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狗腿子”张新恒

文摘   社会   2024-10-17 08:02   北京  

      有些名词离今天的人们已经十分遥远,也变得越来越陌生,比如“狗腿子”这个词。

      二十世纪七十年代初期的中国正处于“文革”中后期,大规模的“武斗”和“串联”行为已经停止。但是,以“阶级斗争为纲”的主调并没有发生变化。有线广播和收音机里每天都在播放措辞激烈的文章,“批林批孔”运动正处在如火如荼的阶段,以“地富反坏右”为主体的“五类分子”仍然是群众运动斗争的主要对象。

      沿淮平原上这个偏僻的乡村小镇也同样处于这个阶段。

       一个星期天的上午,恰逢小镇大集。我正跟着父母去买菜,刚走到街道的中段,突然听到一阵喧闹声,站住脚定睛一看,从街道的北头涌过来一支队伍。队伍主要由民兵组成,他们身背长枪,袖筒上戴着红袖箍。他们一字排开往前走着,在他们的前面低头弯腰走着的几个人被五花大绑,胸前还挂着纸板做的牌子。那时候,我刚上小学,已经认识一些字。这些人胸前挂的牌子上写着他们的名字,名字的上方写着他们的罪名,名字都被打上红叉。其中一个人大约五十多岁,身材不高。可能是牌子太大太重,他几乎整个头部和上半身都弯了下来,以至于牌子不断碰到他的膝盖,走起路来跌跌撞撞。站在他后面的民兵不时抓住他散乱的头发,把他的头一次次强拉起来。他的头抬起来的时候让我也看到了被打红叉的名字:张新恒。但他牌子上的“罪名”却让当时的我大惑不解,上面写的是:“狗腿子”。我不理解“狗腿子”是什么意思,就小声问母亲,母亲用眼神告诉我不要作声。回家以后,我暗自想了很久仍然想不明白。那个时候我家里养了一只狗,它是一只普通的土狗,不像今天许多人家养的宠物狗,不需要专门的狗粮,也不需要宠养。这只狗是我的“好朋友”,几乎每天都和我在一起。这样的一个“好朋友”无论如何不能把它和坏人坏事联系在一起。直到有一天看一部电影,电影里的一个坏人也被人称为“狗腿子”,这时,母亲才告诉我,所谓“狗腿子”就是协助坏人做坏事的人,也就是“坏人的帮凶或随从”。听了这个解释,我似懂非懂地记住了这个名词。

       一个春天的周末,我在路上遇见了那个曾经被挂着“狗腿子”牌子游街的“坏人”张新恒。他见到我,微笑着跟我打招呼,还要把他刚做好的柳笛送给我。我迟疑着不敢伸手去接,他看到我迟疑的样子便硬生生地把柳笛放进了我的口袋。我忽然想起了电影中“狗腿子”的所作所为,赶紧把柳笛从口袋里掏出来扔在地上,一溜烟地跑了。跑出去一段距离之后才停住脚步回头望去,张新恒还站在原地一动不动,过了很长时间,他才弯腰拾起地上的柳笛蹒跚离去。

      后来,我又多次在路上或集市上遇见过张新恒,他仍然热情地和我打招呼,有时候还会和与我同行的父母聊上几句。时间久了,在我的脑海中,他和蔼的样子和电影中以及文学作品里的“狗腿子”形象怎么也重叠不到一起。一次,我去小伙伴周玉喜家玩,恰好遇见张新恒也在他家。张新恒来找老陈做衣服。张新恒离开后,我小心地问老陈:“他是坏人吗?”老陈看着我迟疑地回答:“他是被冤枉的,他是一个好人!”听了老陈的话,我不禁更加疑惑,在我的央求下,老陈讲述了关于张新恒的往事。

       张新恒尚是少年时父亲就去世了,母亲改嫁,他由叔叔抚养长大。张新恒读过两年私塾,认识一些字,本人也机灵聪明,从小就跟着在小镇上做“行佑”的叔叔做生意。十六七岁就已经能够独当一面,在十里八乡享有较好的名声。

      日本人来的时候,需要在当地成立“维持会”。地方上一些有头有脸的人物为了自身的利益,便推荐张新恒去当差,张新恒推辞不掉只好应下这个差使。年少轻狂的张新恒在当上“维持会”保长之后,身上挎着盒子枪,走乡串镇,负责催粮、派工、收税等,只是没有做过伤天害理的坏事。相反,由于张新恒能说会道,头脑机灵,在日本人面前巧妙周旋,免去了小镇和四邻八乡百姓的诸多麻烦。正因为如此,张新恒在小镇百姓的眼中是一个口碑不错的人。

