修竹 | 小学

文化   文化   2024-08-08 07:03   山东  


小学



我的第一所学校是新华小学。那是县城里很有些历史的老校,它的前身叫豫章小学。七岁那年,我正式入学,那时母亲就在这所学校里教书。现在我能依稀记起,那年秋天的阳光透过教室的玻璃,轻飘飘洒落在我的身上。那只是记忆之光。学校坐落在县城主街五一三路的北侧,校园不大,只有两排青砖平房和一个小操场,校门是两扇厚重的木板,淡蓝色的油漆已经退色,围墙刷了白粉。一只铁铃系在教室走廊的柱子上,一个老校工会在每天上、下课准时敲响。我的第一个老师姓季,三十多岁,微胖,齐耳短发,慈眉善目。她是我母亲的挚友。她有一个女儿叫朱丹,长着一张小圆脸。当时我们同班。


虽然我从四岁开始就在母亲的教室里鱼目混珠,但正式入学那天还是亢奋而慌乱的,第一堂课我就闹出了笑话。季老师让我们从操场排队走进教室,然后开始按花名册点名。我的学名是入学前几天才取的,原来家里都只叫我小名,因此母亲再三叮嘱,要我记住自己正式的名字,我使劲点头表示记住了。可是,当季老师在班上点到“刘军”时,教室里却出现了短暂的寂静,片刻之后我与全班同学一起齐声回答:“没有来!没有来!”我坐在第一排,声音特别响亮。季老师笑了起来,她伸手指着我:“你不就是刘军吗?”


从此我记住了这个陌生的名字。


我是那种喜欢出风头却又常常闹出笑话的小学生。一次上课,季老师问同学们一个问题:“你们知道马克思吗?”我记得母亲办公室的墙壁上挂的是马克思画像,立即高声抢答:“我知道!他脸上有很多胡子,像一只熊!”季老师哭笑不得,她招手让我坐下,严肃地说:“不许乱讲,马克思是我们无产阶级的伟大导师。”另一次,季老师让我代表班级去参加年段的算术比赛。其实我的算术成绩并不好,季老师只是看我母亲的颜面推荐我去。进入考场,我以最快速度写完所有考题,然后趾高气扬向老师交了卷。最终成绩可想而知,但我不在乎,我只得意自己是第一个交卷的。

整个学生时代,我陷入了一种可怕的语言障碍——口吃。这个毛病让我羞愧而自卑。我是一个喜欢说话的孩子。我不仅喜欢在课堂上抢答问题,而且愿意向每一个路遇的老师问好。可是我很难发出“老”这个音,我得在“老”字前面加个“是”字来过渡。于是,“老师好”从我嘴里说出来,就成了“是老师好”,老师不小心就听成了“死老师好”。老师当然知道我不是骂他,他们总是笑着摸摸我的脑袋,说孩子别急。这让我沦为老师们私下里谈论的笑柄。季老师与我家住同一个院子,吃饭的时候,她会向我母亲数落我白天在学校里出的洋相,然后她们就笑作一团。那时候朱丹就坐在饭桌旁,也跟着吃吃地笑。


那一学年,季老师选我当了班长。每天早读课,全体同学要起立,将红宝书揣在胸前,祝伟大领袖毛主席万寿无疆,祝敬爱的林副统帅身体健康。那时我就神气地在教室里巡检,监督每个同学的站姿,纠正个别人行为的不端。这是1969年,空气阳光中充斥着荒诞的尘埃,孩子们不会知道自己朗朗祝福声的最终去处,我也不会明白自己童稚行径的可笑。我只是很得意这个班长,那是我整个学生时代所拥有的最高官衔。


上二年级的时候,季老师调走了,她带着女儿去了北方。我记得母女俩坐在三轮车上去车站的情景,朱丹向我挥手,然后就与那辆三轮车一起,消失在了街道的尽头。从此我在班上的职位开始逐年下降,从班长到副班长,到班委,再到小组长,最后到了五年级,我终于成了一介布衣。其实我不是一个坏学生,我只是调皮好动,成绩平平。每学期老师给我的评语都会批上这么几句:上课爱开小差做小动作,不能严格要求自己。


