着身为人子、也身为一个艺术工作者的愿望:「我们的使命是保存 Pina Bausch 的艺术遗产。」Salomon 告诉我们,从那时起,他每天都会问自己如何真正做到这件事。母亲留下了很多影像资料,「但她的作品只有在舞台上才有生命 —— 我们希望她的作品可以一直留在舞台上,通过不同的演出和卡司,带来新活力的同时保留她的精神。」这是一项非常细致的工作。从艺术愿景到舞台布置,基金会都需要与合作者不断磨合。「开启一项合作需要大量时间,我们不希望 Pina 的作品被一比一的机械复制,但也不能只是轻飘飘地挂上 Pina 的名字。我们希望可以建立一种理解的关系。」
非洲舞团的《春之祭》是合作中的特例。通常,基金会接收来自外界机构的申请,再内部评估合作的可能,而跟非洲舞团的合作则是由基金会方面发起的。「我一直对 Germaine 的作品和她的舞蹈学院很有兴趣,机缘巧合下,我们的董事会成员把我介绍给了 Germaine,我飞去塞内加尔向她表达了这个想法,她很吃惊也很积极。Germaine 加入后,我们找到了第 3 个合伙人 —— 英国沙德勒之井剧院(Sadler's Wells Theatre),负责项目的统筹工作。他们在大型项目上很有经验。一开始我们在冈比亚(Republic of The Gambia)、瓦加杜古(Ouagadougou)和达喀尔(Dakar)试演,很多舞者排除万难参与试镜。这与之前的合作都不一样,在这个项目中,参与的每一个舞者都是为《春之祭》挑选出来的,就像是一次独家定制。」Bausch 挑选舞者时有自己的标准,她的舞团中,舞者风格都各不相同。尽管创立基金会的想法在 Bausch 生前从未被提及,但 Salomon 认为 Bausch 永远会为舞者提供更多的创作空间。「对于舞蹈艺术家来说,创作是很难的,资助和练习的场地非常必要。Pina 能够取得成就也是因为她有这样的机会和空间,这也是我们希望为现在的舞者做的。」皮娜 · 鲍什基金会没有地域、风格、年龄的限制,申请的舞者也无须向基金会提供任何作品,他们可以选择自己理想的合作对象共同创作。基金会为舞者带来了自由和机会,就像 Bausch 本人希望的那样。Bausch 的作品有超越时间和社会经验的能量,观众也随着时间不断变化。Salomon 说,在他出生之前,母亲的作品最初在他们的家乡伍珀塔尔上演时,观众根本不喜欢她的作品,「他们非常激进地破坏演出,摔门、大喊大叫。但现在,有的观众告诉我,他的父母也会去看 Pina 的作品,尽管他们都是工人。」「Pina 在《春之祭》中加入了很多个人感受,每一次表演,观众也会有自己不同的看法。」Salomon 说,「欣赏她的作品不需要提前了解任何规则,也不需要学习专业知识,没有人是研究她作品的真正的专家,一切都需要你自己感受和发掘。」而作为最了解 Bausch 的人之一,Salomon 也用自己的方式继承了母亲的开放性。每当有剧目重排,基金会就会把不同年代的排练指导混在一起,同时邀请原班人马和年轻的新人。剧目《I'll Do You In…》于 1974 年首演后就再也没有上演过,最近,基金会与德国汉堡芭蕾舞团合作,邀请原版中的舞者 Ed Kortlandt 与两位年轻的舞蹈演员一起重新编排了这部剧。不同年代的舞者带来了不同的视角,为 Bausch 的作品带来了不同的生机。视角的融合,也是经验的交换。通过重排剧目,那些 Bausch 曾经的合作者们跟新一代的年轻人相聚在一起,每一次碰撞,都是对 Bausch 最好的纪念。人总会离开,但通过持续不断的表演与观看,属于 Bausch 的精神就可以留得久一点,更久一点。撰文 - 伊薇特李 摄影 - 每文 编辑 - 于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