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 10 年,人们的工作场所及相关习惯都发生了永久性的变化。艺术从业者是最渴望面对面切磋之人,这一点不足为奇;毕竟,远程创作困难重重。对于某些群体而言,即便是用餐时间也能联络感情、促进沟通,同事们共进午饭或晚饭时,可以聊聊工作或其他事。在餐厅工作,所谓的「家庭聚餐」,长久以来都是一项重要的传统:员工们在慌乱中相互投喂。但这种仪式并不仅存在于食品行业。
在此,《T》杂志分别体验了建筑事务所(墨西哥城)、剧院(伦敦西区)、专业主厨餐厅(伦敦)、艺术家工作室(新泽西州切斯特)、时尚品牌(纽约曼哈顿)和制片公司(洛杉矶)的员工餐,一探创意工作者在用餐期间吃了什么、说了什么以及想了什么。
(2004 年,)我在 31 岁时创办了自己的事务所,设想建立一个扁平化工作架构:所有人,即便是怯于开口的实习生,全员围坐在同一张桌旁,参与每个项目的讨论。我们鼓励每个人发言:「你有什么想法吗?你和我们所有人都一样坐在桌旁。」
自事务所创办伊始,我们就一起吃饭。人少的时候,每个人都会带一些食物(譬如我会准备汤),我们还会在附近买一份沙拉做配餐。这家事务所目前最主要的(建筑)结构是位于 4 层的露台,它承担了很多功能,用餐是其中最重要的一项。每天下午 1 至 2 点左右,会有约 25 人自带食物(来到这里)。我们是一家创意事务所,吃饭和创作都需要聚在一处。在墨西哥,午餐是一件要紧事,但(限制)午餐时间会让你有一个更弹性的下午:和大部分(墨西哥公司)不同,我们现在通常 5 点下班,每周五则是下午 3 点。
疫情前,我们几乎每周都举办晚间烧烤活动。2023 年,全员返回办公室后,开始自发组织野餐(即便次数有所减少),尤其在辞旧迎新(指员工)的日子里。有时是一个人(组织),有时是一群人,他们经常在办公室商量:「有谁会来?」我们烤过肉,做过不同种类的墨西哥馅饼。有时会有人提议:「我想做我们当地的特色菜。」譬如,阿根廷人会做西班牙香肠三明治(choripan)。
员工们偶尔开开派对,喝喝啤酒或龙舌兰,至深夜回家,这是非常典型的墨西哥人的生活方式。我丈夫是位美食家,他有时也会来参加聚会,点评道:「你可以做得更好!」但这其实无关食物。聚餐的提议本身就很重要。它关乎分享,以及获得来自他人关怀的可能。
我和哥哥自幼成长于一幢海滨警卫队小屋,那里俯瞰着北爱尔兰贝尔法斯特湾(Belfast Lough),日常生活围绕着餐桌展开。我们常在户外拿着木棍假扮骑士,再饥肠辘辘地回家奔赴美味佳肴 —— 香肠、肉汁,或汤汁浓郁的饺子和面条 —— 坐在餐桌旁,边吃边听大家聊天。这为我之后的(演艺)事业奠定了基础。
去年,我来到伦敦西区,在《怪奇物语:第一道阴影》(Stranger Things: The First Shadow,2023)中饰演(主角)Henry Creel。我承认当时有些孤独,但作为讲述角色 Creel 起源的 Netflix 电视剧《怪奇物语》前传,这部剧极为宏大,所有角色的表演任务都很繁重。Creel 既是病态的杀手,也是一个试图逃离童年阴影的小男孩。(舞台上)也处处充盈着魔力,但每当我聊起这部剧时,谈论的都是剧中人物、我结交的终身好友,以及我们常常在同一间房里吃饭的事情。
每个周五和周六的双(表演)日都令人精疲力竭。第一场演出从下午 1 点到 4 点,演员们必须在 11 点 45 分赶到剧院。而在下午 4 点到 6 点 25 分之间(即 7 点演出前的集合时间),除了吃饭,你什么也做不了。这部剧一共有 35 名演员,年龄在 17 到 56 岁之间,我们(通常)会去后台简陋的休息室,各自找一处地方坐下来,休息、闲聊。无论在演出前吃了多少东西,我还是感到肚子空空如也。因此,我喜欢大吃一顿。附近的美食广场京利大院(Kingly Court)里有一家墨西哥卷饼店,炸鱼薯条也很不错。剧院场地不供餐,但我就喜欢这样:大家各吃各的,也能相互分享。
