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独的里尔克(摆渡者芮虎166)

文摘   文化   2024-01-19 15:17   广西  

孤独的里尔克

——德语版德克尔新作《里尔克传》简介

芮 虎

里尔克(Rainer Maria Rilke)是一位天才诗人,身边先后有数十位女人围绕也不足为奇。但他却不允许自己对这些女性有真正的亲密感。他甚至明目张胆地剥削自己的女赞助人,冷冰冰地与情人们虚与委蛇。

正如德语传记作家德克尔(Gunnar Decker)的新作《里尔克:远处的魔术师》里所说,里尔克属于未来,里尔克自己也说过,他是一位祖先,一个预言家。如果Tinder、面书、亚马逊或Airbnb在他有生之年(1875年至1926年)就已存在,这对里尔克来说会非常方便,可以在旅途中随时找到朋友和住处。

里尔克在有生之年,结识了数十位女人,但常常在短暂而欣喜若狂的亲密关系之后,又不由自主地将其疏远。他的理想是无义务地与这些女性进行热情的远距离交流。如果她们富有并欣赏他的诗歌,那么他主要将这些女粉丝作为满足各种日常需求的快递服务,或者作为廉价的客栈——当然,他更喜欢海景城堡!

1915年初夏,这位出了名的爱吵闹的诗人,尽管取得了越来越大的成功,但他再次在慕尼黑寻找临时住处——他心爱的巴黎因战争对他关闭——他毫不犹豫地去拜访女作家和艺术品收藏家柯尼克(Helga König)。他建议她买毕加索的画作《江湖艺人》:“我要求在客房里给我一张床,给我的管家一张床和厨房,并允许她在华丽的桌子旁工作——其它一切都会锁着;最多我会在毕加索面前坐一个下午,他给了我勇气来满足这个要求……”

里尔克在毕加索这部杰作面前感到完全自在(如果他身上有这样一件事的话,那就是永恒的旅行者),并在搬进来后写道:“承认我毕竟只是换了张桌子。”

德克尔对诗人生活中这些日常的大胆和好奇有着敏锐的洞察力。德克尔写人物传记有独到之处。他著有赫尔曼·黑塞和恩斯特·巴拉赫的传记,以及两本关于民主德国文化史的重要书籍,他的历史学家的目光不受任何偶然因素的影响。里尔克几乎与其他任何艺术家都不一样,他不想停留在世俗的事物中,也不想了解世俗之事,同时令人惊讶地他理所当然地认为别人都必须满足他自己的艺术需求。

里尔克职业生涯的迷人之处在于空洞的艺术陈词滥调和实际艺术的双重形象,这也反映在风格上。这使得他很容易被戏仿,至少对于像罗伯特·格恩哈特(Robert Gernhardt)在《罗马永恒》(Roma aeterna)中这样技术上志同道合的诗人来说是这样。

勒内·玛丽亚·里尔克出生于布拉格德语天主教徒的小世界,在奥匈帝国双重君主制统辖下,布拉格是一个相对封闭的环境。精神上感兴趣但严格信奉天主教的母亲皮雅(Phia)也会给儿子取一个女性的中间名。里尔克与强势的母亲有一段艰难的(信件)关系,但可能一生都无法相爱,这也将成为无数爱的典范:他们之间有很多话,却没有母子之间的亲密。

然后是超级聪明的卢·安德烈亚斯·萨洛美,卢年纪比里尔克大得多,已婚并坠入爱河,对尼采和其他人来说都是一位坚强的女人。她挺直了里尔克的头,不让自己受够他早期的警句诗(以及相应的爱情誓言)。当时他给她写了这样的句子:“我将在你身上升起,就像孩子们大声欢呼的早间祈祷,就像孤独的星星旁的火箭。我想成为你。我不想有不了解你的梦想,也不想有你不想要或无法实现的愿望。"

(„Ich will aufgehen in Dir, wie das Kindergebet im lauten, jauchzenden Morgen, wie die Rakete bei den einsamen Sternen. Ich will Du sein. Ich will keine Träume haben, die Dich nicht kennen, und keine Wünsche, die Du nicht erfüllen willst oder kannst.“)

1897年6月9日,里尔克给卢写的最后一封信,用Rene签名。卢却发现Rainer更合适里尔克,并为他制定了一道具体程序,在人类语言家园中开出一个发人深省的单独房间。同时,她看透了里尔克抒情激增的自恋倾向,在经历了一个激烈的爱情夏天后,她与之保持距离。作为一个严格的“替代母亲”,她喜欢给这位寻求方向的年轻诗人提供建议和批评,但不想被他的“吸血鬼”爱情模式所纠缠。

