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过最近的一项调查,民意调查巨头 YouGov 发现,半数美国人承认自己「讲过八卦」。YouGov 没有明说「另外那一半美国人说谎了」,但言外之意已经足够明显。
讲八卦 —— 通常被定义为「在非正式场合背后谈论他人」—— 是人类文化的一大普遍特征。长期以来,这种行为也一直受到激烈而广泛的谴责。圣经旧约《利未记》第 19 章第 16 节这样写道:「不可在民中往来搬弄是非。」在《论语》中,据传孔子也说过类似的话:「道听而途说,德之弃也。」《古兰经》则严禁背后中伤他人。2017 年,菲律宾的一个社区通过了一项条例,把传播他人八卦界定为犯罪行为,违者面临处罚(捡一下午垃圾)以及一笔罚款。即使在日益世俗化的美国,也有逾三分之二的美国人认为讲八卦会对社会构成危害。
然而 …… 谁都会讲八卦吧?意大利裔犹太作家兼化学家 Primo Levi 写道:「任何人只要遵从自然规律,讲了一条八卦,都能体验到一种基本需求得到满足的强烈快感。」好吧,当然,我们中的一些人并不爱嚼舌根,但我们会发泄情绪,或将心中郁结一吐为快。我们中的一些人只和自己的配偶、母亲聊八卦,抑或只讲自己母亲的八卦。有人逮到机会就兴高采烈地分享,有人则会在企图讲闲话前这样开场:「你知道我讨厌说别人的坏话。」但人类作为社会性动物的一个关键特征,就是花样百出地谈论他人。
不是吗?
除却那些不遵从自然规律,竭尽所能拒绝满足自身基本需求的人,可以说,在这个世界上,「八卦」一词更像带有负罪感的快乐,而非罪恶。
我通过朋友、一个湾区女性 Facebook 群组和有关八卦的文章找到了这群不讲八卦的「特殊分子」,并一一采访、沟通。她们几乎是清一色的女性,我称其为「戒八卦人士」。有的人是出于宗教信仰或因果报应,其他人则受到墨西哥著名作家兼心灵导师 Don Miguel Ruiz 的励志名作《四个约定》(The Four Agreements)的启发,这本书宣扬「言而无过」的重要性。一名年轻女性在办公室遭受了恶意谣言的攻击,读过这本书后,她开始审视自己的言辞。
与我交流过的那些人之中,没有一位声称自己是言辞纯净的完美典范,但她们都十分看重这个问题。我找到这群人,是希望理解为什么这些人拒绝接受讲八卦这一人类社会性的自然表达,这样的选择如何影响她们的生活和人际关系,她们又因为这样的选择得到了什么。换句话说,我很好奇她们是否能有所发现。
我第一次听闻讲八卦是种有害的行为,是因为美国裔犹太歌手 Yossi Toiv 一首难听的宗教儿歌,歌词有这样一句:「管住你的嘴巴,别说他人坏话,不管在学校、教堂,还是在你家!」我的整个童年时期充斥着这样的教导 —— 不论是在犹太日校,还是来自父母甚至同学的提醒。
作为一个生活在世俗世界的成年人,我当然明白并非每个人都像我一样,因幼时受到宗教文化的影响,对讲八卦感到内疚(需要明确的是,在我的宗教社区里,很多人仍然会讲八卦,只是多了几分羞耻感)。近几年来,我已经不太会受此困扰,并非是我相信讲八卦有什么德性,而是因为它很有趣:在工作中,我发现讲八卦是与同事建立关系纽带 —— 甚至令自己脱颖而出的一种方式。
