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
日记留下永恒
——怀念张枣
芮 虎
1997年底，笔者在德国南部的山沟里开一家广东餐馆，通过欧阳江河认识了在图宾根大学汉学院任讲师的张枣。直到2010年3月8日张枣去世，与之交往了13年。前期，他住图宾根，笔者住哥平根。两个城市间距60多公里，交通方便。故常常往来。1997年，张枣在《今天》上刊发了笔者翻译的德国诗人格仁拜因的一组诗，是笔者重返文学，翻译德文诗歌的开端。2004年后，在笔者那几年零零星星的日记里，留下了两人奔波于中国德国之间的影像。![]()
看2004年2月的日记，那时，他已在图宾根大学通过博士论文，准备回国：“昨日张枣来，拥抱，诉苦。我们都如此无奈。他问，是否来德国是一件值得后悔的事。我说不是。他同意，毕竟在这里经历和学习了在国内不能体验的东西。他没有加入德国籍，妻子孩子都入了。”“给张枣打电话，他在河南大学上课。不过，工资没有正常发，合同也没有签。说显得不规范。说张小波将要到德国访问，到时一起坐坐，去看看当年荷尔德林上过学的茅尔布隆修道院。”那时，我也想回国了。问他我应该做什么。他认为学位不重要，重要的是有名。建议在德国当代文学研究上下点功夫。2006年1月的某日，张枣伉俪及儿子张灯张采来访。孩子们玩得很开心。笔者的两个儿子与张枣的孩子年龄相仿，常常在一起玩。![]()
“张枣谈到河南大学，在去年三月和九月分别上三个月的课，主要给博士班和硕士班讲现代西方诗歌，说其讲稿将由三联出版社出版。”（这个讲稿好像后来没有出版。）建议笔者写《荷尔德林传》。2006年5月，某日，张枣打电话来，说去了北京中国民族大学。在那里讲学，感觉甚好。2007年6月，某日，我们在电话里聊天，说笔者准备回国探亲。他再三说，到北京一定去住他那儿，他和王家新都住在望京。2008年2月的一天，下午，坐火车到图宾根访问张枣。谈耶稣，谈中国的生活和教学，谈个人的创作。他鼓励笔者写《策兰评传》。之后，张枣亲自下厨做粉蒸肉，酸菜鱼，豆角丝，色香味俱全。看来，他在北京常常有练习。说到黄珂的百家宴，肯定也在那里学到了不少厨艺。6月30日，笔者在继续翻译德国诗人吕姆科夫。张枣刚从中国回来，说吕姆科夫也是他导师保尔·霍夫曼喜欢的诗人。![]()
2008年7月16日，下午，张枣来哥平根，到火车站去接他。在市中心广场喝冰淇淋咖啡。然后，经公园回来，喝茶，聊天。后来，到中华园喝茶聊天。晚上送他到火车站回家。张枣说，要编写德语现代诗歌，得有自己的思想。说到荷尔德林，说荷尔德林本真的祖国是古希腊，德语是欧洲语言里最能传承古希腊文化的语言。要研究读懂荷尔德林，必须读海德格尔。谈到他小时候。说他15岁前还不懂事，和街上的坏孩子到处干坏事，偷东西，爬墙进公园抽烟。不过，当他某日看到那些孩子从湘江大桥上跳下去的时候，突然感到讨厌，无聊。于是，自己拿英文书到公园里学习，很快就记住了书里的全部词汇。后来，参加省作文比赛得了第六名，很有兴趣。就提前报名参加高考，15岁就考上了湖南师范大学的英文专业。他认为，中国缺乏德国的居住质量。在中国，人们没有主人感，不像在德国，在什么地方都可以感到自己是主人，而在中国却不是，说这是观念形态的区别。他那时，已感到肺部问题，说北京空气太糟糕，住上半个月就会感到心疼。2009年的6月底，张枣从中国回来，打电话说后天要带大儿子去中国半年，儿子在德国厌学，所以要转个环境。谈到笔者去中国找工作，说可能有希望去北京教德文，5000元一个月，每周24节课。我觉得还是自己写作翻译更好。不过，还是从心里感谢他，他是个热心的人。他也知道，如果能去中国教外国文学最好，不过，现在中国的大学人满为患，不愿聘外人。![]()
2009年8月底笔者到北京，张枣打电话来，约早上6点带孩子到天安门看升旗。如约去了，他们一家四口已经在那里，占据了个较好的位置。大儿子亭亭已经很高大了，二儿子凯凯比笔者的孩子略为高些，但都比较沉默。李凡看起来很瘦。看了降旗仪式，后来，到北京烤鸭店吃烤鸭和别的北京特色菜，除了杂酱面不合胃口之外，都好吃。张枣买单。之后，就几乎没有什么联系了。笔者往返于斯图加特与成都之间。突然，2010年3月11日在德国哥平根家里，收到王家新的邮件：你知道吗?张枣已过世,肺癌,3月7日夜死于图宾根,昨晚我们在北京举行了追思会。大家都多保重啊。![]()
2012年清明节期间，笔者来到张枣的家乡，拜望了张枣的父母。老年丧子，是人生的一大不幸。当笔者来到张枣家中见到他的父母时，心情沉重。要与年逾古稀的老人谈他们去世的儿子，于心何忍？然而，他们是这位天才诗人的园丁，是他们将张枣培养成人，张枣后来的成功密码多半是被寄放在两位老人那里。要读懂张枣，首先得从源头读起。于是，笔者还是硬着心肠，与张枣之父做了一个关于张枣的访谈。后来，笔者陪伴两位老人登上了长沙城郊与岳麓山相望的金陵墓园山巅的雅园，看望长眠在那里的诗人。张枣是于2010年3月7日（当地时间）在德国图宾根医院去世的。临终前，他向妻子表达了自己的愿望，他希望自己的遗骸能够魂归故里，长眠在故乡的山上。多年来，张枣的老友柏桦常常把他纪念张枣的诗歌发来，也常常让我怀念故人。所以，在张枣去世14年之际，写此文以纪念他。也选发柏桦的一首纪念诗。![]()
