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险峰|不为风韵,只为她悦耳的名字

文摘   旅游   2024-05-30 05:30   上海  


房子很小。三间穿堂屋,每个十几个平方。第一个房间是茶水间和会议室,前者是从冰箱水槽认定,因为有一面墙是用来写字的玻璃板,所以判断它兼有会议室的功能;第二个房间我们用来做办公室,一半公用办公,另一半摆上打印机、带传真机的电话、发票打印机、碎纸机、戴尔电脑、大文件柜和小文件柜,这是财务的办公区,我们把这一部分称为“公司”;第三间房并排摆了三排书架,看起来像个小规模图书馆,我们也叫它图书馆。在书架之间是几个小办公位。

上一家据说是个广告公司,喜欢聚众讲创意那种,玻璃板和玻璃板边上的头脑风暴(他们喜欢叫脑暴)是他们的核心竞争力,所以如你所见,进门那大玻璃板成为最隆重的一个存在。下面要说的就是围绕这个玻璃板展开的。

现在,我们要搬走了,这块玻璃板镶在墙上,我们可以把它从墙上撬下来带走,可以翻拍下来然后喷涂在一张大纸上,出现在另外一个空间里,或者像我们最后选择的这种,抄下来。

在抄的时候,玻璃板上的字我用了加粗黑体。有些地方我做了一点说明,我用方括号“【】”来做出区隔。后来又加了一些说明,用的是正常字体,就成了现在的样子。

【玻璃板上最右侧粘的东西】

最上面粘着一个信封。有完整的收信人、寄信人的名字。工整的信封,现在其实不多见了。

这个信封被留下来的原因是寄信人的字很认真。“上海市徐汇区湖南路296弄18号三幢一层”。完整的办公室地址,我们说的这些事大部分都是在是在这个地址及周边展开的。这个地址更准确的写法应该是“湖南路296弄18号车间”——我们这三间房是旁边那新艺术风格的三层楼的门房和车库,车库在上海被叫成车间;或者我们也可以叫“湖南路296弄18号乙”,我们在小储藏室里看到有一个很正式的绿色带荧光的门牌就是这么写的,不知道为什么我们没有采用这个地址。

说回这个信封,这信应该是在孔夫子网买的一个沈阳旧城区地图。那时写一本与沈阳有关的书——《张医生与王医生》。这两位医生是我的初中同学,都是工人子弟,一个是国营大厂,几万人那种,另一个是区属大集体,他们二位都实现了所谓阶层跃迁,如今是知名医生。写他们的时候,我努力去回忆沈阳,买了一堆旧沈阳地区图,以支撑对沈阳日渐模糊的记忆。

寄信人叫苏林,来自天津蓟县渔阳镇,苏先生字写得极其工整认真,用的是现在不多见的软笔,而且即使是他的地址——路名、门牌、电话一应俱全,值得为苏先生保留这个认真。

下面是几个树叶的标本。一个大的叶子来自于悬铃木,三个尖一个蒂,有一个尖从玻璃板上拿下来的时候扯断了。

湖南路和它周边都是种悬铃木为路肩树,唯一不同的是武康路,它是悬铃木和枫杨树相间。悬铃木有所有路肩树的优点:夏天阔叶遮阳,冬天落叶之后阳光可以照进来,缺点就是春天花粉弥漫,跟北京的杨絮一样迷人眼而且让人过敏。人一到春天就不记得这些树冬夏的好,恨不得要对它赶尽杀绝。这是我们现阶段人类的丑陋之处:人定胜天,一味索取自然不那么明目张胆了,但对于不能顺遂于自己心愿或者给自己添了些小麻烦的容忍度空前降低。秋天悬铃木落叶,散步的人发现某片大叶子,肯定要拣起来,当成宝贝一样放在手里,虽然最后大都不知所终,但有那么一会儿被人另眼相看,也算不错的事。我们这片粘在玻璃板上的叶子也是循着这俗套来的,我觉得不够大,但来都来了,就还是把它贡起来了。

一个小的塑料叉子,旁边有一个箭头,引向说明“玛莎拉蒂”。叉子就是普通黑色,与泡面碗里的叉子大小相差不多,好像是某个蛋糕点心店里的外带小刀叉。在我们弄堂进来的第一个拐角处,总停着一辆玛莎拉蒂。对面住着玛莎拉蒂家。Chris来我们这里,走过这个车,要感慨一句“Rich People”,他不怎么识中文,大概认不出我们也有玛莎拉蒂。

有一阵爱上1980年代外国小说封面。那时没有什么版权意识,中国出版的外国小说,有些直接拿来人家的封面,更多的是蛰伏已久的大师爆发之作,多版画风格,很硬朗。为了这些封面,买了不少旧小说。这些旧小说大都是过去图书馆、大机构里阅览室图书室的旧物淘汰,所以它们寄来时也近水楼台带着旧机构余韵,各个很有来头,弃之可惜,剪下来用胶条粘在玻璃上。有《围城》里陆子潇外交部来信风格。豁胖。

在玛莎拉蒂的叉子下面,是一张牛皮纸的笔记封面,上面粘着毛跑跑的一根白胡子。下面粘着一个像一对睾丸一样的植物果实。在它的边上是写着“香菇包”的一个倒梯形,好像真的是香菇肉包的说明。

以上是玻璃板最右侧上面的部分。

下面是记录。

整个记录都是从右侧向左侧记的。这也大体上是时间顺序,我们记录下来也遵循这个逻辑。

【最右侧一列】

毛跑跑除虫日。

2020.2.3

3.4

4.6

5.7

需要说明的是,那天之后很快就被咬了尾巴,他因此丧失了出去玩的机会,所以体外除虫之后就断了。直到2021年的春天。所以接下来是:

3.15

4.19

毛跑跑可以有很多名字,但最后还是毛跑跑占了上风,就跟出生在十一那天的人很容易就叫建国或者国庆一样。他在音乐学院东面小区咬我鞋带那一天,是汶川地震十周年,我们发了一篇稿子,写范跑跑这十年,为了纪念这一天和它背后的严肃使命和宿命意义,我们把这个头顶一撮黑毛的细尾巴小白猫命名为毛跑跑。那时候他的细尾巴看着让人惆怅,一副营养不良而且没有什么远大目标的样子。要不是有这样的细尾巴摆在我的面前,我对一个猫科动物应该有什么样的尾巴是没有直观印象的,对于吊睛白额大虫的尾巴也没有什么感性认识——“把这铁棒也似虎尾倒竖起来只一剪”,一扑一掀一剪,小说里说大虫不一般,一剪算是三招之重要一环,由此才得出武松更不一般的结论。猫科动物尾巴可不是像狗一样用来摇的表情包,那是武器。毛跑跑当年的小细尾巴如此寒酸,正是把有一个伟岸尾巴的重要性衬托了出来。

毛跑跑没有叫毛小尾,或者毛大尾,顺势取个David的英文名,说明了我们当时对名字还没有一个成熟的生成机制,即便纪念日原则已经引进。

他就叫了毛跑跑,在其后的生涯当中,他还将拥有毛健硕、毛恨水等名字,也会被叫成毛将军。不论是健硕还是将军,都来自于两年后细尾小猫长成庞然大物的样子,晃着将军肚,每天忙前忙后,那个时候黑毛已经不见了,除了耳朵边上还有一丝黑,其它都是白色。

