农信社“行长”

文摘   社会   2024-10-14 08:00   北京  

       和淮河左岸沿淮平原上众多的乡镇一样,小镇张店民风淳朴,热情友善。小镇上的百姓也和千百年来的中国百姓一样,有一个共同的特点:惧官。

      小镇在新中国成立初期曾经是乡政府所在地,最大的官就是乡党委书记和乡长。后来,乡被撤并,只是一个生产大队,大队书记就是官。

       由于地理位置的原因,小镇自清末民初开始就是周边十里八乡的商贸农副产品集散地。解放后,政府在小镇设立了一些商业和派出机构,如供销社、食品站、卫生院、农信社等。当地人称政府公职人员为“公家人”。当地百姓对“公家人”一般会高看一眼,也比较尊重。

       在小镇上工作的公职人员都是一般办事员,基本上没有级别,俗称一般干部。有的就是普通工人,没有干部身份。“文革”期间,也有少数原先有级别的干部被“发配”到小镇,只是当时已经被贬成一般干部,而不再是领导。但小镇上的百姓对这些人也和他们对待其他干部一样予以尊重,包括被“发配”的干部。他们在称呼这些人时,都喜欢带上官称,尽管他们可能根本就不知道所谓“级别”是什么。这些官称实际上就是当地百姓的“尊称”。例如,他们称呼供销社里唯一的售货员为“主任”,称呼食品站唯一的杀猪匠为“站长”,称呼卫生院的主治医生为“院长”,称呼农信社的办事员为“行长”。总之,他们用自己所能想到的“官称”来称呼这些“公家人”。时至今日,小镇民风依然如此。

      小镇以及周边乡镇主要以农业为主,经济落后。那个年代,老百姓普遍贫穷,一年忙到头也仅能喂饱肚子,一般没有闲钱存信用社。有的人家饲养了一些家畜,卖了之后会有一些收入,暂时不用,会将钱存进信用社,以备将来家里盖房、嫁女、娶媳、治病之用。因此,农信社平常冷冷清清,每临逢集的日子,也只有不多的几笔业务。

       二十世纪七十年代初期,我家刚搬来小镇的时候,农信社里只有一名老职工,当地百姓都叫他“杨行长”。杨行长当时五十多岁,口音不是本地人。在我的印象中,他秋冬时节总穿着一件灰色的大衣,里面穿着干部装。平常沉默寡言,表情也比较严肃。初期的时候,他住在几公里之外的公社所在地,小镇逢集的日子,才骑车过来上班,后来才住在小镇上。

      时间久了,听小镇的人说,杨行长以前是省银行的行长,“文革”中遭到批斗,被撤职发配到小镇。后来,杨行长和我父母熟悉了,经常到我家喝茶聊天。我慢慢地从父母那里得知,“文革”前杨行长在省人民银行工作。解放前,他曾经是潜伏在南京国民党机构中的“地工”。解放前夕,其上线和下线均被捕牺牲,只剩下他一个人捱到了解放。解放后,经组织上内查外调,证明其没有被捕叛变,为党做了大量的工作。组织上将他安排在人民银行工作,后来还担任过省人民银行的副行长。“文革”中,他遭到造反派揪斗,最终被打成叛徒并关押。二十世纪七十年代初期被发配到小镇。

       杨行长的家人都在省城,他一个人在镇子上工作和生活,思想上负担很重,身体也不好,各种困难可想而知。当地的百姓对他非常同情,认为他是被冤枉的好人,在日常生活中都尽力照顾他。

     到小镇工作后,杨行长除了在思想上比较苦闷外,在其他方面并没有受很大委屈。县里和公社的领导对他也十分同情,没有另眼相看。我记得上小学的时候,逢年过节开展“忆苦思甜”活动,学校里还曾经请杨行长来作过报告。

      大约一九七五年前后,杨行长终于离开小镇,被调到县里工作。尽管没有调回省城,毕竟县城的生活环境和工作条件比小镇要好,所以大家还是觉得杨行长这次调动可喜可贺。杨行长临行前,当地有头有脸的人物都被请去喝送行酒。当时,我家已经搬离小镇去了更偏僻的乡村,我没有看到送行的场面。据说,从不饮酒的杨行长喝多了。喝多的杨行长突然大哭起来,送行的人们劝了很久才让他安静下来。送行酒会只能到此结束,杨行长在大家沉默的目光中远去。

       一九七六年春,我家搬回小镇,暂住在小镇北头的中学里。从街道的北头去南头买菜都要经过农信社的门口。杨行长走后,又来了新的办事人员接替他。新办事员叫王元勤,老家就在离小镇不远的马林村。王元勤是个瘦高个儿,戴着眼镜。后来我才知道在小学读书时,一个叫王桂芳的女同学就是他的女儿。

      王元勤以前在公社所在地的农信社工作,杨行长调走之后,他就被调来小镇接替杨行长。他的妻子是农村户口,在家乡务农。小镇上的信用社不忙,他每天下班之后可以回家帮助妻子做些家务,农忙的时候还可以帮助家里夏收、夏种以及秋收等。逢集的日子,他要按时上班和下班,不管有没有存取款的工作,都必须坚守在岗位上。因为信用社只有他一个办事人员。

