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兰克福学派诞生100周年(摆渡者167)

文摘   历史   2024-01-30 09:16   广西  

阿多诺在法兰克福大学社会研究所办公室


社会批判哲学之兴起与延续

——纪念法兰克福学派成立100周年

芮 虎

法兰克福学派,德语为“Frankfurter Schule“。Schule一词,也有学校的意思。有一则笑话,说一个外国人在法兰克福上了出租车,请司机把他拉到法兰克福Schule。这个问题令不懂哲学的司机伤透了脑筋。

不过,法兰克福学派,对于中国人却并不陌生。如果谈到马克思主义哲学,是绕不开这个学派的。它成立于一百年前,曾是一个社会革命理论的研究群体,现已发展成为社会批判学术的中心。是什么让法兰克福学派这位百岁老人至今还能继续走下去?

1923年在德国东部的葛拉贝尔格(Geraberg)“马克思主义研讨周“合影,后排右二为菲力克斯·韦尔,其中也有卢卡奇等马克思主义哲学家。

100年前,在德国法兰克福,由富商赫尔曼· 韦尔(H. Weil)和他政治上左翼的儿子费利克斯·韦尔(Felix Weil)支持创建了一个独立的社会学研究机构,即使在像法兰克福这样思想开放、热爱科学的城市,这在当时也是一件非同寻常的事情。也许,100年前,从没人会想到这个研究所有一天会因“批判理论”而闻名于世,且历经百年而不衰。

建立这样一个研究所的创意自一群年轻的左翼知识分子,其中包括著名的马克思主义者,如乔治·卢卡奇(Georg Lukács)和卡尔·科尔施(Karl Korsch),以及费利克斯·韦尔(Felix Weil)和他的朋友弗里德里希·波洛克(Feiedrich Pollock)。

费利克斯·韦尔,法兰克福社会学研究所创始人与资助者

该研究所的第一任所长是被称为“奥地利马克思主义之父”的卡尔·格伦伯格(Carl Grünberg),他是一位政治经济学家,因研究社会主义历史和工人运动而闻名。20 世纪 20 年代末,格伦伯格因健康原因从研究所管理岗位退休后,马克斯·霍克海默 (Max Horkheimer) 成为他的继任者。

霍克海默曾任哲学讲师,于 1930 年被法兰克福大学任命为社会哲学教授。1931年,在他接手管理该研究所时的讲话中,指出要将研究重点放在实证社会学问题上。更具体地说,是在社会哲学框架下进行经济学、心理学、社会学、历史学和法学之间的跨学科合作。这在研究所的第一个项目中已初露端倪:例如在关于工人和雇员政治意识的调查,或者在关于权威出现的条件和社会影响的研究项目中。

1964 年,霍克海默(左)和阿多诺在海德堡会议上互致问候,哈贝马斯在后面。

为了向更广泛的公众展示这些研究成果并创建一个科学论坛,霍克海默于1932年创办了《社会研究杂志》,其主编是文学理论与社会学家利奥·洛文塔尔(Leo Loewenthal)。该杂志通过其作者为发展“当前时代历史进程的理论”做出贡献而获得广泛的社会声誉。这一杂志今天被《西端:新社会研究杂志》(“Westend:Neue Zeitschrift fuer Sozilforschung“)得以延续。

洛文塔尔,《社会学研究杂志》主编

法兰克福学派这个社会批判理论商标花了几年时间才首次在学界出现。希特勒及其国家社会主义者上台后,该研究所被迫于 1934 年移居美国。1937年,位于纽约的社会学研究所(该研究所与哥伦比亚大学合作)独立进行社会批判科学研究。

在当时的一篇文章中,霍克海默明确强调了批判理论的特殊认知兴趣:个体解放,这应该造就一个没有压迫和剥削的社会。然而,在此文章的最后,他本人对这一理论计划的成功率提出了质疑。他写道,由于欧洲在法西斯政权的压力下正在走向“最黑暗的野蛮之路”的历史形势,因此不可能存在“整个批判理论的普遍标准”。

《新社会学研究杂志》德文版

霍克海默退回到这样的立场:批判理论只能作为个人哲学反思的孤立实践而得以生存,却不是左翼运动的政治干预意义上的批判理论。这种悲观情绪为怀有革命希望的费利克斯·韦尔埋下了与该研究所日益疏远的种子,如果没有他的财政捐助,该研究所从一开始就不可能成立。

韦尔想要为历史唯物主义和革命理论的更新创造一个研究场所。他认为,在霍克海默的领导下,该研究所游离了这个初衷。然而,批判理论是否专一关注批判资本主义社会并澄清无产阶级革命失败的原因,这是值得怀疑的。以及是否存在过一个“整体”,正如文化学研究者克里斯蒂安·沃勒(Christian Voller)最近在他的《批判理论的早期历史》中所写的那样。

我们很难说该研究所的“制度权力中心”是由霍克海默、波洛克、洛文塔尔和阿多诺之间的友谊组成的,正如沃勒所说。四人之间的对应、相互敌对和划界战呈现出不同的景象。从一开始,“整体”就由对立的潮流和不同的政治和科学研究利益组成。可以说,从一开始,批判理论就是一个多元化的事业。

美因河畔法兰克福社会学研究所大楼(老照片)

