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书房随笔
罗伊娜专栏
岁时记
年愈近,人愈切。虽说年年如此,但到底是喜悦吉庆的。公事,私事。筹备,总结。据说未来四年都没有年三十,今岁便格外不同。样样置办,除旧迎新。普通人家的忙年,虽没有宁国府里长长的礼单那般繁冗奢靡霸道:“大鹿三十只,獐子五十只,狍子五十只,暹猪二十个,汤猪二十个,龙猪二十个,野猪二十个,家腊猪二十个,野羊二十个,青羊二十个……”但寻常百姓有寻常百姓的年味,诸色干果,年菜年点,春联春信,拜亲访友,亦是事事入心,毫无将就敷衍。一啼千古愁,一笑万年春。鱼游素纸,花盼早春,世间万物原是该多笑一笑的。无关那倾国倾城,不过阳光揉进裂缝,温脉照耀眉眼。
入腊
时值腊月,非蜡梅一枝独兴。竟能同时观赏八月桂香,十月红叶,二月白梅。天水惶然,却见四时妖娆。幸哉,愁哉。雨思茶器,愁想酒杯。净若君子,萍水相逢。满枝青绿换一径红黄,素衫轻履,由他脚下落叶。暖日负暄,时光如翻页,温柔缱绻。想起莎翁的十四行,随手录在纸上。
For thy sweet love remembered such wealth brings,That then I scorn to change my state with kings.
想起你的爱使我那么富有,和帝王换位我也不屑于屈就。
日有晴光,宜理烦恼丝三千。暖阳慵懒眼未睁,丝丝入耳是早春。春来春去春无计,有念无念日常升。晴空不留归家鸟,慢渡浮云藏风筝。惊峰野萍过画眉,竹炭滴落祈年声。山间遍插金和银,三月不采徒嗟嗔。消瘦池塘灰与青,也为新枝理鬓唇。和风掠去一年苦,病中人逢梦中身。听叶楼前勤打扫,炊烟吐尽半世争。
嘉平
用我兰花笺,写君雨霖铃。惜惜婉如璧,占星耀城莹。一念灿若锦,再念暗箫吟。白马依白马,流云照流云。盛来红豆粥,呵为玉如意。幽人自高卧,何去山中行。帘卷竹不语,闲院落娉婷。过眼昨日重,抬眸云若息。江南有恒老,趋之怀空寂。谁登凤凰台,奏音无艳曲。熙攘偏沽清,落寞更执意。桃花不开门,为留一瓯清。
素愿寄远人,愿君在那天山脚下,昆仑之侧,天安,人暖。莫孤莫疾。
探香
荒台人愈稀,夕阳渐落晚树林。石子投名去,盛开小涟漪。聚影,聚影,路人的小径。那是谁家盘中蛋黄,等待早上跃山顶。走着去,牵手去,踢踏青苔路。月未出,叩窗的迷途。问山问霞,顺溪水而下。今日不去看那花,再过几日无闲暇。岁岁辞旧声,屋脊散烟花。
整理房间,仔细擦拭。等到有空望天,已是垂垂沉暮。趴在窗台,试着够那窗外的花。楼上练笛的学生咯咯笑。笑得手缩回来,看不见楼上人,只闻其声:“怎么不够啦?”“哪天才听你吹支完整的曲子。倒有空笑话人。”那声音不依不饶,“等几天再够,一定够得到。”心下莞尔。好花终有谢时,吾臂怎可再长。
宿雨
夜雨,春天的雨。门前一棵玉兰,一株桃树,两株桂花,一棵女贞,他们的身后,合欢挨着银杏。垂丝海棠还在酣睡。没有人在雨中晾晒年味,它们整齐划一在雨棚下。雨棚里一个身影含蓄。拢着袖寒飕飕。青青小草上写着脚下留情。绿的格外绿,未绿的水灵灵。雨夜的咳,似云中雷,从头落地。花草是自然的一部分,人也是。眼睛看见大的,也看见小的。心灵里装下山川河流。它躺在草地上,那么洁白安静。又似有一种泳魄藏在骨头里。像初生的小象或是远古的神兽。它微微张开眼睛,听着母亲的呼唤。耳朵里盛开草叶,缓缓地打着哈欠。妈妈,我就快看清你的脸,我做了好久的梦。
对饮
日渐稠,不能远行。友提鸭以聚。片鸭肉,佐以红椒,黄瓜,脆萝卜,蒸一笼春卷皮。半盏发酒力,行至园内,罕见冬色。越温柔处越坚忍。水中倒影,梅花为水而生。何言心不安,醉眼看松篱。柳丝还在飞,如春日旅人。闲叙:“上辈子是不是个偷米的人?为什么这辈子要以字还粮?”按中国人的说法,吃啥补啥,欠啥还啥。现世报?若是偷车的,就拼命买车交税。偷书的,就拼命写书还债。偷心的,怎么办。身心俱相许,仍不可偿万一。所以切不可乱偷,更不能乱许。情比金坚,确切说,情能夺魂索命。
酿雪