我最昭然的劣迹发生在小学三年级。那学年我们班新来了一位语文老师,姓李,山西人,人近中年,常年穿一件蓝土布上衣和一双灰布鞋,看上去像个普通的家庭妇女。她性情暴躁,一边讲课一边用一根小木棍敲打讲台,发怒时就泼口骂人,她经常把一句口音浓重的骂人话挂在嘴里:操你娘娘的×。这句骂词成了李老师的代名词,同学们都喜欢模仿,每当看到李老师远远地走来,大家就会说,操你娘娘的×来了。那时每周有两节书法课,安排在下午正课之前,并没有老师教写书法,只是让学生自己写小楷字。同学们都觉得这是最无聊的课了。在那些夏天的午后,窗外的蝉鸣经久不息,李老师把头埋在讲台上昏昏欲睡,我们每人的课桌上放一小瓶墨汁和一本小楷簿,捏着毛笔歪歪斜斜去填那些小方格,浑身都是粘糊糊的汗水。那一回我突发奇想,用小刀将一根竹签削尖,用它来代替毛笔,那字写得又快又端正。李老师并没有发现我的投机取巧,每次都在我的作业本上用红笔批个“优”字。我的发明很快风靡全班,不久,几乎每个同学的书包里都有了一根自制的竹笔。这让我的行径很快败露,风暴来的又快又急,李老师高声怒骂着操你娘娘的×,挥手将一盒粉笔摔烂在我的桌上。我吓得从教室里逃之夭夭,我知道等待自己的将是来自母亲的另一场暴风骤雨。

小学毕业之后我再也是没见过李老师,我不知道她是不是已经回了山西老家。一直以来我无从了解她的身世,但我知道她很爱自己那个北方。她性格爽朗,喜欢拿出自己做的面饼和水饺给同事们品尝。有时,她也会跟我母亲说起远在千里之外的父母。今天,当我早已理解了那个年代,我想我也理解了李老师。她就像一片树叶,被一场大风吹起,无从掌握自己的去向。在遥远的北方,她也许会是一个优秀的车工,或是贫瘠土地上一个知足的收获者,然而政治风暴将她吹到了南方,并塞给她一份力不能及的职业,她的哀怨与无奈无处消解。她不经意间将一句骂词留在了自己学生的记忆里,那只是那个时代随处可见的一个不足为奇的印记。


现在,我的记忆里出现了另一张面孔,是我小学五年级的班主任,姓涂,一个年轻而漂亮的女老师。教我们的时候,她正在恋爱。这个秘密是我和班上几个男生发现的,但我们做了傻事。那天晚上,我们几个同学去影院看电影,散场的时候在黑暗的人群中发现了她。她跟一个青年男子顺着人流往外走。一个同学眼尖,从人的缝隙中发现他们手牵着手。在少年幼稚的眼光里,这是最最见不得人的行径。不知是谁的提议,我们躲在人群中发一声喊:“涂老师!”我们看见涂老师触电一般从那男青年身边弹开。第二天上课,涂老师的眼神有些飘乎不定。放学的时候,她把我留了下来。涂老师的目光是责备而温暖的,无疑,她已经从昨晚的恶作剧中听出了我的声音。她只是看着我,沉默良久才轻声说道:“对老师要有礼貌。” 


多年以后,当我也拿起教鞭走上讲台的时候,会想起涂老师注视我的眼神。我知道那是一个老师对待犯错孩子所应有的眼神,它是爱惜与善意,能够把人性中的灰尘拂去,让人心明澈而自重。


时间的流水会冲走过往的印迹,但有些事物却会因漂洗而更加明净,正如我对小学以及老师们的回忆。新华小学已经从五一三路北侧搬到了南侧,但它总还在我记忆中的那个地方,有时我从那里经过,会不由自主地侧目张望。现在那里是实验幼儿园,漂亮的大楼取代了过去的灰砖平房。我看到孩子们在操场里唱唱跳跳,他们的小脸庞漾起我似曾相识的欢容。

配图:网络  / 编辑:闺门多暇

修竹,原名刘军,福建浦城人。写过诗,尝试性写过小说,如今专注于草木与随笔文字。图文散见于纸媒与网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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