法兰克福学派的代表作是霍克海默与阿多诺合作的著作《启蒙的辩证法》(1947)。在这部著作里,他们认为,自启蒙运动以来整个理性进步过程已堕入实证主义思维模式的深渊,在现代工业社会中理性已变成为奴役人们而非为自由人服务。据此,他们判定无论“高级”文化还是通俗文化都在执行着同样的意识形态功能。这样,在批判资产阶级意识形态时,法兰克福学派进一步走上了对整个“意识形态的批判”。

尽管阿多诺在霍克海默流亡美国期间多次表达了他与霍克海默的亲密关系并寻求他的认可,但他在批判理论的概念上却一意孤行。对他来说,这意味着在辩证思维中客观化的努力,处理与世界及其虚假状态的经验,这些经验因毫无意义的工作、愚蠢的消费和文化工业的麻醉而耗尽。该理论的真实性通过以某种否定形式对给定事物进行批评而获得的见解来证明自己。

哈贝马斯,硕果仅存的老一代法兰克福学派传人

为了分析当代社会的基本结构,阿多诺使用了马克思的术语。但他声称要进一步发展他的资本主义批判理论。在他看来,社会矛盾不再以阶级对抗和革命运动的形式出现。他坚信传统意义上的阶级意识不能凭经验来确定。他并不认为贫困经历对工人阶级具有决定性作用。对他而言,那个阶段的统治表现为强迫制度,因此具有匿名性、客观性的特征。

这篇论文与尤尔根·哈贝马斯在其社会批判理论中提出的当代诊断相去不远——他也是批判理论的独立代表,但从未追随阿多诺而担任社会批判理论研究所所长。哈贝马斯的传播理论标志着语言学理论及批判理论的进一步发展。他表明批评可能性的条件是语言本身结构所固有的。对于哈贝马斯来说,批判意味着非正式论证的话语实践。

通过区分语言交流和理性,哈贝马斯克服了欧洲的意识哲学(Bewusstseinsphilosophie)先前盛行的孤立主体有目的活动的观点。取而代之的是人们彼此在言谈与行动之间的相互关系。通过这种方式,哈贝马斯搭建了一座通向时代诊断的桥梁:当日常的交流实践被纯粹的工具性或战略性目的之计算所取代时,现代性的社会发展动态就会导致根本性破坏。

阿克塞尔·霍内斯,法兰克福社会学研究所前任所长

事实上,是阿多诺与霍克海默在二战之后,于1950年代回到法兰克福大学,继续社会学批判研究。通过他们的学术研究成果,特别是对纳粹德国社会以及纳粹对犹太人的大屠杀之社会批判,乃至其思想对1968年德国学生运动的影响,让法兰克福学派在世界社会哲学领域重整雄风。

“思考是一种行动”(阿多诺)——这意味着:随着理论的启蒙,社会现状迷雾将被揭开,并通过重新审视它们,改变实践乃始于开明人士的意识。虽然它最初是对具有解放愿望的时代进行社会科学、跨学科诊断的项目,但在当代历史事件(全球经济危机、自由民主危机、独裁政权的出现、第二次世界大战、文化产业的扩张),转变为一种消极的历史哲学,不希望社会状况发生可预见的转变,社会状况已变得“极权主义”(霍克海默/阿多诺)和“一维”(马尔库塞)。

社会批判理论的另一种变体是由 2001 年至 2018 年担任社会学研究所所长的阿克塞尔·霍内斯 (Axel Honneth) 提出的。他的黑格尔导向思想的重点是承认社会正义的重要基本原则。基于此,他把社会漠视的形式作为批判对象。

对于霍内斯来说,社会认可是任何交往行为的先决条件。这就要求现代社会批判理论致力于解决历史上因具体共存中缺乏相互承认而导致的对身份主张的侵犯。

斯蒂芬·勒森尼希,法兰克福社会学研究所现任所长

法兰克福社会学研究所成立一百年来,其代表人物始终在走自己的路。社会批判理论不只是单一的,而是多元的声音。它们的共同点是运用哲学和社会学理论构建来捕捉历史背景下的社会危机趋势和冲突。该研究所现任所长斯蒂芬·勒森尼希 (Stephan Lessenich) 最近宣布,他将“扩大研究的范围,将同性恋女权主义(Queerfeministisch)和后人类主义方法、反种族主义和非殖民主义观点纳入其中。”

时代精神送来问候,去年秋天在该研究所举行的“未来批判理论”会议只不过是一些相当随机的项目设计的集合。对于将批判理论与流行文化形式的抵抗联系起来的必要性,阿多诺将会如何评价?这是“自下而上的社会批评判”吗?这就是勒森尼希最近形容该研究所的“小客栈出发“(“Petite Auberge Aufbruch”)吗?讽刺的是,100年前,卢卡奇曾将社会批判理论代表大会称为“阿格伦德大酒店”(Grand Hotel Abgrund)。

以扩大自由为目的的启蒙运动是指对社会采取规范批判的态度。这就是社会批判理论的代表们能够走在一起的原因,尽管他们之间存在种种差异。追根溯源人类共存的内在矛盾,和理解正义缺失的结构性原因,社会批判没有理由停滞不前。

(2024年1月30日于北海)

摆渡者芮虎
中德文化交流以及德语翻译与文化研究,人智学暨华德福教育哲学理论研究,德语教学研究与德国留学咨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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