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我时常会感到饿,那是因为我的胃出了毛病,它一次装不了很多东西,却经常地提出装填的要求。家里可吃的东西不少,每天茶几上总有一盘时新水果,春节女儿回家,食柜里放了一堆她爱吃或不爱吃的食品。这些东西近在咫尺,给胃一点安慰只是举手之劳,可是我不太愿意触及它们。除了每天三餐正常吃饭,对其他食物我已没有太多的兴趣。女儿回了上海,我将她吃剩的东西从柜子里清理出来,有整盒未拆封的巧克力,各种包装漂亮的糖果,一些制作精致的糕饼,还有果冻、口香糖、香瓜子以及一些叫法古怪却不明所以的东西。我把这些找出来,却不知道该拿它们怎么办。我想女儿已经比我更早地丧失了饥饿感。如果时光倒回四十年,如果我有机会拥有眼下这些美好食物,我会怎么办?我想我将没有选择,我会恨不得全身长满嘴巴,第一时间里将它们统统吃掉。至今我还隐约记得小时候看过的一本书。是一本彩绘幼儿读物,内容早已忘了,只是其中一页让我难以释怀:一棵树上结满五彩缤纷的糖果,一个孩子坐在树下张望。这太诱惑人了,整个孩童时代我都在憧憬,如果能拥有一棵这样的树该有多好!几个月前的一个晚上,刘翔鹰从美国打来电话。我们是少年时的玩伴,在同一个院子里长大,1978年高考后中断了联系,我只知道他去了美国并在那里生儿育女。我们隔着太平洋,在一条电话线里回忆往事,不知不觉聊起三十多年前俩人之间的一次讨论。那时刚念初中,讨论的话题是共产主义。他说,共产主义是按需分配,想要什么就可以有什么。我表示同意,并进一步引申,比如食品店玻璃罐中的那些糖果,想吃就可以伸手进去抓。那天我们都被共产主义的美好所吸引,两人一起走进街头一家食杂店,看见玻璃罐里每一样食品都标着价格。我用一分钱买了6粒弹珠糖,我吃三粒,他吃三粒。我们在电话里为这件旧事哈哈大笑。他问共产主义实现了吗?我说现在是初级阶段。初级阶段之前,是饥馋阶段。从饥馋阶段走过来的人,都会具备一些特质,比如,一双善于发现食物的贼亮眼睛。我就曾经拥有这样一双眼睛,我用它寻找一切可以送入嘴里的东西。其实那时候对于我们家来说,吃饱肚子并非问题,父母都上班,每月拿工资,虽然算不上富裕,但能基本保证一家六口的吃饭穿衣。只是不知为何我总感觉饿得慌,这种饿并非从胃里生发出来,而是直接来自嘴巴,是舌头上那些叫味蕾的细胞在喊饿,它们迫使我到处去搜寻一日三餐之外的其他味道。父母没有多余的钱给我,而食杂店中几乎所有的食品都有限制,买糖要糖票,买糕饼要粮票,这几乎断绝了一个孩子从那里获取零食的可能。我只能将目光投向家中。每天吃过中饭,父母开始午休,我悄悄在厨房里翻捡,轻车熟路打开一些坛罐,拿走一块冰糖或一颗西红柿,将刚熬的香喷喷的油渣塞进嘴里。最寡淡的时候,我只能将一小撮盐巴用纸包了塞进书包,上学路上一粒粒丢入嘴里。我的书包经常有蚂蚁在里面爬动,我痛恨这些强盗,它们争抢我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弄到的紧缺物资。那些年,母亲时常会将一些好东西在家中深藏起来,比如单位里供应的一盒糕饼,乡下亲戚送来的一袋地瓜干,自己腌制的一小罐木樨糖……这是一场斗智斗勇的游戏,母亲费尽心思藏,我绞尽脑汁找。通常情况下母亲总是失败者。我像一只狡猾的老鼠,将那些美食从房间各个角落里找出来,迫切地去享用。有一回,母亲将两斤桂圆干用一只黑皮包装了挂在屋梁上,她认为我不可能是个飞贼。