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淮河左岸沿淮平原上的乡村有这样一种习俗,孩子出生之后,一般会根据家人的喜好或者愿望给孩子起个“小名”,等到长大后(七八岁以后或者上学的时候),由家中的长辈或者当地有文化的人(如私塾先生)按照其在家族中的班辈再取一个“大名”(也叫学名)。
一九四九年之后,或许是国家施行义务教育的缘故,一般人家会在孩子上小学时由家长或身边有文化的长辈起个“大名”;也有孩子在上小学时,由学校的老师根据其在家族中的班辈或个人情况起个“大名”。这种习俗在今天的沿淮乡村仍然流行。
记忆中,我儿时的第一个玩伴“大名”叫周玉喜。和他认识的时候,我还没有上学。他上小学一年级,“大名”刚刚起好,所以许多人仍然叫他的“小名”。他的“小名”叫“大瓜”。我不知道为何他的父母给他起了这样一个“小名”,也不好意思冒昧地去问,就随着大家一起叫,时间稍长就习惯了,也没有觉得有什么不对的地方。
周玉喜家离小学只有七八十米远,在小镇的最南端。他的母亲是个裁缝,在小镇上有一个裁缝铺。他父亲在小镇供销社工作,专卖布匹和鞋子等日用品。家里兄弟姐妹八个,他排行老五。他比我大几岁。在当时的沿淮乡村,孩子一般都上学较晚,八九岁甚至十多岁上学是寻常的事情。
他最早吸引我的地方是他有许多小人书,这一点足以让我着迷。我记得从他那里借读的第一本小人书是《红色娘子军》,后来又陆陆续续看了上百本各种内容的小人书。而我尤为喜欢战争题材的。这些小人书让刚刚懂事的我喜欢上了文学,也开启了我的读书生活。
周玉喜母亲以前属于城镇手工业者,后来被下放到农村,全家由城镇户口变成了地道的农村户口。他家在乡下有自留地,他大哥、二哥和三哥在农村劳动。他三哥叫周玉刚,高中毕业后回乡务农,也曾短时间到小镇的中学当了一年多的代课教师,好像教生物课。一九七八年,恢复高考后考上了省农校,毕业后被分配在安徽省农业厅工作。
周玉喜和其他乡村里的孩子略有不同。尽管在老家有房屋和自留地,却并不住在乡下,一般也不下田劳动。农活基本上由他大哥和二哥承包,他只在节假日回乡帮帮忙。平日里,他就和父母住在小镇上,课余时间帮助父母干点杂活。他的母亲姓陈,小镇上的人都叫她老陈。老陈精明能干,口才极好,头脑反应非常敏捷。我认识老陈不久就把她和电影《沙家浜》里的“阿庆嫂”作了比较,觉得老陈的机智和口才丝毫不输阿庆嫂。他的父亲姓周,小镇上的人都叫他老周。老周胖胖的,一脸忠厚,不爱说话,见到熟人总是满脸堆满和善的笑容。
刚到小镇时,我只有周玉喜一个玩伴,不仅上学的时候,放学之后也找他一起玩。由于和他在一起玩得时间太长,有时候影响他帮家里做家务,曾经被他的母亲数落过几次,我只好减少到他家里找他的次数。他知道许多我不知道的事情,特别是发生在乡村里的大事小情。他会讲许多“鬼”故事,我听了之后非常害怕,以至于晚上都不敢一个人出门,有时候还会被噩梦惊醒。即便如此,我还是想听他讲各种各样的“鬼”故事。假期是我们最快乐的日子,我们一起去河里游泳、捉鱼摸虾,去麦田里偷吃刚成熟的豌豆,去红薯地里偷红薯,也去捅鸟窝和马蜂窝。
周玉喜的大舅在淮河边的蚌埠市工作。他有个表哥长得高高瘦瘦,当时已经是高中学生。他表哥的书房里有几百本小人书以及各类小说杂志。有一个暑假,我们从他表哥那里借阅了几乎所有的小人书和小说、杂志,如获至宝般的心情一直陪伴我们四十多天的时间。
后来我家搬去更偏远的乡下。尽管距离小镇只有四五公里,但两地没有任何公共交通工具,两地百姓间相互走动主要靠步行,在当时的乡村甚至连自行车都很少见。在只能步行的情况下,坎坷不平的四五公里对于一个孩子来说也是较远的路程。尽管和周玉喜见面的机会少了,但我们仍然彼此惦记,他总是将他获得的最新的小人书和小说、杂志托人带给我。偶尔我随父母到小镇赶集,也会抽空和他见面,互相聊对方不知道的事情,我也趁机翻看那些没有看过的图书。
一九七六年春,我家搬回小镇,我们又可以经常一起玩,一起看书,聊彼此感兴趣的话题了。