      尽管要兼顾家里的事情,王元勤的工作却没有一点儿耽搁。他做事非常认真负责,对来信用社存取款的人也非常热情。在当时的小镇以及周边乡村,教育和文化都比较落后,百姓接受正规教育的比例很低,文盲比较多,许多人连自己的名字都不会写。一些百姓揣着辛苦积攒的血汗钱到信用社存款的时候,根本不知道怎么计算利息,甚至不清楚什么是活期和定期。王元勤遇到这些储户时会给他们热情讲解并问清楚情况,不仅负责把存单填妥,还会根据百姓将来用钱的时间帮助储户确定合理的存款时限,还把存款到期时的利息计算出来告诉给储户。

  时间长了,小镇上的居民和周边乡村的百姓都非常信任他。有时候,存单到期,而存款人家里比较忙,就捎信来让王元勤帮忙续期或取出。遇到这种情况,王元勤遵照程序和要求办好一切手续,待散集之后,就会骑上自行车到当事人家中送款并补办手续。尽管给自己的工作添了许多麻烦,却方便了四方百姓。百姓对王元勤也更加尊重,称呼也从最初的“老王”变成了“王股长”,最后变为“王行长”。

     开始叫“王行长”的时候,王元勤会立即予以纠正。但是时间长了,他也就接受了这个“官称”,成了小镇信用社的“行长”。

      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王元勤到小镇信用社工作两年后的一天,他的女儿在学校操场上打篮球时突然觉得腿部不适,家人初期并未重视,只是到小镇卫生院简单诊断了一下,医生也认为没有大事,只要热敷一下就可以了。可是,一个多月后,疼痛仍然没有减轻,反而更加严重,王元勤只好请假带女儿到县医院诊疗。县医院初步诊断后,建议去市里大医院检查。检查的结果出来后,王元勤一下子呆住了。诊断结果是骨癌,并且属于晚期。面对这样的结果,欲哭无泪的王元勤只好将女儿从医院里接回家。将女儿从医院里接回来后,他除了上班外,就是带着女儿到周边各地遍寻中医偏方,希望中医能够带来奇迹挽救女儿的生命。

       祸不单行,就在王元勤带着女儿四处求医问药的时候,小镇农信社出了事情:农信社被盗了。当时的小镇农信社设施非常简陋,没有保险柜,甚至连铁皮柜都没有,只有两个木柜子和两张办公桌。窃贼轻而易举进入农信社,撬开办公桌的抽屉,偷走了未来得及入库的两三百元钱。尽管被盗的钱款数目不大,但是影响却比较大。上级认为是王元勤工作不力,造成国家财产受损,必须严肃处理。最初的处理决定是开除公职。当地的百姓知道这个情况后,纷纷为王元勤抱不平。他们串联了几百人给县里的领导上了“陈情书”。在“陈情书”后的空白页上有几百人按了手印。

      上级领导看到“陈情书”,派人了解了有关情况后,也对王元勤的情况深表同情。最终,给予王元勤“开除留用”的处分。

        就在王元勤接到处分通知几天后,他的女儿去世了。经过此番打击,王元勤一下子老了许多,头发几乎全白了,话也比以前少了。逢集的日子,他仍然会很早到达信用社,打扫卫生,将办公室收拾停当,开始自己的工作。

      我父母在王元勤来小镇工作时就和他熟识了。有时候,王元勤下班的时候也会到我家里坐一坐聊聊天。王元勤受到处理和遭受丧女之痛后,我父母多次到信用社看望他,还邀请他到家里吃饭,经常宽慰和开导他,希望他保重身体。

      半年后,入室盗窃的小偷被抓住,盗走的钱款被如数追回,上级撤销了对他的处分,王元勤重又成为信用社的“行长”。小镇上的百姓听到这个消息后,买了许多鞭炮在信用社门口燃放,并且为王元勤在小镇饭店摆了丰盛的酒席。我父亲带着我出席了这次酒宴。我看到在人们的恭喜声中,王元勤一次又一次用颤抖的手端起酒杯一饮而尽,眼泪止不住地从眼眶中流出来。

      二十世纪七十年代末,我家搬离小镇时,王元勤仍然一个人在小镇信用社工作。人们仍然习惯地称呼他“行长”。

     离开小镇后,我再也没有见过王元勤。几年前,我途经小镇,曾向我儿时的小伙伴打听王元勤的近况。得知他早已经退休,仍然住在离小镇不远的村子里。他曾经工作的信用社已经更名为“农村商业银行”。

       许多年过去了,在时间的河流里,我遇见了许多的人和事,也淡忘了许多的人和事。但我仍然会常常想起小镇,想起小镇上的人们。他们是一群普通的人,也是一群善良的人。他们与那个时代的人们共同组成了当时的社会。他们用他们的言行影响着社会,改造着社会,也推动着社会的发展与进步。

       他们是不应该被遗忘的,我想念他们。



作家肖江的园地
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中国散文学会理事,中国诗歌学会理事,知名学者。从中学时代开始写作,一直笔耕不辍,作品散见报刊杂志及网络媒体,先后出版诗集《我心依旧》、《青春的和弦》、《与春天同行》和散文集《倾听花开的声音》等,曾获得冰心散文奖等奖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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