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右派”老葛

文摘   社会   2024-10-04 08:00   北京  

     “右派”这个名词进入我的脑海要追溯至一九七〇年代初期。那时我家刚刚搬到淮河左岸沿淮平原上的一个叫张店的小镇,和当地的百姓还没有多少交往。时间长了之后,一些学生家长和我父母逐渐熟悉,交往也多了起来。从他们的交谈中,我渐渐知道了小镇上的一些“大事小情”。

      一天,一个学生家长过来闲聊,偶尔聊到小镇北头中学的事情,称前几年中学里发配来几名城里来的“右派”。当时的我尚不知“右派”为何物,似乎对此也没有丝毫兴趣,只是他们接下来的谈话内容让我对所谓的“右派”有了几分好奇。学生家长说,这几个“右派”年纪差不多都在五十多岁上下,都戴着眼镜。他们举止文雅,语言和气,不像“坏人”。其中一个比较年轻的“右派”每天清早起床后,在学校操场上练一种奇怪的“功夫”。学生家长描述得不甚清楚,对此,我父母也没有深问。

       一个周末的早晨,父亲带着我小跑着穿过小镇去见识村民所言“右派”的“功夫”。快到中学操场的时候,隔着晨雾看见一个模糊的身影在操场上做“热身”运动。“热身”完毕之后,这个身影就开始“表演”“功夫”。“功夫”刚开始,父亲就告诉我,这个人练的是“太极拳”。由于当时的小镇非常闭塞和落后,没有见识过太极拳,就把太极拳形容成奇怪的“功夫”。我们在不远处认真观看着这个人打太极拳,其一招一式都相当精道和娴熟。父亲悄悄告诉我,这个人的太极拳功底相当深厚,练习时间应该超过二十年。等这个人收式后,我父亲走上前去打招呼。这个人可能看出我们不是当地百姓,一边打招呼,一边邀请我们去他家里坐坐。我们没有推辞,边走边聊走进他的家。

     所谓的家就是一间宿舍,只有一张床和一些简单的行李,睡觉和做饭都在这一间房间。房间里只有一把椅子和一个小板凳,我们只好坐在床沿上。经他自我介绍,我才知道他姓葛,名字现在已经忘记了。当地人都叫他老葛或者葛老师,不过喊他老葛的比较多,可能因为他是“右派”,属于“地富反坏右”之列。

      老葛是上海人,大学毕业后被分配在省城一所大学当教师。老葛颇有才华,年轻时就已经著书立说。在大学,老葛才华横溢,知识渊博,颇受师生尊敬。可能也正源于这一点,久而久之让他目中无人,口无遮拦。一九五八年“反右”时,他的一个学生向上级反映老葛发表“反动”言论,具体内容就是他在一次喝酒微醺后说的话。大意是,他翻阅了自秦皇汉武以来的历史,几乎所有的帝王都被称为“万岁”,而这些帝王也希望能够“万岁”。事实上,绝大多数帝王连八十岁都没有活到。由此可见,“万岁”不是祝福之语,而是“催命”之咒。这个学生出于对领袖的热爱和忠诚,将他的言论汇报给工宣队和上级领导,最终,一顶“右派”的帽子戴在了他的头上。老葛尽管没有被送去劳教,各种批判会自然不可缺少。“文革”开始后,造反派们自然不会放过他,除了批斗,还免不了受皮肉之苦。一九七一年,他又被发配到这个最偏僻的乡村中学任教。好在老葛是一个乐观的人,尽管只是一个人在小镇,他也尽可能安排好自己的生活,除了坚持每天打太极拳外,给学生上课也十分认真。尽管戴着“右派”的帽子,他仍然改不了口无遮拦的毛病。在课堂上,他经常口若悬河,评古论今。由于他的课非常精彩,课堂上几乎没有学生瞌睡,也基本上没有迟到和早退的现象。对于他的某些“出格”言论,学校的师生和领导基本上持理解和宽容的态度。他自一九七一年来到这所学校,一直到一九七六年离开,生活得很平静,基本上没有受到“文革”后期运动的冲击。