里尔克将与卢同行的两次俄罗斯之旅视为精神启示和灵感来源,而这两次联合之旅却进一步加强了两人内心的距离。因为出生于圣彼得堡的卢并不理解里尔克对斯拉夫农民的虔诚。在《时间之书》中,你会发现诸如“因为贫穷是来自内心的巨大光芒”之类的诗句。

雕塑家克拉拉·韦斯特霍夫(Clara Westhoff)在世纪之交的沃尔普斯维德(Worpswide)遇到了穿着俄罗斯僧侣装的里尔克,她忽略了清晰可辨的警告,里尔克实际上是看上了克拉拉的女友保拉·莫德森-贝克尔。在这段令人失望的婚姻之后,这对艺术家夫妇在下萨克森修建了一座小屋,女儿露丝出生了,然后,里尔克计划去巴黎写一本关于雕塑家奥古斯特·罗丹的书。

尽管里尔克不承认自己还是个孩子,但他永远不会成为一个父亲。就克拉拉而言,他在给女友贝克尔的一封信中表示,无论如何,连接两个人的最高境界是:“一个人保护另一个人的孤独”。后来,克拉拉搬到了巴黎自己的公寓,他们的女儿则送到克拉拉的父母身边。

伟大的艺术作品是否证明了所有这些自我中心主义的合理性?这个问题回旋于这部传记之中。对里尔克来说,罗丹传记成为他进入独立基调的突破口,也是他自己诗学的基石。此外,里尔克也受到雅各布森(Jens Peter Jacobson 1847-1885)等颓废作家的强烈影响,在1910年的主要散文作品《马尔特手记》中处理了他在巴黎的经历,并以此成为德语文学现代性的标志。

无论如何,我们都不能说里尔克是有理想的人。在他早期诗集《图画之书》的《少女们说》中,他写道:

“无人会把自己交给诗人,

若他的眼睛也企盼女人;

因为他只能把你们想成少女:

你手腕上的感觉

会从锦缎里崩裂。”。

(„Keine darf sich je dem Dichter schenken,/ wenn sein Auge auch um Frauen bat;/ denn er kann euch nur als Mädchen denken:/ das Gefühl in euren Handgelenken/ würde brechen von Brokat.)

一个典型的例子是1907年在威尼斯之行中与咪咪(Mimi Romanelli)的风流韵事,他向咪咪以最高的姿态宣誓爱她——“我把你的灵魂带在我身上,并将向上帝和天使展示”——但在他离开后,他的妻子和女儿却冷淡地迎接咪咪。里尔克对此也毫不在意。

尽管如此,里尔克和咪咪依然在巴黎一起散步;1910年,当他再次来到威尼斯时,在给咪咪的信中,里尔克倾吐了自己完全个人主义的观念:

“永远不要忘记,我属于孤独,我不需要任何人,我所有的力量都来自于我的自由,我向你保证,咪咪,我请求那些爱我的人,爱我的孤独,否则我将不得不在他们面前,躲避他们的手,好像野兽躲避敌人的羞辱。”里尔克补充道,这些女性是他“选择的女儿”。正如德克尔明确分析的那样,里尔克认为自己在他的“自我提升场景”中是一位他者。

这也包括花天酒地、昂贵的酒店、(最好是贵族的)赞助人,其中玛丽·冯·瑟恩和塔西斯(Marie von Thurn und Taxis)成为里尔克最著名的女赞助人,因为她位于意大利的里雅斯特附近的杜伊诺城堡是创作前两首《杜伊诺哀歌》的地方。更多的女赞助者紧随其后,德克尔讽刺地描述了里尔克是如何令自己充满奉承的恳求和祈求的信完美地成为他的一种风格的。里尔克向岛屿出版社的出版商安东·基彭伯格解释说,他给了世界太多宝贵的东西,他对自己的明星作家地位和无可救药的浪费感到绝望。

对里尔克来说,自我风格化也包括谦逊,甚至是“贫穷”(旧俄罗斯狂热的残余)但与此同时,他并没有做出全面的放弃姿态。战后,他在瑞士的晚年收支矛盾加剧,一方面是因为个人消费需求不断增加,另一方面是由于通货膨胀严重的德国,几乎没有书稿预付款和费用到达瑞士。里尔克现在是一位著名但仍然贫穷的诗人。

这时,南妮(Nanny Wunderly Volkart)成为救世主和私人快递服务者。在洛迦诺的“Stübli”餐厅,里尔克让自己由她服务,从滤茶器到火柴,再到“中国丝巾”。南妮把他作为一名忠实的常客所需要的一切都送去。南妮最后还收到了他退休之家——由维尔纳·莱因哈特资助的瓦莱州破旧的穆佐堡——的长长订单。里尔克写道:“但现在,我没有想到的是:信笺没有了!…即将用完的还有,你在十一月带来的科隆香水。装有皮诺的奎宁香水的瓶子也已经空了”。德克尔的一个典型评论是:“为什么一个自封的城堡主,整天除了女管家之外没有别人的地方需要这么多香水?”