毛跑跑恨所有不会动的水,在最初两三个月的时间里,我们尝试各种让他喝水的容器,他一律将它们赶得满屋跑,到处是水,后来在宜家买了一个巨大的玻璃浅托盘,毛跑跑无力把它打翻或者赶它到处走,于是他学会了站在水里喝水,以及更重要的是站在盘子里把水赶出去。后来买宠物饮水器。它有两种模式,一种是间歇性的咕嘟咕嘟出水,一种是一天到晚从来不停咕嘟咕嘟。显然,毛跑跑喜欢更硬核的全天不停模式,如果哪天给他调成间歇模式,饮水机也会被打得到处跑,幸好有电线拴在墙上,否则高科技也会被干掉。在这个时候,我们叫他毛恨水,有一种鸳蝴派富家子弟的感觉。

【右侧第二列】
(在玛莎拉蒂和毛跑跑的胡子下面)

2020.2.2

印度斯坦的小黑

印度斯坦的叫法显然也是在这几天才开始叫起来的。印度斯坦的名字与宝莱坞风格的群众舞蹈有关。也就是说从那时候开始想象有一种舞蹈出现。

冬天的时候,我们都下班之后,毛跑跑和九盆花在一起。透过玻璃窗,他也和宽宽仔在一起,玻璃窗友情,听起来跟塑料花友情有点像。但实际上要更好一些。发生猫战那个晚上,证明了这一点。

首先,有一个幻想中的世界。

幻想的世界中,夜里蚯蚓们会爬出花盆,可能不是全部,每天有被选出来的50只吧,至于它们是一个什么机制选出来的,那是蠕动界的事,我们可以忽略。想象里它们会聚集在桌面上,跳整齐的大分子波尔卡,像宝莱坞电影里的印度人,但凡屁大一点高兴事,就立刻全员化身为气氛小组,舞动起来。

这个宝莱坞气氛小组在幻想的世界里会不断扩大。窗外树上的松鼠、乌鸫、绣眼、珠颈斑鸠、沈阿姨、沈阿姨的儿子和不苟言笑的沈师傅,也可能有文森特一家。

排除在外的可能是林小姐和她的佣人,她是我们富有的邻居,只会种绣球,塞进花园每一处空间。

当然会有所有的猫,宽宽仔全家,包括消失不再出现的花毛一体和宽宽仔自己。

它们都会成为宝莱坞式大型舞蹈的组成部分。因为宝莱坞风格,所以才要把这个幻想中的世界命名为印度斯坦。

在印度斯坦之前,还想过是否应该叫作蚯蚓斯坦。但它就跟英蛣蜊一样,有一种古典主义的歧视在其中,仿佛安上虫字旁,对方就真的是虫豸了。“斯坦”没有特殊含义,我们也可以叫利亚,叫共和国,叫帝国……印度斯坦听起来既真的存在又虚无飘渺。

印度斯坦,某种意义上是想象当中的一个乌托邦,它存在于湖南路,或者在复兴中路和太原路,甚至更早的很久远的时候就开始了。出现在任意时间都可以,出现在任意人那里也都可以。奥登在数落他想象当中的伊甸园应该是什么样子的时候,安排了各种他喜欢的宗教、政府、首都的规模、度量衡……一件想象当中的私人事务,不用去想政治上的正确,不用去想讨好某些人。

印度斯坦就是这样。那个想象中的世界,模拟印度斯坦,也一样自由而没有边界。把你认为好的东西放进来。如果鬻出来了,就换两样。

多丽丝·莱辛说:“过了某个特定的年纪——对某些人来说,可能是在年纪很小的时候——生活中便不会再有新人、新动物、新梦想、新面孔以及新事情出现了,因为一切均已发生过,所有人物以前全露过面,只是戴着不同的面具,穿着不同的服装,拥有不同的国籍和肤色而已,而实际上却是一样的,一模一样,全都是陈年往事的回声和重复;甚至所有的哀伤,也都是许久以前封存于记忆中的伤心过往的重现。”

我们到湖南路的时候,想起莱辛这句话,开始的时候只沉浸于所有的人和动物都是新的,这是一件多么过瘾的事啊。当然,后来越来越多地发现,莱辛说的重点或许是,很多哀伤也是新的,可不是伤心过往的再现——比如,就虽像他们很多人说过的,也许一次寒流过后,每天都会跟你打招呼的一只小猫就再也不会出现了。

乌托邦,或者是博物馆。帕慕克那种,只是没有办法像他那样找个空间收藏,一个又一个猫,是他们走路的轨迹,是他们的悄无声息,来了,走了,它们也只能在一个想象的博物馆中。

在一个讨厌的世界里,有无数种可能。托尔斯泰说,生活就是一堆“臭大粪”,人有义务慢慢把它吃掉——据说托尔斯泰是这么说的,“据说”,虽然我觉得托尔斯泰喜欢农民、不足够精致,但我觉得他也不大会打这样的比方。这句话被1969年的《星期日泰晤士报》记者所引用,他拿来问纳博科夫:你的人生是不是也是臭大粪啊?

纳博科夫说:“我从没听过这个说法。那个老家伙有时相当讨厌,不是吗?我自己的生活则是涂着乡村黄油和阿尔卑斯山蜂蜜的新鲜面包。”

即使在一个讨厌的世界里,也有无数种好的可能。印度斯坦,或者湖南路博物馆,就是在我们觉得满世界都是臭大粪的时候,我们那个“涂着乡村黄油和阿尔卑斯山蜂蜜的新鲜面包”。

毛跑跑:“我和你拼了。”

毛跑跑不喜欢人过分热情,特别是熟起来抱着他旋转,又晕又没有尊严。每次这样的苦难经受下来,他都会逡巡一小圈,回身扑到始作俑者腿边去咬。给人的感觉就是:“我和你拼了。”

如果毛跑跑会记日记,这一天的日记里会这样写:

今天热情的室友又做奔放状,当着众人的面,把我大力抓起来,旋转。妈蛋,头晕得想吐。放到地下的时候脚还滑了一下,丢脸。好在我马上跳起来,去咬她的小腿。……

“我和你拼了!”旁观者哈哈大笑。

“他心里一定在这么说。”

2020.2.6 大黑猫来了

大黑猫其实是最早来的。在确认大黑猫来之前,我们在弄堂里看到一个小黑,或者叫王小黑。理论上它们应该是同一只猫。我们很长时间不能确认大黑猫和小黑到底是不是一个猫,小黑总是坐在墙头上,显小。后来他总到我们这里吃猫粮,开始是宽宽仔带着来,后来跟着奥尔加也来过,再后来是门仔。

大黑猫是这个弄堂里所有母猫的情人,十有八九也是所有小猫的父亲,是毛跑跑的敌人,他咬穿了毛跑跑的尾巴。

在毛跑跑离家出走的那个晚上,沈阿姨说发生了猫战的那天夜里,大黑猫是略感失落的胜者,因为宽宽仔保护了毛跑跑。

又来了一只小白猫。毛小宽。

毛小宽的名字是后来加上的。再后来她叫宽宽仔。

是因为有毛跑跑,宽宽仔才来的。

开始,偶尔会看到宽宽仔出现在对面一楼的厨房里,感觉是从厨房里钻出来,进到我们院子。毛跑跑出去闲逛那段时间,宽宽仔成了他的朋友。早上的时候会在门前等着毛跑跑出来,蹲坐在那里,像手机里屎的Emoji,下盘很宽,那时候她还没有怀孕,但已经看起来是能生养的样子。我们就胡乱给她取名字,小宽,宽宽,宽宽仔。最后宽宽仔这名字就留了下来,如果忽略她的宽大的下盘,她是个年龄不会太大的美貌小猫。与那时候命运未定的怀特酱一样是个有着两只不一样颜色眼睛的小白猫。异瞳白猫充满了复杂的基因传说——有关这种猫的都市传说包括:这世界上没有白猫,我们看到的白颜色是某种基因决定了她隐藏了某种实际该有的颜色,呈现出白色而已;异瞳,两只眼睛颜色不一样,通常意味着基因有缺陷,还意味着有一只耳朵是聋的。怀特酱有一个悲惨的故事和还算是幸福的结局,现在她在北京。宽宽仔和怀特酱都是我们遇到奥登之前取的名字,你看这些名字听起来就有点生产线,像血汗工厂的第一代纺织女工一样,不够学贯中西。

