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八七年初夏,我出差去北京,乘的是火车。车在济南站停靠二十七分钟。我跑向车门,乘务员在那守着。我对她说,我出生在济南,但我对它毫无记忆,能否让我下去踩一脚,真实地感觉一下这块土地。那位大姐模样的乘务员大约被我疯疯颠颠的话给搞糊涂了,居然放下了车门踏板。我跳下车,在站台的水泥地面上站立良久。我看见站台上阳光明净,过往的旅客来去匆匆,几位穿铁路制服的人远远站着,一个穿碎花短衫的妇人挎着篮子,操浓重的北方口音沿车窗叫卖。不久,沉闷的汽笛响了。我上车,重新坐回靠窗的位置,看着济南站牌和站台上的人,在北方六月的阳光下渐远渐小,最后消失在一片光斑里。济南是我的出生地。在我还没开始记事的时候就离开了它,甚至在梦中我也无法描述它的模样。许多年来我渴望一次真正的游子回乡,可当我终于踩上这片土地的时候,却发现自己只是一个匆匆而过的外乡人。秋天,田野里的稻谷黄了,熟透的果实在风声中坠地,凤仙花饱满的果荚在每一次轻微的触动下迅速张合,将自己的种籽弹射开去,一些留在了母株近旁,另一些却被鸟儿带去了远方。一九六二年冬天一个寒冷的早晨,我在济南军区医院里出生。当我发出来到人世第一声啼哭的时候,部队的起床号声刚刚响起。那时父亲是部队文工团的一名中尉,母亲在军区大院的学校教书。母亲说,她奶水不足,我是靠吃军粮活下来的。我是部队大院里的孩子,因此父亲给我取名的时候,顺理成章给了一个“军”字。我时常会遇到一些退役或现役军人,他们坐在一起,喜欢炫耀各自的兵龄。有时候我会冷不丁冒出一句:我是六二年的兵!他们猛然打住话头,用疑惑的目光打量我。我并不作解释。其实我不是扫他们的兴,我只是给自己提出问题,我怎么会在那个时间莫名其妙跑到千里之外的军营里去呢?或许这个问题应该由我来向父母提出,两个世代祖居闽北又素不相识的男女,怎么会毫无预约地去到一个遥远又陌生的地方,在一个与我一生无缘的军营里把我生出来?这究竟是偶然还是必然呢?许多年,父亲一直珍藏着一本影集,墨绿色的绒布封面,包着一块陈旧的白绸。父亲在那些泛黄的纸片里是一个真正的美男子。他穿着笔挺的文艺兵制服,魁梧、英俊,意气风发。影集里还有一些女文艺兵的照片,漂亮,妩媚,英姿飒爽。当我现在翻看这本影集的时候,就会纳闷,当年父亲身边有过这么多年轻漂亮的女性,为什么偏要跑回大山深处的闽北老家,找到我那容貌寻常年纪小他九岁的母亲呢?难道这是命中注定?父亲家境贫寒,十几岁就跟部队走了。在那些枪林弹雨的岁月里,他一次次从死亡的必然里,偶然地死里逃生。又一次偶然的机会,他从部队回家探亲,因一个远房婶婆的牵线,让我母亲走进了他的人生。母亲是邻近小镇一个颇有名望的纸坊主的女儿。一个富豪之家的千金,原本绝不可能嫁给一个山里的穷汉,是那场中国现代史上天翻地覆的政治狂飙彻底转换了两个人的命运。对于即将被打进漩涡底层的母亲家族来说,父亲的出现无异于一根救命稻草。一场革命会改变一个世界,它抹掉了无以计数的可能,同时生发了无以计数的可能。如果说我必将来到这个世界,那么我要感谢这场革命,是它为我的可能提供了决定性的机会。结婚以后的好几年,不知为何父亲始终无法让他的妻子怀上孩子,这种局面一直延续到母亲随军,也丝毫不见改变。他们心灰意冷,决定收养一个。那是一个女孩,刚一周岁,是我母亲一个远房亲戚众多孩子中最小的一个。父母回到老家,抱走了她。然而,这个女孩显现了传说中招弟的奇迹,不久我母亲居然有了身孕,我劳苦功高的父亲终于成功地在他妻子温暖的体内植下了一粒种子。我逆袭成功,让父母将那小女孩又送回了老家。许多年以后,我曾经去到母亲老家所在的小镇工作。有一天母亲要我去看一个远房亲戚。我去了,在一个农家宅院里找到了她。那是一个一辈子生活在闽北山区的普通农妇,我叫她姐姐。她确实是我姐姐,她就是当年那个把我引到人世间来的女孩。她脸上挂着笑,神情中有些不知所措,繁重的劳作让她显得苍老和憔悴。那一刻我无话可说,我知道她曾经获得过一个改变自己命运的机会,是我的一声啼哭将她重新推回到原有的人生轨迹。我想她这辈子去过最远的地方可能就是济南了,但她去那里的目的,只是为了将一个必定要让她终身过艰辛日子的人带到这个世上来。我也许是一个无聊的人,独自的时候我会思考一些无聊的问题。我这样想,如果当初父亲不是偶然地千里迢迢去当兵,再如果父亲不是偶然地千里迢迢回乡找到我的母亲,再如果父母不是几经疲战于某个时刻偶然地激情复燃,再如果我不是父亲制造的数以万计小蝌蚪中偶然地成为冲刺最快的那一个……我还会来到这个世界吗?再往前推,如果我的祖父祖母,如果我的外祖父外祖母,如果祖祖辈辈,如果天地之始万物之初……我想那该是一个经天纬地变化无穷的迷宫,只有百分之一百地避开所有偶然,才能成就一个我的必然。这中间容不得任何一次操作的失误,否则我的结果就不堪设想。如此推想,原来古往今来沧海桑田万千人事都是因我而生。在这个月朗星稀的夜晚,我独自坐在凉台上听贝多芬。夜色中有萤虫飞动,邻家的孩子在走道上踢球,远处的楼群一片灯火。有风吹动,我知道此刻万物正在黑暗里滋长,生命在沉寂中悸动。英雄交响曲在耳窝里掀起排浪,我忍不住在心里对自己说:你小子有种,你是个英雄。修竹,原名刘军,福建浦城人。写过诗,尝试性写过小说,如今专注于草木与随笔文字。图文散见于纸媒与网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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