因为有这样的描述段落,这本传记也是一本非常有趣的读物。德克尔在大量的信件中找到了自己的研究方法,同时也从未陷入徒劳的尝试中。他试图介绍每个个体(女性)角色,甚至探究其对里尔克每首诗歌的影响。他的书并不像博尔克迈尔(Dieter Borchmeyer)最近写的托马斯·曼传记那样,对每一部作品都进行全面的诠释。但是,要理解里尔克的诗歌发展,我们需要足够的知识。考虑到这种高度紧张的精神上的永恒心理危机,这已足够令人惊讶了,里尔克可以将任何外部参照视为对他神圣的“内心世界”的全面攻击,从一阵吹过的风到森林边看到的锯子。

然而,这种奇怪的生活成功了——作为一种工作。1922年2月9日,里尔克从穆佐写信给他的出版商,他“翻过了山”:“哀歌”就在那里!在他看来像奇迹一样的创作狂潮中完成:“我不知道精神和心灵的风暴会降临到你身上!那个人能活下来!那个人活下来了!够了,就在那里。”。里尔克晚上跑出家门,拥抱城古堡的塔楼,“像一头巨大的老动物抚摸着他,”他写道。

《俄耳甫斯十四行诗》也是在这场创作热潮中诞生的,这似乎有点像多年抑郁后的狂躁期爆发。但这位诗人因自己(这一次也是正确的)而欣喜若狂,他曾怀疑自己不会再有类似的作品出现。五年后的1926年12月29日,里尔克在穆佐堡死于白血病。

资料来源:德国《世界日报》

德语里尔克传记:

Gunnar Decker :“Rilke. Der ferne Magier: Eine Biographie” Siedler Verlag,2023

附:里尔克晚期诗一首

卡普里岛冬日即兴之四

(致年轻的女伯爵M.zu S. )

作者:里尔克

译者:芮 虎


此刻,闭上你的双眼:我们

可以将一切闭合于

我们的幽暗和宁静,

(如一位拥有者)。

伴随希望,伴随幻想,

伴随我们一次所为却未竟之事,

在我们深邃的内心某处,

此刻亦然;如一封

被我们深深锁闭的信件。


闭上双眼吧。彼处非它,

此刻彼处非它,只有黑夜;

斗室黑夜围绕一束微光,

(你懂得这个黑夜)。

然而,在你内心此刻一切如此,清醒——

带着你温柔闭合的容颜

仿佛一阵涌起的潮汐...


此刻携带你。你内心承载一切,

你如一片玫瑰花瓣

置于你上升的魂灵。

我们观视之物为何如此繁多?

我们是否要在悬崖边伫立?

当我们问候躺在面前的它时,

想到了谁?...

是的,它究竟是什么?


更真挚地闭上双眼吧,再次

慢慢辨识它:海洋围绕海洋,

因自身而沉重,由自身而湛蓝

海际虚空,绿底相托。

(来自怎样的绿?来自乌有之乡...)

突然,气喘吁吁,它倏忽升起,

在万丈深渊间追逐悬崖,

在陡峭狭窄的山路,不知

将如何结束攀升。瞬间

它在天空中断,彼处拥挤,

天空繁复。看吧,天空之上

又是天空,绵延远处

在那道洪荒之天:天空何处不在?

为何那两块危岩没有将它照射?

为何天空之光没有绘出它最远的白色?白雪,

恍然活动其间,将目光

投向远方。天空没有停止

在我们呼吸之前变为天空。


闭上,紧紧闭上双眼吧。

这曾是它吗?

你几乎不知晓它。你再也不能

从自己内心与它分离。

内在的天空也难以

辨识。

于是心走,心在走,却不再回头。


然而,你知,我们可以如此

在夜晚行走,宛若银莲,

深锁一日之间发生的事,

次日清晨再次盛大绽放。

如此行事,我们不仅允许,

而应该如此:学习行走

超越无限。


(今日你是否见到牧人?他没有继续行走。

他为何要走?日子

流入他,复又流出,

犹如一张面具,背后是黑暗...)


我们却可锁闭自己,紧紧

锁闭,伴随那些黑暗之物,

它们已长期在我们心内,还安顿了

别的不可把握之物的残余,

犹如一个拥有它们的人。

(19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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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德文化交流以及德语翻译与文化研究,人智学暨华德福教育哲学理论研究,德语教学研究与德国留学咨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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