母亲显然低估了一个馋孩子的智慧,家中没人的时候,我去后院拿来一根晒衣服的长竹杈,将那鼓鼓的皮包钩下来,从中取了一把,再把它挂回去。日复一日,直到有一天窗外吹来一阵风,母亲突然发现挂在半空中的皮包像空气囊一般晃荡,方知情况有异,取下包来,两斤桂圆干只剩下不足四两。母亲赏给贼儿子的屁股一记恼羞成怒的巴掌,那是对盗窃的惩罚,也是对饥馋的惩罚。饥馋无处不在,搜寻的目光也就无处不在。那时我们家住父亲单位宿舍,隔壁那家有两个女孩,她们年纪都比我大,我叫她们姐姐。两位姐姐聪明伶俐,她们教我唱歌,教我写美术字,也教我偷葡萄和枇杷。宿舍外面是个很大的院子,走道拐角处有一架葡萄。七月里葡萄青青,一串串从棚上垂挂下来。三双饥馋的眼睛在那里定格,一个姐姐鼓动我爬上去采,另一个姐姐躲在走道尽头望风。未熟的葡萄吃在嘴里又酸又涩,可是姐姐们有办法,她们将青葡萄放入滚开水里浸泡,就能去掉一些酸涩。我们家住三楼,一棵枝繁叶茂的枇杷树正好生长在窗外。枇杷黄熟季节,姐姐们将一根竹子的一头剖开,中间撑一横棍,做成一个活动夹子。我将夹子从窗户伸出去,套准一串枇杷,一拧,我们便有了自己的水果。 现在我要承认,在那个匮乏的年代,我曾经以饥饿的名义做过一些坏事。我摘过农家菜畦里的黄瓜,采过学校农场的梨和桃子。勤工俭学的时候,我将收获的花生装满口袋,与同学去河滩上点起篝火烧了吃。楮林分校的日子,将老乡新磨的地瓜粉用箥箕装走,蒸成窝头与小伙伴们共享。当回忆这些陈年旧事的时候,我发现自己竟然没有一丝羞愧之心,我只是感觉有些难为情。应该说我还是一个诚实的孩子,我只是受不了吃的诱惑。饥馋会让一个孩子做出一些可笑的事情,时至今日,父母还时常会拿我作笑谈。有一回母亲给我一毛钱,让我去买两个肉饼,说好我一个,妹妹一个。买了肉饼,还没有走到家,我就将自己那个干掉了。看着手中另一个热乎乎的饼,馋劲又上来了,忍不住去剥它香酥的皮吃,最终妹妹得到的是一块没有了饼皮的面疙瘩。她显然不能接受这个被叫着饼的东西,却还是一边哭一边将它吃掉。十岁那年生日,家里为我请了一桌客。客人团团坐好,我这生日官却必须等他们吃好之后才能上桌。我在餐桌周围焦灼地转圈,眼看自己最爱的炒粉被客人们风卷残云,忍不住就哭了起来。外婆赶紧安慰我,说橱柜里还留一碗呢,我才破涕为笑。那时候我们家有很多乡下亲戚,他们进城来偶尔会捎带一点农村的吃食:一小块年糕、一袋地瓜或一篮子茅粟,还有炒黄豆和糖粉玉米。我最喜欢吃糖粉玉米,它比一般的炒玉米多一丝甜味。母亲将糖粉玉米用锡罐装好,每次只给我一把。我很珍惜,总是一粒一粒丢入嘴里细嚼。有一回不小心将两粒玉米掉落到床底下,我打起手电钻进去又把它们给找了出来。在我小时的印象里,农村人比城里人慷慨。我喜欢去乡下亲戚家做客。他们会给我泡一碗冰糖茶,炒一碗盐水黄豆和南瓜子,临走时,还把剩下的倒入我的口袋。秋天,乡下可吃的食物多,新收的玉米棒子挂在屋檐下,刚打下的茅栗摊晒在簸箕里,客人来了,便去厨灶间蒸半锅,吃了还让我带些回去。因为饥馋,我会怀念那些提供给我食物的人。除了乡下亲戚,我会想起我的外婆,她将别人给的一小块点心用手帕包好,等待我放学回家。有时她半夜里将我唤醒,捧来一碗热气腾腾的糖水煮蛋。我也会想起卖酸梅干的周老龙,他每天在学校门口摆一个小摊,我给他一分钱,他勺八个酸梅干在我掌心里,我用力并拢手指说,再给半匙汤!我还会想起那个捏糖人的张老头,他捏的糖人栩栩如生。两分钱,我可以在转盘上赌一把,赢了,得到一个糖人;输了,给一只盛满糖油的小糖碗。 饥馋也让我学会了吃,从小我就能想方设法给自己弄吃的。