我们为她取名字不是太热忱,可能这也影响了她与我们进一步的交往。

命名一只猫,就像拥有了某种权力,你就要为她负责。在宽宽仔不见之后,我们多少有点自责,至少觉得付出的努力不够,就像她草率而来的名字。

取名应该是个谨慎的事。《染匠之手》里,奥登说,“我确信,”他引用了爱德华·李尔的一句话,“可以真正检验想像力的就是命名一只猫的能力。”在看到这句话之后,给猫取名字就内卷成一种竞赛,仿佛是想像力的大考。不过,我也不能太同意这个说法,因为这样,取名这事就会进入一个人类智力比拼的领域,但凡人类试图以智力来决胜负的地方,通常都会搞得一塌糊涂。

在《创世纪》第一章中,我们得知,上帝将所有造物带到亚当面前,他可以命名它们,亚当叫出每一样事物,那就成了它们的名字,即专名。这里,亚当扮演了第一位诗人的角色,而不是第一位散文家。专名不仅需要指涉,而且必须恰当地指涉,这种恰当性必须能被公众辨认。

奥登告诉我们,爱它就命名它。命名是一种拥有。亚当在奥登眼中虽然贵为第一位诗人,他痛失伊甸园也不是失去了诗人桂冠,他更喜欢的身份可能还是庄园主。

命名是一种拥有。但生活当中总是有很多遗憾。比如在复兴中路的时候,有两只乌鸫成天站在窗外的电线上,拉屎,叫,偷小猫的水喝,偶尔吃猫粮,然后侧过脸来用其中一只黄圈小眼睛盯着窗户那一边的我。你不能做太多动作,因为你知道你动作大了,他们就会飞起,让他们去信任人类?似乎也不是不可信任,主要是没有太多必要。可能他们虽然不大的脑袋里也会飞速地运算一下,成本太高,回报太低。他们才不会选择相信你。我们习惯于天上飞的那些个鸟每天都在变化,很少去想那始终是两只你一直看到的鸟,因为他们没有名字。

所以乌鸫就这样从你的生活中消失了,就像他们从来没有在你的生活中出现过。

卢梭写了教育学开山之作《爱弥尔》,大家除了膜拜他的学识还会诟病他对实际教育孩子的缺席——他跟勒瓦塞生了五个孩子,生完之后把孩子交给助产士,送到育婴堂,那五个孩子都没有名字,十有八九也没活多久。他们从卢梭的生活中消失了,也像从来没有出现过。

这一点卢梭比我们宽宽仔要差很远。不过,它会有一个新问题,宽宽仔给她的小仔们会取什么名字?当然这个问题也是永远无法解答的。哪怕宽宽仔再度从天空中回到我们的院子里,她咩咩地叫着,你依旧不知道答案在哪里。

E.B.怀特发现跟随着圣诞树来了一条小蜥蜴,“很快就把起居室看成了自家。它喜欢南墙上的窗帘,时时伸出它的邪恶的小脑袋,与我们分享什锦水果”。怀特先生给它起了个名字叫“百扑”。这是浪漫一种。我们办公室里生活着那大约二百条蚯蚓,墙角里似乎已经工作了一两年的细腿蜘蛛,飞来飞去的小蠓虫,偶尔的蚊子,这些似乎都应该有他们的名字才对。在命名生命体的这个问题上,我们就像一个佛教徒面对他们的食品,好像有眼睛的才配谈生命,才涉及到轮回,因为没有眼睛就没有流露出绝望,就没有质疑。对植物就更不公平,就因为没有眼睛让你产生来世下地狱的恐惧?

这鼓舞了我们给万事万物命名的热情,我们可不能做这种无情无义的人类。有名有姓的家伙们充斥在我们办公室的每一个角落:我们会说小刘最近有点多,或者,还好不是小葛。唤作小刘的是三角形的小蠓虫,动作迟缓,总是趴在洗手池附近。当凑到近前发现是蚊子时,就会被唤作小葛。命名让生机盎然。但他们都是泛指,显得不够精心。而且,冬天办公室里与我们共同过冬的二百条蚯蚓和一年四季始终不离不弃的120个(同样是估计)细腿蜘蛛他们都没有名字。遗憾,连泛指的名字都没有。

在一个感伤故事里,克里斯·韦尔那个漫长的三代吉米·科瑞根的故事里,祖父吉米·科瑞根:

最终,他发觉自己该回家了。

不过他或许可以先捡拾一块石头,

为它取个名字,

整晚带在身上,至少——

这么一来,

无论他父亲说什么,

或做什么,都无关紧要了。

哪个小孩没有感受过孤独呢?只有吉米·科瑞根会给一块拣来的石头命名,从此不再害怕孤独,不再害怕一个人面对成年人的世界。

4.1

宽宽生过小猫了。

因为宽宽仔的肚子不见了。

这个时候宽宽仔的名字已经确认了。

宽宽的名字由来前面已经说过了,是底盘很宽,因为她怀孕了。

她生的两个仔,一个是奥尔加,一个是花花。

小白猫奥尔加的名字来源于她的眼睛。

最开始的时候,眼睛被眼屎糊在一起,我们觉得她怕不是一个瞎子吧!很紧张,总想抓了她去医院,看看到底是不是有眼疾。那时候不辩雌雄,直觉当成是个小母猫,运气不错,猜对了。后来她忙前忙后帮宽宽仔照顾后来一窝小仔,细声细气地到处召唤小仔们集合吃饭,确认这是个母猫,奥尔加这名字总是没错。

奥尔加经过漫长的睁开眼睛过程之后,是令人惊艳的灰蓝色眼睛,我不知道是不是应该这么描述这个颜色,对颜色的描述我不是太自信,可能是介于灰色和蓝色之间。即便我们觉得自己阅猫无数,这两只眼睛还是让我们陶醉,让我想起玛丽娜·茨维塔耶娃的。她的诗集里有一张黑白照片,照片上茨维塔耶娃的眼睛颜色应该就是这只小猫眼睛的颜色吧,如此独到而且迷人。

你踯躅着,挺向我的身影,

两眼瞅着地下。

我也曾低垂着眼睛!

过路的人啊,请你停下!


采一束毛茛和罂粟花,

读一读吧,——

我的名字叫玛丽娜,

曾经度过几多年华。

迷人。那么她就叫玛丽娜吧。

只是这名字叫起来有点肉麻,像个情人的名字。还好正在此时,又出现一位斯拉夫女人,托卡尔丘克,到处有她的彩色照片,我毫不怀疑,那眼睛的颜色在院子里随时向我们闪耀。从此,她再不会被叫玛丽娜、白文竹或者其他任何名字,她与远在波兰的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奥尔加·托卡尔丘克一起共享一个名字:奥尔加。

实至名归,那个粘着一堆眼屎的小白猫,渐渐长大。眼睛迷人。

又隔了一段时间,我终于弄清楚了玛丽娜·茨维塔耶娃眼睛的颜色。那是在一篇回忆她的文章中:“玛丽娜·伊万诺夫娜眼看着变了样。铁青的面颊泛出了红晕。眼睛从黄色变成了绿色。喝完茶以后,她移坐到瘸腿的沙发上吸起烟来。她坐得挺拔,兴致勃勃地注视着新的面孔。我也望着她,尽力判断她有多大岁数。随着每一分钟她越变越年轻。”

