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0 年后重写这部小说,作者和译者都老了,也更默契了

文化   2024-12-17 21:40   北京  
40 年后,村上春树认为自己也许可以弥补这个遗憾。

1980 年 9 月,村上春树在《文艺界》杂志发表了中篇小说《小城,及其变幻不定的墙》,这是他创作生涯的第 3 部作品。村上对内容很不满意,也因此,这也是他少见的、从未出版过的一篇作品。其中一个不满意的原因是,村上认为当时的自己尚不具备将它写出来的完美笔力。

1985 年,村上沿用了这一设定,创作出《世界尽头与冷酷仙境》。「然而随着岁月流逝,写作经验不断积累,年龄不断增长,我渐渐觉得单凭这些尚未足以给《小城,及其变幻不定的墙》这部未完成的作品 —— 或者说作品的不成熟性 —— 一个完美结局。」

直到 2020 年初,村上才有了感觉。当时正值全球新冠疫情,村上几乎闭门不出,耗时近 3 年,写就了由 3 部构成的长篇小说《小城与不确定性的墙》。


2023 年 4 月 13 日,这本书在日本发售的前一晚,许多日本读者来到东京纪伊国屋书店门口连夜排队。这是村上继 2017 年的《刺杀骑士团长后》后,时隔 6 年推出的最新长篇小说。考虑到一个作家书写主题的存续、写作长篇小说对精力的要求,许多人猜测,对于 75 岁、写作 40 多年的村上来说,这可能会是他的最后一部长篇小说。也有人认为,这或许是村上对自己创作生涯的一次总结。

《小城与不确定性的墙》简体中文版在今年 10 月由读客文化推出,译者施小炜也是村上在中国大陆的长期译者之一。

2008 年 7 月,施小炜参与一场由新经典文化举办的翻译选拔,成为了《当我谈跑步时我谈些什么》的译者。这也是村上春树的作品在中国大陆第一次选取林少华之外的新译者。随后,从 2008 年到 2017 年的 10 年里,施小炜一共翻译了 14 本村上的作品。


除了译者,施小炜同时也是村上春树的文学研究者,在长期的阅读、研究和翻译中,通过文字,他们之间形成了默契。关于《小城与不确定性的墙》这本重要的作品,《T》中文版特别邀请了施小炜,请他讲述自己作为译者的感受。

以下内容经过编辑和删节。


我对村上的认识,可以追溯到很久以前。

1982 年我从复旦大学日文系毕业,留校成为一名教师,没过多久,村上的《寻羊冒险记》就出版了,当时的日本有很多人看好他,尽管他还没有像现在这样大红大紫。第一次读完他的作品,我没有产生特别深刻的感受,只是觉得和传统的日本文学在表现手法上有很大不同。

直到 1989 年,我去早稻田大学留学,又有了新认识。从当时的国际学生宿舍走出去,有一家旧书店,门口的小推车里摆放着很便宜的文库本(在日本的一种小型平装丛书)小说,100 日元一本,而附近的一杯咖啡要 300 日元。我在这家书店买了《且听风吟》,觉得很喜欢,和《寻羊冒险记》的读后感不同,我读完产生一种亲近感。


那时我知道自己学成归国后是要给学生上日本文学课的,我就想,要和同学们一起阅读一下这本小说。它的内容很有意思,而且是一本稍微长一点的中篇,很适合学习。回国后,我真的和同学们花了一学期读这部作品。

后来,我无论是翻译还是给学生上课,都会涉及村上的作品。

当时国内对日本文学比较关心,但还没有互联网,信息渠道不像现在这么发达。所以在日本期间,我会给国内的一些报刊写文章,比如在《文汇报》上介绍日本文学的最新现象。

从《1Q84》开始,我翻译了 16 种村上的小说,还有一些散文。翻译和阅读他的作品让我开始产生一种和朋友聊天的感觉,维持至今。


很多人问过我,是不是会和村上本人有见面交流,其实我从来没有这样的经验。

除了是一个译者,我也是一个研究日本文学的大学老师,村上春树是我的研究对象之一。在近处观察他,甚至通过直接对话去了解他固然是一种研究方式,但也可能会让人难以保持一种客观的态度和立场去面对研究对象,会产生移情,从而影响观察,甚至影响理解和分析。