那时跟外婆住乡下,成天跟村里的一帮小孩混,从他们那里学到了许多吃的学问。我要承认,吃让我迷恋上了乡村生活。在乡下,一个孩子可以找到很多办法来解决嘴巴的需求,最简单莫过于弄熟那些新收获的粮食。冬天,外婆给我一个火笼,我坐在门槛上,一边抱着取暖,一边在里面煨玉米和黄豆,我将它们一粒一粒埋在火灰里,熟的时候就爆响着跳出来,让我将它们一一吃掉。我也会坐到厨灶前,往灶膛里塞一包玉米棒或一根地瓜,外婆一锅水还没烧开,我的美食却已熟了,取出来吹掉火灰,咬一口,喷喷香。开春以后孩子们跑进山里,看红杜鹃开得满坡。红杜鹃是可以吃的,摘一朵,拔去蕊,对着哈口气,然后往嘴里塞。山里孩子告诉我,哈口气是必须的,可以消除虫子爬过的毒。他们还告诫我,开黄花的杜鹃决不能碰,那毒物可以放倒一头牛。夏天没到之前,去采蓬果和山莓,它们长在棘丛里,每次摘一袋回来,小手臂上就会拉几道血滴子。九月以后可吃的野果就多了,山上到处是黑油油的赤楠果,吃过后却怎么也擦不去满嘴的乌紫。我们还采乌饭籽、南五味子、猕猴桃和野葡萄,这些美味的野果,不用去很深的山里就能够找到。我们也去弄野味。最容易捉到的是泥鳅。秋天,收割后的田畈布满泥洞,扒开,就能掏到泥鳅。将泥鳅洗净,撒盐,摘一张菜叶包好,燃一把禾草,将泥鳅煨进去,一会儿香味就出来了。我们也用这个办法煨河沟里逮到的小鱼小虾。夏天,捕蝉吃。拿一根长竹竿,顶端缠一团蛛丝,到蝉鸣的树下搜寻,看准了,粘杆一扑,蝉就被逮住了,摘去羽翅和脚,放到火里烧着吃,真香。我们也吃麻雀和田鼠,这是孩子可以逮到的猎物。捉麻雀必须晚上,白天看准它们建在墙洞里的窝,天黑了架梯子上去,手电往洞里一照,那窝麻雀便成了呆鸟。捉田鼠比较麻烦,它们是一帮机灵的家伙,跟它们斗智不行,必须斗勇。找到田埂上的鼠洞,便用锄头挖,小伙伴人手一块板条,洞挖开了,鼠们四蹿而出,我们追赶着拍打。那鼠被一板子拍进泥里,提起来,地上留一个小坑。有一次我们挖一个洞,却挖出一条泥蛇来,是我们误将蛇洞作鼠洞了,那条倒霉的蛇,最终也成了我们的野餐。鼠洞是个大仓库,挖开来还可以收获一堆稻谷,最多一次我们挖出一簸箕,带回家去给外婆喂鸭子。吃麻雀和田鼠必须剥皮和掏去内脏,最简单的方法还是烧烤。相对麻雀来说,我更喜欢吃田鼠,秋天的田鼠十分肥硕,烧烤时能听到它身上冒油的吱吱声。那些年,你时常会看见一缕细淡的青烟在荒野田旷上升腾,那是孩子们在解决他们的饥馋问题。那时的孩子,都知道火是个好东西,它可以帮助自己将吃进行到底。我们到野外去,总不会忘了往口袋里塞一盒火柴,这个习惯延续至今,让我成了一个有火柴收藏癖的人。每次到酒店住宿,总不会忘了将房间里的火柴带走,现在它们都堆在家中橱柜里,我不知道拿它们干什么用。这些花花绿绿的火柴盒,能否算一个人对饥馑年代的怀念呢?写这篇文字时候,我的面前放着一盒刚泡好的方便面。我的胃又有些不好了,它感到饿。这种饿跟曾经的饿已经完全不同,它不再是生命的需求,而是生命损坏的征兆。真正的饥饿感正从我的肌体里流失,我已经没有了吃的迫切愿望。一个不再千方百计为吃奔忙的人,就是一台失去了动力的机器。这时候我突然很怀念饥馋,它使我的笔端变得如饥似渴起来,流出的文字就像一个过去的孩子搜寻食物一般迫切。修竹,原名刘军,福建浦城人。写过诗,尝试性写过小说,如今专注于草木与随笔文字。图文散见于纸媒与网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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