在利季娅·丘科夫斯卡娅的回忆中,这事发生在玛丽娜临终之前。就是传说中这位俄罗斯最伟大的诗人想当洗碗工而被拒绝的几天之前。

“我们再也不放您到什么集体宿舍去了,”塔季扬娜·阿列克谢耶夫娜·阿尔布佐娃说,“那里又脏又挤,您就在我们这里朗诵诗,然后用午餐,然后睡觉。明天一早我陪您去找房间——离我们近些——有几处我已经有谱了。我把所有的房东都考虑了一遍……您给我们朗诵献给勃洛克的诗,这是我喜爱的,然后您随便朗诵什么……等我们找好房间,您去报户口,再去叶拉布加接儿子。”

奥尔加有可能被叫成毛文竹,那是因为她在很小的时候就喜欢跳进文竹花盆里。文竹是小猫的一个异次元空间入口。所有的小猫都喜欢,但最喜欢文竹的是毛跑跑和奥尔加。毛跑跑喜欢文竹,到了根本不能让他和文竹同处一室的地步,否则不管他身量大小,他一定会跳进文竹膨松的枝叶当中。我猜可能是它细细的针一样小叶子可以替小猫抓痒。可能就跟人跳进温泉汤池里泡澡有同样功效。

真正的植物爱好者是花花。她在很小还刚刚学会吃猫粮的时候,就已经有了博物学家的苗头。她喜欢跳进院子里所有的花盆,在里面躲着,不管是多细的花茎,她也都会爬上去。赶上一次雨天,身上粘了个小树叶,她背着这个小树叶跑了一天。她最爱的植物是昙花,睡在昙花花盆里。在琢磨着奥尔加是不是可以叫毛文竹的时候,我们就说,这只三花小猫就叫谭花花吧。要知道,那是本弄堂里第一只三花小猫,最初是毛跑跑,毛跑跑吸引来了宽宽仔,宽宽仔生了两只小猫,一只还是白的奥尔加,在一片白猫世界里突然有了一个三花,多让人惊喜。

三花必定是母猫——据说三花是公猫的概率极低,如果是公猫,就一定是个没有生育能力的公猫,这就跟有人说白猫都不是白色的,它一定是有别的隐性的颜色一样,是个有关基因的科学或者都市传说。我们跟沈阿姨解释,那两只小猫不是毛跑跑和宽宽仔生的,因为毛跑跑是个阉掉的小猫——这个时候沈阿姨只是觉得我们不想为新出生的小猫负责任,放任她们成了野猫,但沈阿姨人很Nice,不愿意说破这个事;我们又说三花也是宽宽仔生的,沈阿姨就会觉得智商受到了侮辱——两只白猫怎么会生出一只花猫来,哪能!我们不但推卸责任,而且胡说八道,这是沈阿姨所不能容忍的,所以必定要把前面的那个谎言一并拆穿:“哦唷,大白猫蛮好要看看牢的,要不野猫越来越多了。家里养的猫就放在家里,不好放出来的。”

回头说这个喜欢昙花的三花小母猫,她因此有了一个大名叫谭花花。作为一个办公室猫和他们的朋友,我们都很希望她们有严肃认真的名字,理论上每一只猫都应该像缴纳五险一金的员工一样,有一个可以录入在册的名字,至少也是外企里的Oliver、Sabrina一样,受过严格的中西教育,不能像乱叫一气。谭花花这名字虽然略显素朴,但有名有姓,中规中矩。

【隐藏在下面的右侧数第三列】

4.13 从毛大口中救下一只小壁虎

毛大就是毛跑跑。鬼知道那几天为什么他还叫毛大。

有一段我们觉得他是神经病。当然,所有猫都是神经病。

比如毛跑跑在房间里跑来跑去,开心。开心到要舔手。于是真的一个急停,坐下,抬腿,舔手,然后又觉得应该洗脸。就洗脸。我们就会看得哈哈大笑。

“你看他,像不像在一个隆重的场合,突然掏出一个梳子来梳头发!”

“全世界都大惊失色!”

“文化冲突了!”

5.5 宽宽仔送来一只小麻雀

莫里斯·巴雷斯说:“猫就像神——接受我们的甜言蜜语,但不回报。”不,宽宽仔不是这样,她是个懂礼貌而且周到的小猫,她送我们麻雀。

这是宽宽仔送给我们的小礼物,后来我们知道她就要把小仔们给带过来了。

我们大呼小叫地告诉宽宽仔:你自己吃吧!谢谢你!

5.6 毛跑跑走丢了

他跑到对面院里。那时候园丁还在,说猫都会回来的,不像狗。还去了对面院的隔壁院去找,没有找到。在房顶上看到晚上,没看到。

对面院子,我们称为8000万家。他们家总是大门紧闭。有个喜欢批评小小猫的灰纹母猫在这里生活,那个母猫跟我们始终没有交集,但从窗户看出去,偶尔会看到她呼唤她的小仔,嗔怪和埋怨为主,戏分很足。

“哪儿去了?”

“快回来,外面多危险!”

“我看到你了!车底下!”

“不要等我去叼你!”

“你怎么还不动!你不回去我回去了!”

然后真的就回去了。果然,一会儿车底下钻出小小猫来,一点也没有讪讪的感觉。蹦着躲着,再跑进去,一不留神,也不见了。

四下里找毛跑跑那天,我进了这个院子,兜了几圈,确认这个无人居住的院子里,只有一个园丁。

那是我见过的最浪漫的园丁。他每天都换一身不同风格的衣服,比如今天是红色运动鞋、黑色瘦腿裤子、黑风衣和一个旧尖顶草帽。前一次看到他扫院子的时候,穿的是普通的蓝褂子,像很多园丁那样。再早还有运动风格的,有点高中生校服的感觉,可能就是。不变的是一个白套袖,总是戴着,保持干净。

他生活虽然色彩斑斓,但显然不是太富裕。弄堂里的保姆们心好,每一家的纸箱饮料瓶,这些可以卖钱的东西,都要交给园丁。隔着窗户看出去,保姆们按了门铃,把纸箱放在门口,那个足有六米长的大铁门隔一会儿缓缓展开一条缝,园丁先四下看,没有人,再低头,有纸箱,高兴地拿进院子。保姆那时早就走远了。他咕哝一句谢谢。就好了。

这院子是弄堂里最大的一个。北楼是东西向的,有拱形门廊,看起来像西班牙葡萄牙那种早期的殖民者在太阳很大的加勒比或者在菲律宾做的房子,门廊的好处是挡住了炽热的光,可以乘凉,这两层的北楼看起来早已没有人住,木门窗有些已经朽掉了。

南面的房间实际是南北向的,像个教堂或者小礼堂,四周也有环廊,窗户玻璃原来可能也都是有些想法的,但现在旧了,好在还能透过光。墙是粉色的涂料,不知道出于什么目的,但一样斑驳,诠释旧世界的远去。

南楼的房顶上是大黑猫的地盘,总是看到他匆匆走过。偶尔在那里也会发生一些小规模的追逐,离得远看不清是打架还是求偶。

在这两个楼中间和四周,就是几十年的大树。几棵悬铃木,几棵香樟,边角里可能长着几个野生的泡桐,没有人管,兀自已经长得很大,不输人类有意栽种的那些。我们在车间屋顶上看下去,园丁每天准时扫落叶,他有他的节奏。

一天,8000万的院子里来了很多人。Boston Legal里那种人,那是一部很有些年头的美剧,如名字所示,是讲波士顿一个律师事务所故事的,阿兰·哨儿和丹尼·奎恩,两个有趣的人,解构所有的事,遇到所有的大风大浪,然后一一化解。最后一季,可能是收视率下降,制作方要停了这个剧,几位主演和主创大概心有不甘,把整个剧都解构了一番。大势已去,让波士顿这间律师事务所难以为继的只有一种可能:中国人的并购来了。这剧拍在世界还是平的那个时候,中国人虽然是异类,但不至于那么讨厌。一位来自中国的张强张大律师,带着他的搭档朋友,继承前面两位本土大律师的阳台夜话,一样抽着大雪茄,一样对这个世界踌躇满志。

那天状似张强大律师的若干人突然出现在8000万院子里。

车大,停得东倒西歪,大声召唤着别人,咣咣咣打开大门,进进出出几个大屁股、Polo衫的人。志得意满,煞有介事。

我们问园丁,房子卖了吗。

除了找猫那次,这是我们第二次搭话。

“卖了。”

园丁说不知道哪里的话,也可能是他以为的普通话,很单调地嘣出来一些声音。

“原来的老板是发明电脑的。卖了。”

发明电脑的?“外国人啊?”