      从第一次见面之后,我父亲和老葛渐渐熟悉起来,交往也日益频繁,每次相聚,泡上一杯清茶就开始海阔天空。有时候,老葛也会把另外几个“老右”叫来一起聊天,偶尔也会在一起喝点酒。喝酒后,特别是微醺状态下的老葛更加健谈,谈自己的先辈,谈自己的家庭,谈自己的抱负,也谈自己的悲哀和不幸。谈到自己“春风得意”的过去时,老葛情绪激动,眼中闪烁着兴奋的光芒。有时候,他会突然停下话语,将目光投向窗外,似乎在回忆着什么,直到有人提醒他,他才像从梦中醒来一样恍然不知所言。在谈到自己的不幸时,他的情绪会变得低落;说到伤心之处,泪水会不自觉地盈满眼眶。不过每及此时,他又会自我解嘲,“天生我材必有用”,“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在抑扬顿挫的诵读中,他又恢复了平时的神态。每每到这个时候,大家都会沉默不语,待他说话告一段落后都默默地端起酒杯,陪着老葛一饮而尽。

       老葛在小镇中学里不仅受到师生的好评和尊重,还赢得了当地百姓的认可。老葛写得一手好书法,逢年过节,当地百姓的春联几乎都由老葛承包。百姓家中有人患了重病需要到城里大医院治疗,老葛也是热心相助,甚至有的人到省城办事还投宿在他的家中。正是因为老葛的为人,他的宿舍里经常有客人来访,也不时有人请他小酌。我在小镇的街道上经常看见微醺的老葛蹒跚走过,嘴里哼着“我本是卧龙岗一散淡之人”的京剧唱词。

      “文革”后期,阶级斗争之弦不再紧绷,政治氛围也稍稍宽松了一些。一九七六年春,老葛终于可以奉调回城。回城的前几天,老葛的宿舍里客人不断,兴奋的老葛和前来送别的人喝得昏天黑地。就在老葛离开小镇的前一天晚上,我已经上床准备睡觉,忽然听到敲门声,进来的是老葛。他明显已经喝了酒,脸上泛着红光,但他的手上仍然拎着一瓶酒。他和我父亲寒暄了几句后,就打开酒瓶盖子,和我父亲对饮起来,他们就这样一直聊着喝着,我在这样热烈的气氛中睡去了。当我从睡梦中醒来的时候,已是第二天早晨,恰巧看见父亲从门外进来。父亲告诉我,他刚刚把老葛送到公社汽车站,老葛还要到县里换乘汽车,如果顺利的话,晚上就能够回到他省城的家。

      老葛离开后,我再也没有见过他。初期的时候,他和我父母还偶有通信。一九七〇年代末,我家搬离小镇的时候,不小心把老葛的地址弄丢了,有关老葛的信息就从此断了。

      不知道为什么,四十多年过去了,我还不时想起“右派”老葛。在那个暗哑的年代,老葛仅是众多的受难者之一。如果说老葛个人的命运是一个悲剧的话,实际上,他个人的悲剧也是国家的悲剧和民族的悲剧。在那个年代,老葛的境遇是不幸的,但相对于众多的不幸者,被发配至偏僻小镇的老葛又是一个幸运者。

      老葛离开小镇时年纪大约五十岁,如果老葛还健在的话,他如今应该九十多岁了。如今的他应该儿孙满堂享受天伦之乐了吧!

      好人一生平安!祝愿老葛平安长寿!



作家肖江的园地
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中国散文学会理事,中国诗歌学会理事,知名学者。从中学时代开始写作,一直笔耕不辍,作品散见报刊杂志及网络媒体,先后出版诗集《我心依旧》、《青春的和弦》、《与春天同行》和散文集《倾听花开的声音》等,曾获得冰心散文奖等奖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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