       在日本人占据时期,共产党领导的新四军也来到小镇周边开展抗日斗争。当地新四军的领导在了解张新恒的个人情况后,也找到他希望他能积极支持新四军的抗日工作。张新恒也暗中为新四军筹款、筹粮,一度要被新四军发展成为地下党员。日本人投降后,国民党军占领了小镇,新四军奉命暂时撤离。国民党军来了之后,仍然任命张新恒为小镇的保长,张新恒也为国民党军做了一些事情。在他当国民党保长的同时,仍然暗中为新四军做了一些力所能及的事情。那个时候的张新恒可谓八面玲珑,红极一时。淮海战役的时候,张新恒还为解放军筹措了不少粮草。在解放军准备发起渡江战役的时候,曾有解放军的领导想让他参军负责部队后勤供应工作,但是,故土难离的张新恒没有抓住这个机会,这也为他日后的坎坷命运埋下了伏笔。

       一九四八年之后,张新恒开始做回自己的老本行,到牲畜交易市场做“行佑”,过了两年平静的生活。抗美援朝开始后,特别是“镇反”运动开始后,张新恒的命运开始逆转。他曾经为日本人做事的经历被人揭发出来,尽管没有做“汉奸”头子,但毕竟为日本人和国民党做过事情。虽然也为新四军以及后来的解放军做过一些好事,却没有具体的人证和文字证明,因此,“狗腿子”的帽子就结结实实地戴在了他的头上。

       戴着“狗腿子”帽子的张新恒每逢运动必被拉去批斗,游街示众成了家常便饭。他的妻子忍受不了这样的生活,最终离他而去。他没有后代,叔叔也和他划清了界限,将他从家里赶了出来,他只好住进了生产队仓库旁边的杂房里。听了有关张新恒的往事,我大吃一惊,不禁对他的境遇报以深深的同情。

        我家搬来小镇的时候,张新恒仍旧住在生产队仓库旁边的堆放农具的杂房里。房子在小镇的东面,和小镇隔着一个河塘。每当逢集的日子,张新恒都会到牲畜交易市场去。尽管其因“狗腿子”的身份不能继续当“行佑”,但当地的百姓仍然十分信任他,一般都请他在买卖牲畜时“掌眼”,生意成交之后,会给他一点儿小钱,他则靠着这点收入维持生计。

       张新恒没事的时候喜欢拉二胡。每到夏季的夜晚,就会有二胡的声音从河塘边场院的柳树下传来。他拉得最多的曲子是《二泉映月》,偶尔也会有不知名的曲调传来,哀怨低沉,如泣如诉。

       和张新恒熟悉之后,我经常和小伙伴们去他住的地方听他讲故事。他讲述的都是古代的侠义故事。他讲故事的时候十分投入,似乎他本人就是故事中的一员。他在讲这些故事时,身心是放松的,也是快乐的。他和故事中的人物一起悲喜,一起行走天下,一起扶危济困,一起除暴安良。有时候,我们想让他说说他自己的故事,他总是闭口不谈。或许,这会勾起他伤心的往事,是他流血的伤口。每当此时,看到沉默不语的他,我的心中总有一种说不出的感觉。

      又是一年的春天,我家将要搬离小镇去往遥远的城里。一天早晨,我跑到张新恒住的地方,敲开他的房门,告诉他,我家要搬走了。他微笑着说着祝福的话,除此之外,没有其它的话语。我请他再给我做一个新的柳笛,他高兴地答应了。柳笛很快就做好了,他比画着教我如何吹,我按照他的示范,柳笛终于发出悠扬的声音。多么美妙的声音!在我心里,这是春天里最美的声音!

      离开小镇后,我再也没有见过张新恒。如果他现在仍然健在的话,差不多是百岁老人了。我家搬离小镇的时候,整个国家的政治氛围已经开始发生变化,张新恒也应该能够安享晚年了吧!

      许多年过去了,我仍然会时时想起小镇上的人们,也会想起“狗腿子”张新恒。在我的眼中,他们都是好人,也是善良的人。我从心底祝愿他们:好人一生平安!

       那个柳笛我一直收藏着,尽管它已经变了颜色,也早已发不出声音,但我知道,它的身体里蕴藏着春天和春天的音符,也能够带给善良的人们欢乐和希望。


作家肖江的园地
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中国散文学会理事,中国诗歌学会理事,知名学者。从中学时代开始写作,一直笔耕不辍,作品散见报刊杂志及网络媒体,先后出版诗集《我心依旧》、《青春的和弦》、《与春天同行》和散文集《倾听花开的声音》等,曾获得冰心散文奖等奖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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