如果没有与人共处的空间和时间,我或许会整日玩手机、发呆。虽然我还只是西区的一个新人(这部剧是我的处女作),但我认为我们所拥有的都很特别 —— 餐桌上的对话是演员一直以来所追求的东西:联结。
Quo Vadis 餐厅提供极具地域特色的美食,囊括意大利、法国、英国等各地风格。(这家私人会所兼餐厅)已有近百年历史,我们珍视其经久不衰的品质。我工作的厨房总是围着农产品转,这从员工餐食便可见一斑。
餐厅厨房内免不了剩菜,我们(雇员)的早餐基本就是这些剩菜。把前一晚的余剩放进大平底锅,打上鸡蛋 —— 做成北非蛋,再搭配正宗的黄油、美味的果酱和优质酸奶,不禁令人回忆起父母做的饭菜:越简单,越美味。
在厨房里工作的只有不到 20(人),但算上西区俱乐部的所有员工,包括厨师、帮厨、服务员、经理、侍酒师、管家、前台、酒吧团队和送货员(如果进厨房一起用餐),共约五六十人。送货员通常每天 7 点上班,厨师则在 8 点。尽管每日吃早饭的人数不同,但往往有 20 至 40 人在 11 点吃(员工)早餐;4 点左右餐厅会为晚班同事提供午餐。大家吃得都很快,只需 30 分钟左右,就在餐厅里吃。我希望真正的美味能让每个人得到温暖和滋养,让大家精力充沛。
每月初推出新菜单的那天,我们会将所有菜品端上来供所有员工品尝:描述再细致,都没有亲口尝尝来得直接,这有助于大家在桌边自信地交谈。此外,我们没有所谓的等级制度,所以(负责制作员工餐的人选安排)非常宽松;我们尽可能让更多人参与进来。当工作被公平分配时,就成了一桩乐趣,食物也更可口。我们做过意式烩饭、印度香饭和非洲辣椒炖肉饭。我记得,有一天,我走进厨房看到(团队)刚刚做好一份非常精致的沙拉,是尼斯沙拉的 20 倍之多 —— 几乎是中世纪时期一盘菜的规模,芦笋、甜菜等各种蔬菜应有尽有,每个人都为之疯狂。大家挤出时间一起吃饭的场景,总是这般其乐融融。
在我的家乡中国泉州,每当人们来这里做建筑工程或帮忙收割庄稼时,我的家人都会请他们吃饭。如今,我也养成了一样的习惯,总是请同事或合作者吃饭。我(1986 年)搬到东京不久后,便有一两个助理跟随左右。常随行的还有一名摄影师,记录我在厨房台面用产自日本的纸板制作火药画的过程,我们也常在这个台面上一起吃饭。我的妻子(吴)红虹会帮忙做饭。这是一种表示感谢的方式。
(1995 年)搬到纽约后,红虹还是会为我的团队做饭,彼时,团队只有三四个人。我们住在西村的韦斯特贝斯艺术家社区(Westbeth Artists Housing),那里既是工作室,也是我们的家。后来,团队不断壮大。(2003 年)女儿文浩出生了。于是,我另找了一处做工作室,不过,「家」依旧是工作室的核心理念。
如今,我们有两个工作室,一个在纽约东村,(由 Rem Koolhaas 建筑师事务所)2015 年翻新打造;另一个在新泽西州,由 Frank Gehry(2017 年设计修建)。我主要待在新泽西州的工作室,有两名广东厨师负责为全体员工做午饭(偶尔也会为加班的人做晚饭)。我们的平均用餐时间是 30 或 60 分钟,具体时长取决于我们当天的业务量。两处工作室基本上都设有专用餐桌,新泽西州工作室的餐桌由一扇旧马厩门改造而成。
餐桌是非常重要的场域,我们在这里提出问题,推进工作。厨师会做木瓜鱼汤和牡蛎煎饼(这是我妻子从福建老家带来的特色菜谱)。好友(主厨)David Bouley(近期刚刚去世)在到访工作室时就曾被这道菜惊艳,于是邀请我妻子去他的厨房露一手。后来,他还将这道菜加入了自家餐厅(纽约 Bouley at Home)的菜单,并将其命名为 Hong Hong(红虹)。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制作火药画和烹饪非常相似。首先,你得整理工作室,打扫地板、布置画板,如同清理厨房。其次,需要摆放不同类型的火药、纸张和模板,类似于做饭时添加香料、胡椒和盐等调味品。点火前,将画盖上,就像盖上锅盖。引爆后,我有时会让助理不要立刻掀开盖子,让画布多烧一会儿,好比让菜煮得更久一点。其中一名厨师 Ahuan Zhou 已经为我们工作 20 年了,她甚至比助理更了解我的工作。有时,她会说:「蔡国强,请你现在立刻把画揭开,否则会烧坏的!」