所以尽管有机会,我还是想和他保持一段距离,维持相对比较客观的立场。最近的距离,也不过是他在台上演讲,我在台下当听众。

读到他的作品和散文,我会产生一种久别重逢的对话感。而这种感觉,主要是通过作品建立的。


2023 年秋季的某日,在读客任编辑的阿齐君微信联络我,问有无时间翻译村上春树的长篇新作。当时我正在构思一本戏说村上文学的小册子,另外手头还有一些拖欠已久的译债。

然而自《过生日的女孩》以来,已经有些时日没译村上作品了,不免技痒,何况我一直觉得翻译村上是一件十分心悦神怡的事。便寻思手头的工作再拖上几日好像也无大碍,欣然回复:春树优先。阿齐君做事利落,很快便寄来了原作纸质版和电子版。于是,我从收到文件起正式起笔开译。

整个译书过程基本上可说是「译」帆风顺。日征月迈,到了 2024 年 2 月上旬,终于定稿,前后共费时小 6 个月。

从前,比如说在译太宰治的《不复为人》时(那是 1989 年上半年),尚未动手开译之前,我已经将全文细读了好几遍。那时候,每次做翻译,我都会在下笔之前先将原文反复阅读几遍,熟悉作者的文字,了解故事的全貌,做好必要的准备。然后再拿出相对大一些的稿纸动手翻译 —— 我那时没有电脑,都是手写 —— 译文占据纸面的三分之二,留下三分之一空白待修改时用。


如今的我与原先相比,更为注重接触文本时的原始感受,或者说阅读原文时的第一印象,更尊重文本给予我的最初的新鲜感。因此我不再做预读了,而是一读与翻译同时进行,目的是维持那种新鲜感。当然,在翻译过程中我还会反复回头再做二读、三读,甚至四读五读 …… 同时对译文作一些必要的、适当的修改。我觉得,这样一种操作方式可以帮助我尽可能少地破坏首读原作时的新鲜感。因此这次,我在进行第一稿翻译时,和所有读者的体验是一样的。

第一次阅读这部小说,我感到出乎意料,惊喜于故事的展开方式。当明白书中子易这个人物的真实身份时,我像许多读者一样,感到大吃一惊。村上春树曾说自己从美国大众推理小说学来了技巧,让小说引人入胜,人们往往认为这是大众文学惯用的手法。而村上习惯在这种有趣的表现手法中,注入自己的思想,以大众文学的手法表现纯文学的思考,这是他的一贯追求。我希望能在翻译中保留这种感觉。如果提前读过,从第一句开始翻译时,我会不知不觉受到已读过的文本所带来的影响。


这部小说的日文原题为《街とその不確かな壁》,书名英译为「The City and Its Uncertain Walls」,好像是出自村上本人之手。中文本出版时的正式书名最终定为《小城与不确定性的墙》。

小说原题中的「街」一词,日文读作「machi」,根据小说中对这个「街」的具体描述,我把它译作了「小城」描述,这个「city」的确很小,小到无需 —— 其实也没有 —— 交通工具,只消徒步,就足以走遍全城了。倘译作「城市」,则我国的读者根据各自的经历体验,很可能会在心中拥有一个参照系,比如上海北京或其它自己生活于斯的所在,产生出对「城市」的预设意象。因此我才特意加了一个「小」字,意在避免诱发误解。