去年,我发现自己无意识地花了相当多的时间来谈论别人。我常为生活中琐碎的挫折发泄情绪,譬如兄弟姐妹说的中伤之语,朋友或同事的草率行事以及治疗师能力欠佳等。这些小烦恼累积起来,致使我交流的很大一部分被八卦占据。我开始质疑,过多地谈论别人是否会让我变得更消极、更挑剔,也更不快乐。由此,我开始寻找戒八卦人士 —— 我想知道是否有必要改变自己的生活,但又没有做好完全改变的准备。
从某些方面来讲,Jackie Pallas 正是你所期望的那种发誓远离八卦的人。Pallas 生活在旧金山,是位营养师,更是虔诚的天主教徒。她形容自己「有点自命清高」。20 岁出头的时候,她开始思考八卦的问题(主要在天主教教义关于诽谤和贬损的内容背景下)—— 诽谤即中伤,贬损则是传播真实的负面谣言。
现年 41 岁的 Pallas 告诉我,对她而言,信仰中的许多道德准则并不难遵循,但对于言论的限制 —— 尤其是对贬损的限制 —— 让她耿耿于怀,因其具有相当大的挑战性。当别人聊起八卦,她仍然经常参与其中。
直到几年后,Pallas 加入了一项与此无关的 12 步互助项目,小组强调管好自己的分内事,「承担起你应当承担的责任」。这让她再次开始思考八卦带来的问题,以及讲八卦究竟能给予人什么。
「讲别人的八卦,我就不需要仔细审视自己的生活。」她称之为「一种逃避」,「我关注的是其他人在做什么,他们又如何做得比我糟糕。」
她不是唯一一个把讲八卦当成逃避或分散注意力的手段的人。小说家 E. M. Forster 在代表作《印度之行》(A Passage to India)中将八卦描述为「一种试图从真实生活挤出来的半死不活的东西」。最近,我的同事、专栏作家 Zeynep Tufekci 把公众对威尔士王妃 Catherine 的八卦的迷恋比作现代版的「面包和马戏」。而对许多戒八卦人士来说,不讲闲言碎语是确保对抗存在的一种方式。
Stevonna Gordon 是一名社区卫生工作者,如果她对你有意见,绝不会怯于直言。这种对抗的倾向并不总能带来积极的结果。「我从小就是个斗士,」她告诉我,并补充道,「只是因为我这张嘴。」但长大以后,她接受了一种更为有效的沟通方式,尽管仍然直接 —— 不和人说八卦,也不听八卦,尤其是在工作时。「我会说,『这不关我的事。你为什么不告诉她你的感受,然后想个办法解决?』」
「人们不喜欢这样的答案。」她说。
美国哲学家和心理学家 William James 曾写道:「我所注意者塑造我,我所认同者历练我。」
让我感到好奇的是,「不讲八卦」是否真的能将你塑造成一个不那么消极的人?为此,我采访了斯坦福大学心理学教授、斯坦福心理生理学实验室(该实验室的研究对象就是情感)主任 James Gross。
他告诉我,当人们采取系统化的行为模式时,「无论初衷是友好待人,还是真的恶意相对」,这些模式和行为「势必会影响我们的大脑」,他将自我控制比作在锻炼中被强化的肌肉。
他建议我采取策略来掌控诱惑(包括讲八卦的诱惑),策略分为 3 类:首先是情境控制,即避开可能引你讲八卦的情境或者人;其次是认知控制,改变自己关注和思考八卦的方式;最后则是意志力。他说,纯靠意志力这种会让人极度紧张的方法「不会随着时间的推移真正建构出任何能力」。但另外两种策略可能是有效的。
我思考着 Gross 博士所说的第一个范畴,即情景控制。每当我想停下闲言碎语,就会担心友谊受到负面影响。正如许多心理学家所言(任何小学生都本能地知道),说闲话是人类建立关系纽带的基本方式之一。一个人刚刚聊到妙处就毅然结束八卦局,谁会想和他做朋友?