节气总爱与人玩笑,雨水不见雨,大雪,小雪,青阳高照。可是如何不感激呢,阳光齐眉天然醒,若不是隔壁斗志昂扬的美声,真想自我催眠下去。佳石,胜玉。一方印文,梅边小山,不奢不贪。鼻息里沉满了祁门红茶的香。素心如雪,是你形容我的话。大雪之时,我再反赠与你。写的时候,思绪飘的远,有些分神了,所以落笔既弱且乱。但是只要是我写的,做的,在你们心中永远是好的。有时你们的偏心真是到达了顽固的境界。然而我知道这些情意的份量。愿我们永远可以守着这份素心听雪落的声音。本应雨水,滴雨未落。本应雪稠,片雪未至。
天空郁满了水汽,似要把江河湖海,酿雪以饮。一年要写多少梅花呀。不必挣那买花钱。原来红梅的枝,里面也是血色的经脉。花枝已断,玫红的骨朵,却未失血。瓶中活成烂漫天。梅花有了感情。诺千金,一生相许。做个薄幸的人,岂是逍遥。做个深情的赖皮,你好,我也好。湖风起,流金狂草。衣袂紧,彼岸萧萧。阳光若隐若现,云波忽暗忽明。如人的心。劲未起,缱绻里。
“眉上几分愁,且去观棋品酒;心中多少乐,只来种竹浇花。”闲散风月,享一回天真。静待落红,得一处痴衷。喜便喜,由不得人。愁便愁,屈不得心。草木灰,身陨铜器,灼灼寒光,谁得配。听那几刻几分雨,愿念地,去了来回。“净土落花深四寸,瞬目观赏尤神驰。”此一眼,知心,不是缠与念。
有一种冰糖石榴的花,白色的花,取七朵,端午这天与七个鸡蛋同煮,不食它物,连吃三载,便是疗疾的妙方。风雅的药,朴素的药,好过红楼里繁琐的“冷香丸”。何须雨露霜雪,何须牡丹芙蓉的蕊。送药方的人,收药方的人。心手相连。好药,未必对症。只是这药能治人的心。我受苦时,母亲也是与我一般痛。痛并温热着。那雨,还在下。有妈妈在,不怕。
桃花酱
披星戴月,磊落私奔。友的大山,山间有一碗桃花酱。山外摩肩,人世熙攘。山中推磨,或已成仙。她说那山,雨后最“美味”。灵窍通感,观至舌尖。美味的是青青山野,适合城市里的高级食草动物。无兔无鹿,无雉无鱼。张口,不能吞下,只说得几个缠绵词,吸一缕飘飘洒洒的丝雨。小女儿雨中红伞,水花四溅,红袄,红巾,红腰带,竟似桃花陌路开。既是美味,此情此景乃是一碗“桃花酱”。厨中忙碌,烟火染透,哪个厨子还能吃下饭。
倚门看晚星,想那桃花酱,数灶间要洗几个碗。隔着窗看远方,目极身未及处。隔着门看流光,一瞬一瘦,瘦成一枝一叶。隔着山看苍茫,比比邻家绿浪。酒猛肴烈,俱是重逢意气。白眼向天,却爱枯枝上三两欢雀。张牙舞爪的树啊,多么体贴。似那田埂路畔挺立黄花一般。
几日雨,催得桃树想逃,桃蕾却在暗自生长,一分饱满一分长,只等哪日卸下梅花妆。想那入春后的第二个节气,出嫁的女儿要为母亲送一段红绸,炖一罐肉。“正月中,天生水。”木生逢春,东风解冻,雨水护佑勤耕勤种。结庐在人境,悠然见烟岚,才是那黛眉远山,耕读渔樵的人啊。
一瞬留情
宋人知简美,画墨釉陶无不尽简。非是不敢用色,实在是无色可媲简。天青色够素,汝窑不亮不火,不夺不争。开片碎,败笔偏逸仙,枯无所枯,谢无可谢,竟生出许多清味,情味。早春也罢,溪山行旅也好,只一分墨化三五砚滴,便可行无尽之色,写万千丘壑。如此毫无畏惧,即便人间恸哭,也是内敛中凝为血的爱。“无知使人薄情”。只为当时,一瞬留情”。虽是出自不同时代的睿智口吻,却像周伯通的左手右手。无知者少觉,少觉不会挑起心头绣花针。烦恼守在情无汇合处。通则不痛,何来烦恼。每个时代啊,黑发人读白发人。白发人读天真。白发走过黑发时代,守在湖边看一尾鱼。鱼儿来不来没关系。画中的三个人有趣。第一个白,十分白,全然白,梨花带雪。第二个也白,提笔桃红润了一点思。第三个仍白。唇红,腮红,胭脂钗,只狐皮毛领,一圈白。
如意
喧嚣终归于寂。诸事回归。几日不见,人人惆怅小别欢。饮茶的饮茶,喝水的喝水。嗜甜兜里总是糖。爱苦舌尖黑巧香。春意尚弱,开窗不禁扑面寒。寒,终不是冻。十指摩挲温良风。从前爱饮清水。天寒地冻,一杯热牛奶就好。如今饮茶,会想起某个爱茶如命的人。茶,书,花,雪,四分其魂。弱水岂是弱,冰心玉肌骨。十指沾得阳春水,方知闺阁涵与修。千金小姐比不上田螺姑娘,那才是好姑娘。
配图:罗伊娜 / 编辑:闺门多暇
罗伊娜,江苏省南京人,创作涉及小说、散文、诗歌等门类。作品发表于《散文海外版》《草原》《中国新闻周刊》《文心杂志》《创作与评论》等刊物。曾获网络文学赛事短篇小说类金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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