“不是,中国人。”

想不出来中国人哪个可以算做是发明了电脑。

我们问房子卖了多少钱。

两个亿。

新东家的人来了。

两个亿,真的是不少钱。后来玛莎拉蒂家查到了拍卖价格,只有8000万。玛莎拉蒂是斜对门香港人,做拍卖行生意的,不知道拍卖什么,家里摆些石膏丘比特的造型小人,看起来不像艺术。知道是8000万。沈阿姨都生气了。“我们么凑一凑也买得下来的噢。”

回到那天。突然想起来,“影响你工作吗?”

“不做啦。”

噢。真是让人伤感。

“那做到什么时候啊?”

“今天,下午五点。”

我们看了下时间,现在是中午十二点半。

更让人伤感了。

他在我们找猫的时候,总是说,猫是会回来的,猫不是狗,不会丢,认家,不用担心。

他也不是太喜欢我们跑到他们院子里去找毛跑跑。但他并不拦着。

他每天都在这里,很显然就是住在这个大院子里的,洗衣服,挂在院子里,看着这个大房子;吃什么,与什么人打交道,一概不知。我们顶多就是把纸盒放在门口,然后按了门铃,然后自顾自走开。

文森特家保姆刘阿姨,就会分给他几块买来的菜,有的时候是个土豆,或者别的什么。

那天十二点半之后的四个半小时里,他一直在弄堂里跟人聊天,我们照例是听不懂他在说什么,感觉有点大变故来临之前的兴奋紧张。

这兴奋不是开心,是惶惶不可终日的那种。

别人哦唷哦唷地搭着话,不应该啦,要跟他们讲的啦,我来帮侬港之类。

只剩下三十多分钟的时候,他跟几位阿姨说他跟老板吵起来了。在那之前的二十分钟里,他一直在打一个电话,听不懂,我怀疑对方也是听不懂,只是感觉他开始抱怨后来愤怒再抱怨,几句话来回重复着说。

那天晚上五点三十五分,园丁就走了。再也没看到他。

5.7 早晨回来了

沈阿姨说昨天晚上爆发了猫战。

第二天早上很早就去上班,在房顶上看到大白猫,开始还以为是宽宽仔,仔细看是毛跑跑。他回来了。

猫战细节据沈阿姨说,小白猫很勇敢。我们分析是因为大白猫毛跑跑的出现,当天晚上的势力范围发生了变化。宽宽仔扮演的角色是毛跑跑的保护者。

杜鲁门·卡波蒂说百老汇是一条街,也是一个社区和一种氛围。哪个地方不是呢?沈阿姨站在三楼的楼梯缓步台上,扔下一枚大钥匙,“你们搬家要开大门吧?”在办公室搬来的第一时间,沈阿姨就塑造了本弄堂的社区精神与氛围,大家要互相帮助,我们是一个其乐融融特别有爱的弄堂。

“用完把钥匙插在锁上,放那里就好了。”

“我是沈阿姨,我是楼长。”

沈阿姨不止是这个楼的楼长,还是整个弄堂实际上的领袖。她长得有点像吴珊卓,吴是一个在好莱坞的韩国裔女星,与穿女团裙子跳舞的那些韩国女生不一样,吴珊卓一眼看过去就是韩国人,在一部同样很早还算流行的《实习医生格蕾》的美剧里,她是重要的主角。出现在弄堂里的沈阿姨通常有两件事,一件是与儿子打羽毛球,另一件就是审视,与其他人走过只是有一搭没一搭打招呼不同,她永远是有备而来,马上就会与你说一通话,看起来都是大事,而且看起来她都有解决方案。

沈阿姨能够运筹帷幄,优势之一在于时间够久。时间这东西与人脉相关。她随手一指,那天在她家楼顶上,这是本弄堂的制高点,你看那是谁谁家,从小住在这里。我飞快地算了一下,年龄跟沈阿姨要差那么几岁,可能够不上同学。前一段么,他弟弟在这里住,最近也不住了。再往左一指,这是陈老板家。哪个陈老板?你们房东啊。哦哦。香港大地产老板,狗真大,草坪真大,院子真大,毛跑跑以前经常去他们家玩,这个嫌贫爱富的猫。再随手一指,那是谁谁谁家。这个知道的知道的,他们家有卫兵出入的。

5.18 宽宽仔带来了小仔I,据说还有小仔II

【第四列】

5.20 毛小花见面日,后来毛小白也来了

这是奥尔加和花花开始的名字。

5.23 毛小白受难日

那天,先是宽宽仔趴在一个地方咩咩地叫,这是她叫小仔的声音。

那天早上还看到两个小仔,不大可能白天被什么人给掳了去。以前在复兴中路的时候,小猫会被看门的爷叔赶走,他说晚上不许叫的。如果叫的话,我就要给他们扔掉。但小猫哪里有不叫的。

一定是两个小仔迷路了。有人大喊大叫有人走路重,她们害怕了,慌不择路,说不定就跑到哪里去了。过了一会儿,花花回来了,宽宽仔不知道跑哪里去找了。花花趴在小栅栏上,东张西望,不着急的样子,可等了一会儿,也没见她妈妈回来,也咩咩地叫。中间还想求助于我,但拿不准我到底是不是一个好人。在他们的体系里,凡是人都要有罪推定。

然后,从雨水槽底下,宽宽仔回来了。她们见面了。

宽宽仔闻闻花花,然后舔舔。我觉得她们久别重逢,互相要说一些话。人类不宜围观。

隔一会儿,再到窗前看她们。地下室的通气口那儿,一个大猫一个小猫,两个都在咩咩咩。宽宽仔还会看我一眼。然后继续趴在那儿咩咩咩。

或许是另一只小小白困在地下室里?