张枣生前多次要我把梦记录下来。有段时间我确实有记录，并曾选出发在德国《欧华导报》上。他去世后，也常常梦到他。这里，选发一首这样的梦境诗。曾经有一次，与张枣游历图宾根附近的李希腾斯泰因古堡，在那里的上楼梯的地方墙上挂着一幅画，上面画的是一个弓箭手。张枣说，“你看，无论你在哪里，那弓箭手的弓箭总是瞄着你。”![]()
附诗三首：
（一）
祖父
张 枣
鸣蝉的脚踏车尾夹紧几副秘方，
门虚掩着，我写作的某个午晌。
祖父泪滴的拳头最后一次松开——
纸条落空：明天会特别疼痛；
因为脱臼者是无力回天的，
逝者也无需大地．幽灵用电热丝发明着
沸腾，嗲声嗲气的欢迎，对这
生的，冷的人境唱喏对不起；
南风的脚踏车闻着有远人的气息，
桐影多姿．青凤啄食吐香的珠粒；
摇响车铃的刹那间，尾随的广场
突然升空，芸芸众生惊呼，他们
第一次在右上方看见微茫的自身
脱落原地，口中哇吐几只悖论的
风筝。隔着睛朗，祖父身穿中山装
降落，字迹的对晰度无限放大，
他回到身外一只缺口的碗里，用
盐的滋味责怪我：写，不及读；
诀别之际，不如去那片桃花潭水
踏岸而歌，像汪伦，他的新知己；
读，远非做，但读懂了你也就做了。
你果真做了，上下四方因迷狂的
节拍而温暖和开阔．你就写了；
然后便是临风骋望，像汪伦。写，
为了那缭绕于人的种种告别。
（1994）
![]()
（二）
柏林诗生活
——从回忆玛丽•安到回忆蜜谢依娜
柏 桦
一
高天亮蓝，Pankow入秋
这是我的想象吗？这是真的
布莱希特在一株李树下回忆：
玛丽•安，吾爱，我的生活
我们的生活，别人的生活……
（曾记得有一个前东德高官
住院时，也对来访者说过：
“我的生活在哪里呀？”）
苏联人说生活是我的姐妹
我们说什么，让我想一想……
二
有何秘密可言？人的一生
转瞬即逝，一分钟连一个梦
还没有做完，那朵云便已消失
而谁又会来每分每秒地计算
（一个诗人吗？我想一定是）
一个又一个白日梦或黑夜梦……
在一个人一生的所有梦里
真有一个人在计数他的呼吸
他消失的生命有过多少次呼吸
剩下的生命还有多少次呼吸
![]()
三
在柏林，让我想想，十七年前
蜜谢依娜，你还记得那晚吗？
你第一次来听我朗诵夏天……
你惊讶的表情又激动、又害羞
你就是我诗歌的理想读者呀！
（苏桑娜在信中已告诉了我）
结束后，我们说了什么？我忘了
我只记得我把这些诗送给了你
“悬崖”中的悬念，东西里
总藏着一个“或别的东西”
四
你还沉浸在抒情诗的呼吸里吗？
我们那些短暂的柏林郊外的游历
我们和萨沙、瓦格纳的闲谈……
再后来，秋天结束了，
一个初冬的上午，还是下午
离开时，我感到幸好那柏林的
神秘如你，是一头褐发
而不是一头金发；幸好这世上
已再无什么亲爱的领导
不眠听电台，因风恨西德……
![]()
注一：“回忆玛丽•安”是布莱希特（Bertolt Brecht ）一首诗的题目：Remembering Marie A 。
注二：蜜谢依娜（Michaela），一位生活在柏林的出版社文学编辑，也是柏桦的诗歌读者。
注三：Pankow，地名，位于东柏林。
注四：苏桑娜（Susanne Goesse），毕业于图宾根大学的诗学博士，《四川五君子诗选》翻译者。张枣和蜜谢依娜的朋友。
注五：萨沙（Sascha），一位研究马雅可夫斯基的俄国学者。
注六：瓦格纳（Jan Wagner，1971-），德国最有影响力的诗人之一，翻译家，文学评论家。2017年获得北京大学中坤国际诗歌奖。2017年获得德语文学最高奖格奥尔格•毕希纳奖。但当时瓦格纳才26岁，还是一位刚写诗不久的洪堡大学英美文学研究生。
（2014年8月17日）
![]()
(二)
昨夜，梦见张枣
芮 虎
一班哥们儿
围方桌谈笑风生
桌上还有柏桦，江河
黄琦搬出丰盛的菜肴
奇怪却没有常见的白啤
有的只是张枣妙语连珠
听他讲令人捧腹的笑话
如何在德国的大学书写“造反有理”
听我说策兰的痛
俄而走来某人
要领我们去图宾根
看张枣的墓地
在高高的椴树林里
与荷尔德林为邻
依稀还记得
去年的清明节
和他的父母登上岳麓山
拜谒他的灵冢
莫非他也有两座灵丘
像他的祖先张飞那样
身儿留在长沙
头儿还望着内卡
正狐疑时
晨曦透过窗帘
原来是一场隔界之会
兄弟，抱歉了
让你身首分离
起身步出阳台
面对锦江边山脊般的楼房
朝向遥远的西方
将你的魂儿
徐徐招回东方。
（2013年11月8日于成都翡翠居）
注：内卡，即内卡河，位于德国西南部，流经图宾根。
![]()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