在(2008 年)创立自己的品牌 Altuzarra 前,我曾(在几个时尚品牌)工作过。彼时,员工通常在自己的工位吃饭。自品牌创立初期起,于我而言,让大家有时间坐下来一起吃午饭是最重要的事情之一。午餐桌的魅力在于没有等级之分,我们可以聊一聊孩子和家庭、聊聊真人秀《比佛利娇妻》(Real Housewives)或当今热点话题,但一定不会聊工作。
我在巴黎长大。在那里,吃饭是一件神圣不可侵犯的事。你可以抛下工作,前往餐厅,花整整 1 小时享用午餐。我来美国(上大学)后,第一次看到人们各自在工位前吃饭,感受到了强烈的文化冲击。
7 年前,刚搬进位于(曼哈顿金融区)伍尔沃斯大厦的办公室时,我告诉建筑师,团队有一起吃午饭的传统。我希望午餐区能让人感到温馨和亲切,而不是在厨房中随便解决。最终,我们设置了这个转角空间,一张大方桌,每边可坐三四个人:设计团队在此开会或讨论产品系列,(员工)也在这里聚餐,通常用时 30 至 45 分钟。就餐时间没有限定,只要听到有人拿起午餐袋或盘子碰到桌子发出叮叮当当的响声,大家便纷纷聚集于此;这里欢迎每个人的到来。
我每天都吃得一样 —— 从 Lenwich(三明治和沙拉店)购买的火鸡三明治,用烤好的无麸质面包搭配牛油果、蛋黄酱和黄瓜 —— 我是个十足的习惯性动物。母亲(曾在巴黎摩根大通工作)也在展厅里组织午餐,同时给团队中的年轻人提供职业建议。她比我更时髦,会点意大利菜和墨西哥菜,有时还会做拿手的巧克力饼干。
虽然我认为创意总监大多倾向于独处,但我并不相信自己总能够有最好的想法。午餐时刻便是很好的提醒:我们是一个由思想家和设计师组成的团体。每天来上班让我感到兴奋 —— 显然是因为我热爱这份工作,但同时也因能和我喜欢的这群人一起工作。
我常说,电影片场就像一个小镇。有医院,相当于诊所;有警察,相当于安保人员;有年轻人就读的学校和机械师 …… 还有一名镇长,也就是我。小镇上有两家餐厅。一家是小餐馆,提供后勤服务。在这里,你整天都可以吃到燕麦棒、薯片和水果。而在午餐时间,这里则化身高档餐厅:会有一份正儿八经的菜单,还有餐具。在部分剧组,你会在通告表上看到「黄包餐」(brown bag lunch),意思是「大家需要自带午饭」,我讨厌这种安排。工作日的聚会很有意义。
早些年,我和联合制片 Paul Garnes 制作电影的经费非常有限,但他自有一套策略。第一周,给片场工作人员供应好伙食:周三吃鲑鱼,周四吃牛排,周五吃龙虾。第二周呢?热狗、汉堡、一大锅意大利面。通过食物,激发人的耐心和想象力;还必须确保所有人吃饱喝足、吃得开心。如果午餐都令人厌恶,那漫长的下午就更难熬了。
在(我的公司)Array [我们称之为叙事变革集体(位于旧菲律宾城)] 的园区,如果我在(洛杉矶),所有部门几乎每个月都会聚一次餐。除团队的 19 人外,我们还邀请来访的朋友和同事一起加入。我们会使用不同的空间:有时在 Tavern(我们的厨房,设有一张约 6 米长的手工木桌)里聚餐;有时,会在外面一个名为女王宫(Queen's Court,里面有一幅我在 2019 年委托多米尼加艺术家 Evaristo Angurria 创作的壁画)的地方聚餐。
有一段时间,我们投票决定点哪家餐厅的外卖。其他时候,也会邀请厨师来公司做饭。我们支持有色人群开的店,因此现在经常从最受欢迎的当地餐馆点菜,譬如 Park's Finest、Fixins Soul Kitchen 和 Little Fish。在片场,吃饭只为维持日常所需营养,时间限制非常严格。但在公司园区,时间灵活得多,想吃多久就吃多久。无论在哪里,我们都尽量不谈工作。我的原则就是:这是休息时间。
只有你觉得自己是被需要的、舒服的,你才能做到最好。一起吃饭是培养群体意识的一种方式。坐下来,邀请人们坦诚相待、共享佳肴,是构建群体的基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