与戒八卦人士的交流并没有完全消除我心中的恐惧。一位女士确信,如果无休止、无限制地大谈八卦,自己会拥有更多的朋友,或至少能与部分人建立更深厚的友谊。另一位女士则表示不愿参与聊八卦或许影响了她的职业发展,因为「拉帮结派的公司政治涉及到的东西实在太多」。
但绝大多数戒八卦人士都同意不讲闲话是值得的,他们的人际关系反而因此更深厚、更牢固,也更可信赖。Gross 博士的策略论帮助我理解了其中的原因。
我一直认为友谊是一个人拥有却也要接受失去的存在,但实际情况复杂得多。友谊是,或者说应该是相互选择的过程:成为朋友是因为彼此投合。如果我选择完全不再聊八卦 —— 譬如在他人被提及的时候改变话题,或者干脆离开房间 —— 我想大多数人际关系都会自然地调整,曾经用来谈论他人的时间被用来谈论书籍、新闻或是未来规划。
Gross 博士提到的第二组策略与我们调度注意力和思考事物的方式有关。他告诉我,大脑可以学会把注意力从消极的事情上移开,即使我们不再有意识地尝试,效果也会持久延续。他建议,或许可以通过思考「嚼舌根会让自己看起来很糟糕」这一可能,重新调整这种冲动(采访中,许多女性都曾提及,不讲闲话会让别人感觉她们更加值得信赖),或者尝试把注意力集中到他人性格中的积极因素上。
后一条建议与 35 岁的 Dassy Litchman 所采用的策略有相通之处。她是一名教育工作者,也是 5 个孩子的母亲。10 年间,她花了「很大一部分」时间学习和教授犹太律法中有关「恶语」(lashon hara)的规定。
「几乎存在着这样一种假设:如果你更具智慧,就更善于发现别人的缺点。」Litchman 对我说。我们谈论的是在质量最高的八卦局会发生些什么 —— 你会扮演心理学家的角色,研究八卦对象行为背后的隐藏含义,直到「你清楚他们究竟为什么要那样做」。我联想到,一个八卦局结束时,自己或许满富成就感,好像我解开了人类心理的一大秘密。
「从生活中,我发现真正睿智的人拥有足够的深度,能够看穿显而易见的缺点。」她说。对 Litchman 而言,将一个人的品质解读为善良而非邪恶,是宗教范畴的诫命,是承认上帝创造万物都有其目的的一部分。但这也是一种自控能力,一种训练注意力转向积极而非消极因素的方式。
在 21 世纪,讲八卦的一大讽刺之处在于,「缄口」或许会被判定为道德层面的可疑行径。若流言蜚语有助于打击性侵犯者,那么在某种程度上,不讲八卦岂不成了不道德的行为?或者,如果你体验过一位男士差劲的约会表现后,把经验分享给他人,致使他为冷暴力而道歉,难道你没有义务警告旁人远离他吗?
社会科学也提供了不计其数且日趋增多的理由,证明讲八卦是自然的、有效的,或仅仅是有益的行为。斯坦福大学和马里兰大学最近的一项研究发现,讲八卦和割席是「帮助群体革除欺凌、阻止剥削乃至鼓励协作的途径」。换句话说,想继续讲八卦的人并不缺少理由。
那我个人呢?我发现戒八卦人士所描述的生活和人际关系令人难以拒绝。她们的乐观、体面,和坚持尽可能积极地评判他人的执着深深吸引了我。我并非在发誓彻底远离八卦,但确实减少了讲八卦的举动。
这是不是很奇怪?我越少评判别人,就越不想评判别人;抱怨得越少,就越不想抱怨。或许,我看到的值得抱怨的东西也越少。
现在,我和妹妹打电话不再是为了吐槽自己受到的些微冒犯,而是为了聊些让我们开心的事。我最近搬到了一个新的犹太社区,发现少嚼舌根可以避免很多政治问题。事实证明,如果你不选边站队,会有更少的人要求你那样做。
我能想到自己的一段友谊或许因为我变得沉默寡言而受到了影响,但她是一个经常讲自己朋友、家人乃至伴侣闲话的人 —— 说实话,失去这样的朋友很可能也没什么大不了。
但,或许还是别告诉她我说了这些话为好。
撰文 - Michal Leibowitz 编辑 - 谢玮苇
翻译 - 袁枫 at 熊猫译社 图片源自网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