而「不確かな壁」,我原先是译作「变幻不定的墙」的。之所以如此译,是因为只须读过一遍文本就会知道,在村上的笔下,环围着小城的那道墙,是会时刻移动变化的。时而逼近前来,时而远遁而去,还会改变形态。而我认为,村上之所以形容这道墙「不確か」,并亲自操刀将此词英译成「uncertain」,就是因为它变幻不定的缘故。顺便一提,陆谷孙氏的《英汉大辞典》中对这「uncertain」一词的释义除了「不确定的」(第一义)之外,同时还将它释作「无常的、易变的」(第三义)、「不稳定的、变化的」(第四义)


在这一本《小城与不确定性的墙》中, 村上语言上更加轻柔,通篇有一种浪漫的感觉,更接近他散文写作的语言。但从情节上来说,这个故事在浪漫中又加入了生活的残酷。看到结局,我觉得有点出乎意料,它并不圆满。村上用了一个破碎的、不完美的结局来概括人与人之间的情感交流。

我对现在年轻人的认识可能不够准确,不过,如果是我自己的话,年轻时更憧憬一种美好,有始有终,完满的结局。但现在,随着年纪的增长,在经历和阅读都更多后,我可以接受这种处理方式。

村上这部新作其实是对早年的「失败之作」《小城,及其变幻不定的墙》的第二次增幅改写,第一次改写本即 1985 年出版的《世界尽头与冷酷仙境》。于是顺理成章,此前作品中的诸多要素均在新作中得到承继与重现,读者们会遭遇村上一以贯之的反乌托邦(dystopia)母题,以及许多似曾相识的元素与符号。


对此,村上拉来了博尔赫斯做挡箭牌为自己辩解:「正如豪尔赫 · 路易斯 · 博尔赫斯所说的,一个作家一辈子能够真诚地讲述的故事,基本上是为数有限的。我们不过是把为数有限的这些主题,千方百计改头换面,改写成种种不同的形态而已。」这大概是句大实话。哪怕是天才,想象力恐怕也是有边界的。重要的只怕并不在于主题的多样性,而在于对主题挖掘的深度,在于审视、表现主题时的穿透力。

村上几乎从来不为自己的小说写前言后记。他曾说过,小说家必须凭着作品说话,而不应该借助前言或后记对作品做多余的解释。因此我怀疑,这次他之所以一改故辙,写下了这篇不算短的后记,可能就是为了引出这番辩白。


但同时,这部新作也表现出了明显的变化,或者说是进化。

村上的小说,属于私文学一系,其作品主人公大多被设定为一个个独立的个体,往往都是自由职业者,不隶属于任何团体或组织,游走于社会规范的边缘。就像他自己一样 —— 他曾反复强调:「我不愿意隶属于任何一间办公室、任何一家公司。我只想是我自己。一个人,独立。在以派阀、集团为基本的日本,要这么做绝非易事,然而我做到了。我,不属于任何俱乐部和流派。从事写作二十五年,可既没有同僚,也没有文学上的友人。」

然而新作的主人公「我」,却被设定为长期供职于某公司,后来还担任了图书馆长 —— 尽管是一间私立图书馆,正式员工连馆长在内只有两人,但毕竟是进入了组织之内。当然,「我」的主要活动还是游离于组织之外的。而这种人物设定与描写,不如说有助于私文学的深化。


在日本作家中,村上很「少见」。他既没有绯闻,也没有离婚,生活可以说是平静而稳定。我是通过村上认识到这一点的:作家本人的生活阅历不一定要跌宕起伏、波澜壮阔。村上通过读书,已经体验了很多,这些经历在他心中发酵,他进行思考和理解,再加上想象,最终写出我们读过的这些作品。人生活得越久,所处的社会也在产生变化,如今的村上再去展现某些人生故事,就会和年轻的时候有所不同。

不过作为一名译者,随着年龄增长和经验丰富,这些改变可能会对翻译时的行文产生影响。但我还是想尽量摒弃这些影响,去再现原著。翻译和创作还有一些不一样,需要追随作品的变化。译者自己的阅历固然重要,但在表达上,还是要保持作者的原有风格,不能因为自己变化而变化。


撰文 - 施小炜   编辑 - 李心怡   图片源自网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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