我出门看,她们跑开一些,宽宽仔并不跑远,回头跟我说以前没说过的话,大意就是,欧~

我伏下身推了推地下室出风口,已经风化得要腐烂的铁窗栏。

里面没有小猫,也没有听到叫声。拿了个花铲,抠出一个大一点的洞。

然后,宽宽仔跑到洞口,花花也跑到洞口。她们钻进去了。过一会儿,一个大白头又钻出来,宽宽仔。下面又钻出一个小小的白脑袋。毛绒绒的奥尔加也钻出来了。

这事记在黑板上。标注了日期,5月23日。

老房子地基高,做一个地基出来,悬空的,防潮。复兴中路的抬高层有五六级阶梯那么高,从雨水的排水口那里看下去是一个黑洞,有无数蛞蝓层出不穷。新装饰艺术大宅这里的悬空层没有那么高,但足够小猫在院里院外穿梭。我们敲掉了这个烂掉的铁窗,就打通了。

可惜,后来老房子维护工程里,这一块装了新的铁窗,两层。一条猫路就断掉了。

6.1 谭花花和毛小白命名日

叫谭花花,是因为花花喜欢蹦到昙花的花盆里。她后来表现出来的实际上是喜欢所有的花盆,喜欢所有的花。她还爬到过小天使的细茎上。

6.2 毛大尾巴受伤感染

毛跑跑出去玩的时候被小黑咬了尾巴。没办法坐下去。开始时是萎靡不振,后来发现尾巴拖在地上,碰到会很痛,大叫。去朋朋做了检查。确认是尾巴被咬伤了。

宽宽一家用小松鼠作教学工具

花花在吃一个跟他差不多大的松鼠。她们吃了一下午。

我们说过了,花花像个博物学家。还有点像殖民时代的博物学家。

除了爱植物,她还喜欢打野味。这是殖民主义者谭花花的加分项。

宽宽仔要训练小仔们打猎,食野味。抓了一只松鼠回来。

那个下午,她们三个,宽宽仔,带着花花和奥尔加就在门外面解剖了一只松鼠。宽宽仔主要是做示范。奥尔加这个小白猫,好像很矜持的样子,兴趣不大。花花太爱野味,恨不得与松鼠躺在一起。那时候花花还小,看起来与松鼠差不多大。隔了两个小时再出去,就只剩下一个大尾巴了。

花花还吃过一只大鸟,珠颈斑鸠。那是个格不是很高的鸟,即使是人类还算喜欢的鸽子,看起来也像个老鼠,更何况野鸽子。不过,珠颈斑鸠是比鸽子好看的,脖子上的小格看着像克罗地亚国旗,也像F1比赛最后一圈摇的小旗,还像国际象棋的棋盘。它们看着不高级的主要原因是走路时头一探一探,感觉不够绅士。

他们吃鸟和松鼠,毛跑跑会很嫉妒。毛跑跑吃什么都会吐。但这不意味着毛跑跑不喜欢这种游戏。

有一个养猫人叫儒勒·列那尔,他说,“我的猫不吃老鼠,它不喜欢吃。它抓只老鼠不过是为了拿来玩。它玩够了,就饶恕老鼠性命,去别处遐思,身子坐在蜷曲的尾巴上,天真无邪。”

没有猫喜欢吃老鼠,除非特别饿。他们还是更爱玩耍那一部分,所以总的来说猫具备热爱形而上的天分。但是这个列那尔又说,“然而,由于猫的利爪,老鼠已经死了。”

6.8~6.10 小猫病了

6.11 谭花花去了医院

“杯状病毒”

6.13 宽宽仔也跛了

谭花花有好转

6.18 宽宽仔好了

这是一连串的故事。开始是奥尔加流鼻涕,眼睛糊在一起,她从小就这样。隔了一天跛掉了,拖着腿走,那几天下雨,就在水里拖着走,感觉很危险。

后来花花也跛了。反倒是放心了一点。估摸奥尔加不是腿有问题。应该是某种病。

中午抓两个小猫,花花跑得慢,被摁在猫包里,送到朋朋,诊断是杯状病毒,打一针,再遣送回来。从猫包里倒出来,飞快地钻进悬空层的小窗里。前后凡一个小时,叫了一路,花掉四百块钱。于是回来她有了新名字,叫花四百。不管是谭花花还是花四百,昵称一律叫花花。完美。

6.19 龟背竹发新叶

6.22 打猫三联了

毛跑跑在朋朋。那一段总去朋朋。朋朋是在法华镇路的一个宠物医院。那是个伤心之地。

诸多伤心中的一个是白老师。这里一切都与白老师无关。我们叫他白桑。在湖南路的时候,他的骨灰在那个小盒子里,中间那个房间的书架上,南瓜头公仔一直陪着他。毛跑跑会在他周围蹦上蹦下。搬到湖南路的两年之前,他就已经死了。

【第五列】

7.13 松鼠偷窥文森特家窗户

从办公室窗口望出去,二楼是文森特一家。文森特有一儿一女一狗一对夫妇。有一次一只松鼠站在空调柜机上往他家里看。

7.15 昙花毛豆节。

大黑那天啪啪了宽宽仔。

7.29 13袋猫粮启动!

开始负责所有小猫的猫粮。

8.5 宽宽呵斥2个小仔,要赶他们走了

宽宽仔是一个讲原则的小猫。在她们的世界里,游戏规则究竟怎样人类也只能了解个大概。

8.8 蚂蚁占领了猫粮

来了好多好多蚂蚁在猫粮碗里。

玻璃/防火墙友谊

说的是毛跑跑和宽宽仔、花花和奥尔加隔窗友谊。后来友谊主要是花花,宽宽仔并不太多互动了。奥尔加并不多互动。

【横排的那几段】

9.3 宽宽又生完了

因为肚子又不见了。

9.4 花花在灰椅子下面吃一只鸟!(啊,是珠颈斑鸠,最后她和一只翅膀玩了起来)

9.9 Aves《小鸟》

这就是命名日了。

后来人们问起,为什么叫小鸟。我们总是说不出个所以然。应该叫什么名字,肯定也是动了一阵脑筋的。但小鸟突然出现的时候,我们可能瞬间就定了。没有什么犹豫的。

它自由啊。

它可以在很高的地方,它有它的视角啊。

【第六列】

9.22 光棍树倒了

光棍树是一种看起来都是绿色枝条的树,以前我们有未婚女同事,恨嫁,不喜欢它,觉得不吉利,不能容忍它在桌子上。光棍树倒了没有什么特别的含义,那一段比较弱,软趴趴的,扶不起来。

9.23 谭花花伸手摸了我。普天同庆。

9.27 桂花树底下有个宽宽仔的家。杜鹃丛下面,有小猫啾啾,一个小黑白和一个小橘

就在窗底下,小仔们在地板里钻来钻去。那是门仔一代。

扬·盖尔的一个学生跟他说,猫能教人什么是好地方。“猫走出家门后,总要停下来仔细检查周边的情况,然后才小心地进发到这里最无可争议的’好地方’,带着国王般的尊严踡起来打盹”。扬·盖尔是个城市规划专家,这段话出自他最知名的一本书,中文名字叫《人性化的城市》。

这个弄堂里的猫也是天然的城市规划者,他们证明了扬·盖尔的说法。你看弄堂两侧,我们这一侧有沈阿姨、刘阿姨、文森特一家、林林和保罗一家、“真的有猫”先生、拍卖行的玛莎拉蒂先生和他的涩女郎太太……另一侧?除了那个始终关着门的有一个说话像唱歌一样的女人的家,好像就没有什么存在感了,死气沉沉,虽然占了整个弄堂的一半,但总是人气不足。关键是,猫们也不喜欢。毛跑跑可以自由出入的时候,只跑过去一次,倏地一下就不见了,然后他就迷失了,当晚都没有回来。我们庞大的宽宽仔家天团,偶尔在弄堂里来去匆匆地走,也很少越到那一边去,就连大老黑,可能是本弄堂的王,宽宽仔的男朋友,小仔们的父亲,也只是在那一侧的墙上逡巡,做看山状。

“在规划城市的时候,一定要留意让猫高兴——只要猫高兴了,人也就一定会高兴。”扬·盖尔为他的“人民城市”得出一个结论。

C215也认可这种观点。他说猫让他沉迷,猫知道怎么在街头生活,“它们也许是流浪猫,自由而独立,我把自己看成它们的同类。人类总是想把自己比作动物。对我而言,猫就是个图腾”。C215是个巴黎的涂鸦艺术家,他对自己的评价还算中肯。扬·盖尔也很不错,他把“人民城市”的解释权交给猫,建一个好的城市要去征求猫的意见,这是美好事物之一种。

9.28 有三只小猫啊!