一九七六年夏,唐山大地震后,小镇上也开始“防震”,各家各户都盖起了简易防震棚。“少年不知愁滋味”的我们根本没把地震当一回事,我们两家的防震棚成了我们共同的乐园。我们在防震棚里看书并讨论故事情节,忘了身边的世界,也几乎忘了我们自己。
周玉喜是个聪明且爱钻研的人,他总能够利用身边的工具和废旧物品搞出一两项“发明”,这一切都让我大吃一惊,也让我对他佩服得五体投地。
年龄比我大几岁的他还经常带我去周边的乡镇看露天电影,几乎每一次都是步行。有时候要步行十多公里,我们还是不辞辛苦地赶去。看完电影之后往往已是午夜时分,我们还是兴奋地一边往回走,一边讨论电影中的情节,疲惫和劳累早已经被抛到九霄云外。
一九七六年,我上初中的时候,周玉喜已经上初三。他的三哥恰好在小镇中学当生物代课教师。后来他的三哥考上省农校离开小镇到省城上学,离开的时候非常诚恳地鼓励我们努力学习,争取考上理想的学校。可是,当时的小镇中学师资力量实在差强人意,“文革”期间从城里“发配”来的老师自一九七五年之后已经陆续调回城里,余下的教师教学水平又参差不齐,教学质量总体比较差。尽管少数学生学习非常刻苦用功,然而距离考上专科或大学仍然存在相当大的差距。
可能正是这个原因,周玉喜对“一举中第”没有抱任何希望,初中毕业之后就没有继续上高中,而是到小镇供销社当了一名售货员。这个时候,我家搬离小镇,去了城里。我在城里继续读高中。由于学业紧张,也没有其它通信工具,只能通过书信和他保持联系。
不知道什么原因,后来联系一度中断数年,直到我毕业工作之后的某一天才重新和他恢复了联系。
我毕业工作之后,在一次出差的火车上,我遇见了他在阜阳农校上学的妹妹,她恰好放假回家。他的这个妹妹叫周玉林。从她的口中,我知道了周玉喜的一些情况, 他结婚了,也有了孩子,只是换了工作单位,去了镇政府所在地的食品站工作。
我们又恢复了联系,可能是家庭和工作上的事情越来越多,我们之间的通信越来越少,以至于后来又中断了联系。
进入二十一世纪以后,我又断断续续知道了一些他的消息。他曾经工作的单位破产倒闭,他成了下岗工人。他也曾经到上海以及“长三角”的一些城市打工,可能都不是很顺心,做了几年之后又回到镇上,开了一家销售摩托车的商店,以此维持一家的生计。
二〇〇八年北京奥运会举行前夕,我盛邀他到北京走走看看。他和他的一个亲戚一同前来,我带着他们参观了奥运场馆以及奥林匹克公园,并且希望他们多住几天,看几场比赛再回去。他可能放不下家里的事情,只在北京待了三四天,就急着回去。我理解他,只好依依惜别,并嘱咐他下次带上家人一同前来。
他回去之后继续忙他的生意,一直没有再来。尽管没有再见面,彼此依旧挂念。每逢重大节日,我们总会发短信互致问候。有时候,我在想儿时的人或事情时,偶尔会忘了人名或地名,也会给他打电话询问核实。这个时候的我们又回到了我们的少儿时代。
他的父亲“老周”七八年前去世了,他的母亲“老陈”活到九十多岁,两年前也去世了。他的三哥一直在省农业厅工作,也曾短暂到某个县里挂职副县长,后又回到农业厅,几年前也退休了。
几年前的一个春节前夕,他忽然打来电话,问我有没有时间去他家里做客,并且告诉我,他已经做了外公。我愣了一下之后,不禁感叹时光的流逝。是啊,对于一个生活在小镇的人来说,他这个年龄的人早就该有第三代了!而我们相识也差不多快五十年了!
这让我想起在学生时代诵读过的毛泽东主席的诗篇《水调歌头·重上井冈山》中的句子:“三十八年过去,弹指一挥间。”当时读到这个句子的时候,对此没有太多感受。今天想起来,我顿时感觉到了时光的流逝以及时间的无情。
髫年时代的友谊是纯洁的,也是值得珍视的。
浸淫在当下的世风中,感受着越来越复杂的人际关系。我多希望这个时代能够多一份纯粹,多一份美好,多一份真诚,少一点儿功利。我也希望我儿时的玩伴能够健康、平安、顺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