后来他们分别是门仔,勒勒(因为有胡子所以叫希特勒),花毛一体,是个新三花。

“宽宽仔最有礼貌了。从来都是在旁边看小仔们吃得差不多,自己才去吃。”

“她最喜欢门仔,每次还要单独带着门仔来吃。”

“门仔吃饭太慢了!”

“所以她长得小。”

宽宽仔春天的时候生了两个小猫,秋天的时候又生了三个。她这一年都在带小猫,特别负责任。在宽宽仔离开我们之后,门仔迷失了很久——不是走丢,而是不知道怎么和我们相处。那时候也是工地脏乱得让人绝望的时候。隔了好一阵,她学会在窗子和门边与毛跑跑互动,习惯了按时来吃饭,习惯了她的兄弟勒勒总消失不见,习惯了她的姐妹花毛一体——那只小三花消失不见,她跟怀孕的奥尔加和怀孕的花花一起,忍受孕妇们的糟糕脾气,嗓子嘶哑着叫唤毛跑跑。我们担心她招了邻居的烦。后来有几天不见,突然出现,是跟大黑猫在一起,多少放下心。后来又有几天不见,再回来,在房顶上,奥尔加不让她跟她的小仔在一起。

门仔是个找朋友的小猫。我们想抓她做公寓猫,把她关在房间里,她咣咣地撞着玻璃门,希望找到逃生的路。她归根结底还是更爱自由。

10.14 毛健硕

外面有人在窗口逗毛跑跑,他长得好健硕。所以毛跑跑又叫毛健硕。

毛跑跑每天都会站在第二个房间的临街窗子前,看外面。

“老房子么,你看着不起眼,都快一百年了,你看人这砖。”通常有一个不老不小的女人领着人往弄堂里走。她知道一切。

“前面有一个拱顶的门,还有绿窗子和绿门。”她介绍她的景点。

“这里满安静的哦。”穿西装的男人说。

每天窗外都有不同组合的人走过。

每天的组合中差不多都有一个穿西装的男人,西装有格子的,条纹的,单一颜色的,单一颜色老气横秋的,单一颜色很鲜艳的,上下不同颜色的,还有穿短裤配西装的。他们通常都很矜持,有的时候不耐烦,有的时候又有点过于雀跃了。

“这里有个猫咪欸!”穿婚纱的女人看到了会喊。天冷的时候她们会披一件衣服,夏天的时候汗津津的,脸上会有油气。看到窗台上的猫,他们就停下来,拿照相机的人把大镜头对准猫,开始的时候毛跑跑会有点害怕,急急忙忙跳下来,后来不怕了。他们都是一些虚张声势的家伙。

“他长得好大。”

“健硕。”

“喵喵。”

“喵。”

外面这些人叫上一阵就去弄堂深处拍照去了。

……

我们,毛跑跑的社恐室友们就会长舒一口气。

“毛跑跑就知道在窗口卖萌。”

“贱兮兮的家伙。”

“你说他叫毛健硕可还行?”

“他不是刚叫了几天毛将军?”

10.21 白腿黑白虎纹小小仔

门仔

尼克松

毛跑跑这个名字最后一定会变成跑跑。

就像谭花花或者花四百最后一定会变成花花。但凡有婴儿语的机会,我们都是难以逃脱。橘猫是宽宽仔第二胎中唯一的男生,他有着一个疑似黑色的小胡子——我们认为,它不可能是黑色,如果是黑色,那就意味着他是一个有着橘、白和黑三种颜色的三花猫,那么它从道理上就应该是个三花猫,而三花猫如前所述基本上应该是个母猫,但这只橘猫显然是个公猫。果然他鼻子上的那块黑越长越淡,最后呈现出一样的橘色——这其中到底是什么原因,我们还没有研究成果出台,但他因为这个疑似小黑胡子,就顺手给它取了一个阿道夫·希特勒这样的名字。这名字很不好。何伟住在埃及的时候给自己家的狗取名字叫穆尔西,那是当时的埃及总统,这是一种恶趣味,他的埃及朋友们也都很不理解这个美国人在想什么。挺好的一个狗,叫了这个名字,到底该爱还是恨呢?如果那是个人中恶魔,为什么不干掉它,而是要把它视为宠物?

所以这个叫希特勒的小橘猫,在他得到这个名字的下一秒钟就变成了勒勒,听起来乐乐无异,已经近似于一个狗的名字了。时光荏苒,如今他们的名字都已经沦为跑跑~花花~乐乐~之类大众化的、一耳朵听下去就是猫这种动物,没有任何怀疑。

那段时间里,无趣的名字泛滥。偏巧又是宽宽仔带着三个小仔来吃饭的时候。最小的那一个,宽宽仔照顾最多的,后来我们叫门仔的灰白花纹小猫就这时出现在门口。那时还没有开始做外墙装修,所以他们生活岁月静好。灰白花纹小猫长得弱小,就成天在我们门前的垫子上,我们出入与她近在咫尺,她也并不跑。开始我们觉得她是胆大,后来觉得她是反应慢——在她身体稍微壮实一些之后,看到另两只小仔逃窜,她也会跟着跑,但往往是人家已经跑到没有了踪迹,她才想起来去跟着逃。不过有一点比她的兄弟姐妹们要好,因为反应要慢那么一点,反倒练就了一点独立思考的能力:那几个人进进出出到底会不会对她构成威胁呢?貌似也没有什么,所以这个反应最慢的小仔跑着跑着就慢了下来,再慢慢地回过头,嗯,其实是没有危险的。她静静地等在那里。到了后来,她可能只是出于礼貌才会象征地跑一下,这是对自然界和自然规律的一种尊重。她完全不了解我们的内心,我们内心一直而且从来没有停止过的想法是:把她抓来,洗澡,打猫三联,然后成为我们直属猫。但一想到,她要隔着玻璃窗去跟她的兄弟们打招呼,这事就过于残忍了。虽然她跟她的兄弟们也谈不上有多好。

因为总是在门口的垫子上,所以她有了一个临时性的名字,叫门仔。

过几天又发现她特别爱喝水……

“我们叫她尼克松吧。”

“她喜欢喝水,还喜欢门。”

“……”

很冷。

有个半途而废的希特勒还不够吗?冷也是那一段无趣名字泛滥的原因。

“打了一个冷战。”

“你是杜鲁门吗?”

“不,那是艾森豪威尔。杜鲁门打的是寒战。”

狼外婆吃了外婆和小红帽,那是谁把这个故事写下来的呢?见证人都死了。

可能是狼。

东郭先生和狼,也是一样。

这么说来古往今来最伟大的作家是沃尔夫啊。

冷笑话蔓延到猫界,就出来了尼克松。

【第七列】

10.25 论勒勒名字的来源

见前面解释。

10.27 小乌文化

新公司名字确定了。

别人做公司名字都起得很有趣,我们总是想了一堆名字,不是跟人冲突,就是被指责为不像个公司名,据说找人通融也有机会,但为这破事也要作寻租状,有点可笑。小鸟文学,名字中有动物,自从互联网公司喜欢上禽兽,我们可不敢指望这小鸟还能注册——果然。我们退而求其次,取了小乌的名字,后来想,可能更好,这不光是“少了一点”的事,它是一个小乌托邦啊。

花花进来做客了

以前宽宽仔曾经进到图书馆那个房间。但是她们总是害怕人类。

再后来门仔、新一代小白猫“小S”都来过办公室。小S是奥尔加的三个孩子之一,奥尔加创纪录地生了三个小白猫,在我们即将离开湖南路的时候,她领着新一代小白猫在院子里开始了前途莫测的新生活。那个唯一有了名字的小小白猫,因为它跟宽宽仔家族所有小猫一样,骄傲地举着它们的小尾巴,小S是高高举着S形尾巴的那特别的一个。

10.29

三个月16袋猫粮

16X1.2kg

那时候有六只小猫吃猫粮,是宽宽仔一家的鼎盛时期。当然他们最爱吃罐头。

门仔是宽宽仔的第二胎三个小仔中最小的那一个。尽管吃了很多偏食,但他还是要比另外两个小上三分之一。

奥尔加总是来去匆匆的样子。好像自己有自己的事要忙。有时会耽误吃饭!那次分罐头,她最后一个跑过来,嘴里还嘀咕着,像是在说:我来晚了,我来晚了!

11.18 墙面改造

每天工人下班后宽宽一家来吃饭

像二战战场一样。每天都是轰炸后的样子,有一张照片是花花的背影,看着灰土土的院子和几张防雨布覆盖下的破自行车,她的背影让人想起奥立弗·退斯特。门仔一代生活从小艰难。

12.14 常客花花,屋顶砌了小墙

12.27~28 花花连续被大老黑啪啪/iOS和安卓提交

被大黑猫啪啪的还有奥尔加。我们不了解猫界的旧爱新欢,我们想象当中宽宽仔总是会感到失落。

那些天院子里全是工人,在装修外墙面。宽宽仔的生活被他们惊吓到了,惶惶不可终日。那天上楼顶,在一堆破烂的防水布里,宽宽仔领着三个小仔,警惕地看我。不过,这三个小仔养得胖胖的,过得还可以。

但寒潮就要来了。要零下八度!

计划中迟了几天的小鸟文学App终于提交,按原来计划应该是圣诞节上线。晚了几天。

12.30 Mi上架

小鸟文学第一个上架的应用商店。

Jan.1st iOS上架

2 days later $631

12.31 宽宽仔不见了

12.30大降温。每一次寒流过后,都有可能有一个小猫消失不见。

谁也没想到,最先不见的是宽宽仔。

我们总担心,小仔们生病,小仔们走丢了,小仔们欢蹦乱跳地跑到一个上不去下不来的地方,绝望而死。小仔们平时生活在地板下面,宽宽仔找不见的时候,就在每个小洞口咩咩地叫,急三火四的,有点慌张。我们就总是一个个地数这三只小仔从各个地板下面钻出来,出来之后再被人惊吓得四处逃。

宽宽仔喜欢带着门仔,因为她长得最小,所以早上一定是带着门仔先来吃饭,门仔吃的时候,她在一边蹲着,替门仔把风。然后再叫另外两只小猫来。

三天前下班,天黑了下来,偶一抬头,在车间房顶上,看到两个小白脑袋往下面看。

两天前,院子里乱糟糟的,工人忙前忙后,小猫们不敢到前院来,我想到房顶上看看小猫们是不是在上面,爬上去,看一堆碎砖头和垃圾中——那里本来是被隔壁用做花园的遗迹,被我们赶下去之后也不收拾——宽宽仔和三个小仔在那里,看着我。乱糟糟的,看着心酸。事后再看这照片,宽宽仔闭着眼,感觉疲惫,更是心酸。

一天前,在窗台上,宽宽仔照例来吃饭。看了我一眼。

那天晚上大降温。第二天早上到了办公室,宽宽仔和小仔都不在,晚了好久,门仔来吃饭了。总是陪着门仔来的妈妈没有来。

到下午宽宽仔也没有来。

很快我们就庆祝小鸟App在第一个应用商店上线,是小米商店。那算正式开张。那天是12月30日。

第二天,还是门仔独自来。下午的时候三个小仔也都来了,感觉勒勒总在扮演平常宽宽仔的角色,在门仔和花毛一体吃饭的时候,他在边上蹲着看其它地方。

勒总是唯一的小男猫。

到了元旦那天中午,苹果商店也上线了。感觉完成了大半。

宽宽仔一直没有回来。

我们说,小鸟上线那天,宽宽仔不见了。

小鸟就是善良温厚懂礼貌的宽宽仔。

从此再看她,就只能看向天空了。

宽宽仔会带着奥尔加认真地咩咩叫,听着叫个没完的时候,一定是哪只小猫不见了。宽宽仔忙前忙后,打量每个地板的小洞,咩咩一两声,再到另外的地方。他们小的时候住在地板下面。有十几公分高的空间。里面一定会很有趣。

宽宽仔消失于一些不可抗力,对于猫们来说人类的装饰艺术风格建筑需要周期性的保养,需要来十几个工人,需要在外面搭一个脚手架,需要每天制造一些灰尘、味道,需要比平常静谧安全的环境多一些人来人往,这东西对宽宽仔家族来说,就跟地球总是要地震,地震了总是会房倒屋塌,总是要引来洪水,总是要发生海啸,物是人非,所有变化排山倒海而来,小猫们只是在这其中的浮萍。人类的事,不可逆。

【第八列】

1.22 白帽子装修

1.25 花毛一体好像也不见了。

2.22 奥尔加生完了。

2.28 花花也生完了。

小黄已经很久不见了,闯荡天下去了。

我们都相信小黄,也就是勒勒,希特勒,唯一的一个小男猫,勇敢地去找自己的世界去了。

4.16 小花花出现了!!

花花的小仔。可能有两个。一个是跟她长得一样的三花,一个跟门仔长得一样。

4.20 一只白头翁吃了16粒猫粮

5.5 花花带小花上了窗台 弄堂里跑过小小白

花花把小花叼上来给我们看。没有任何目的。我们是朋友!

弄堂里有一个小小白穿过。

那只小小花花,花花的小仔我们之后再也没见过她。花花有两个小仔,一个长得像门仔,一个长得像她自己。

5.6 

奥尔加!三只!小小白!团子一样!开始是在小房顶上。转过来进到院子里,一只,两只在吃饭!

记不下了,玻璃白板。

我们办公室又要搬家了。

还跟林林说,请她照顾余下的所有的小仔。

马尔克斯在他的回忆录里讲一个女人。

跟家人说好去三天,结果待了十天。全怪玛利亚·亚历杭德里纳·塞万提斯这个尤物。头晚认识后,我就被她迷得神魂颠倒,无法自拔。直到星期天早上,当我睁开眼,发现她不在床上,就此消失了。多年以后,回顾往昔,我又想起了她,不为风韵,只为她悦耳的名字。我把她写进一本小说,让她当一家从未存在过的风月场所的老板娘,去保护另一名女子。

“不为风韵,只为她悦耳的名字”。我们每一个人都会被那些好听的名字所俘获,并且总想着用好听的名字来证明一些美好的存在。

但是,慢着,奈保尔的《米格尔街》里提到一个简单的细节:

波普总是说:哈,孩子!这个问题提得好。我在做一样没有名字的东西。

“孩子,等你到了我这把年纪,你会发现你一旦得到自以为喜欢的东西,你就不会再珍惜它们了。”

现在当我们与这里告别时,我们想,那些猫如果没有名字,我们会少一点挂念。如果他们没有名字,多好。

所有的一切,逝去的,没有逝去而与你朝夕相伴的,平凡的,不凡的,因为倾注了我们的热情,这些东西才称其为生活,它只用自己就已经证明,它们存在,它们不朽。

西蒙·范·布伊在他的一篇华丽的短篇小说里,讲爱就像生活,只是它开始得更早,结束得更晚——“我们在这过程当中出现,然后离开。”

伊险峰

一直做媒体,也写东西;‍‍

先后创办《第一财经周刊》《好奇心日报》;

著有《张医生与王医生》《九路口》。









天使望故乡
在路上看见欢乐和哀伤的岁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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