虞彩虹 | 穿越时间的花朵
文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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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07-25 07:00
山东
雪落在白雪堂上,实在是很相宜的。可以想象,雪花一片一片飘来,停留在屋顶上,黑瓦不黑了,四四方方的院子也被白雪铺满,院子里的红灯笼在一片白茫茫中显出更加耀眼的红来。白雪堂当然不是要落过一场或者几场雪才能叫作白雪堂,它名字的由来是因为那个叫陈汝器的人,皇帝念其“清清白白如雪映照”的人格操守才恩赐“白雪堂”的匾额。不知道陈汝器是在哪一年向皇上提出告老还乡的。一个才高学富,常被请到宫中为皇子们授课的人,觉得自己年岁已老,就向朝廷递交了辞呈。皇帝念其旧情,亲自召见。说真的,皇帝开出的条件优渥到足以让许多人内心起起伏伏。一个说留下吧,我许你高官厚禄,一个说,被皇上称为“先生”,还有比这更高的官吗?我要回家,日渐老去的双亲还等着我侍奉尽孝呢;一个说回去可以,那我赐你随从千人,一个说我不需要这么多随从,我只要自己回家;一个又说那我赐你在村里建一座白雪堂,一座崇德堂总可以吧,地面铺上金砖,一个说堂可以建,但金砖招贼,我只要毛砖。就这样,一座以毛砖铺地的白雪堂建在了一个叫中田的村庄。回乡后的陈汝器是可以过太平日子的,如果他愿意。然而,时不时出现的灾年,让他无法置乡民于不顾,一度拿出数年积攒的俸禄救民于水火,不得已的时候,甚至动用了部分营建白雪堂的朝廷拨款。“万历壬午年(1582)腊月,雨雪封门,贫者无以为生,陈汝器发粮救济;丙戌至丁亥年(1586-1587)涝旱相接,至戊子年(1588)春,饥荒严重,民不聊生,陈汝器家也是艰难度日,但仍倾家中所有赈济附近饥民,得活者千余人。”一千多个鲜活的生命啊,皆因那颗极具悲悯而柔软的心得以存活。从这点上说,陈汝器被怎么歌颂都不为过。他自己布衣素食,与乡亲们合力抗灾,灾情过后才开始着手建造白雪堂。关于白雪堂是哪一年建成的,并无详实资料可考,只说是在明崇祯年间。如果是在明崇祯元年建成,那么距今已有396年了。就算再迟几年,也有390年左右的时间了。跟世间许许多多的古建筑一样,白雪堂也曾经历过劫难。清同治初年遭受太平天国之乱,白雪堂在熊熊大火中一点一点燃为灰烬。先祖建造的堂楼在大火中毁灭,陈氏子孙内心的无奈与疼痛可以想象。虽然清同治时期,白雪堂、崇德堂得以重建,可那场劫难却在陈氏子孙内心留下了伤疤,而进入崇德堂的正门牌楼此后未再重建。如今还住在崇德堂厢房的那个妇人说,她刚嫁到中田村时,门楼是不见了,但门楼那里的地面并非像现在这样平整,而是有一步台阶的。万物久暂有时。平地起高楼,高楼变平地,沧海桑田中,旧迹越来越少,叫人唯余怅惘。好在,大火可以烧毁房子,然而白雪堂的“地面部分依然保留着明代建造之初以毛砖铺地的格局”。保留的只是“格局”吗?白雪堂前走廊上的毛砖,虽然每一块都清晰可辨,却大多都已碎成三块四块抑或更多块,碎裂的缝隙间填满黄色的尘土。它们深陷于不再平整的地面。多么希望这些毛砖就是建造之初的毛砖,这样的话,至少还可以通过它们跟陈汝器、跟最初的白雪堂有一脉得以相连。这样想着,站在毛砖铺就的地面上,忽然感觉在时间上跟陈汝器拉近了距离。历史的天空总是充满迷雾,就像无法考证白雪堂到底建成于哪一年一样。黄底白字的介绍悬挂于白雪堂的砖墙上,开首便说“白雪堂乃明崇祯年间,中田村人陈汝器告老还乡时所建”。“陈汝器,磐安县(原属东阳县)安文中田村人,讳瑼(zhuān),字仲成,又名汝器,号静斋,生于明嘉靖甲辰(1544年)二月,卒于明天启癸亥(1623年)正月,育有三子二女。陈汝器被中田村陈氏后人尊称为‘巽(xùn)六十四公’。”1573——1620年为明万历年间,1621——1627年为明天启年间,1627——1644年为明崇祯年间,而陈汝器卒于1623年。白雪堂是在陈汝器去世之后才建成的么?经历过大火的白雪堂匾额还是当初的那块匾额吗?所有这些,就像当初那个叫朱翊钧的皇帝要赐陈汝器一千随从的时候,陈汝器到底有没有在心里闪过“这么多人,我怎么养活他们”的念头一样,都是谜。在时间的流逝中,有些故事会被抹去细节,变得越来越消瘦,也有一些故事会被添枝加叶而越来越丰满。关于陈汝器当初拒绝皇上赐他随从的事,还有一个说法,说他曾如此委婉地拒绝皇上:“吾村二里许有一山岭,只容一人身过,我别无他求,只求皇上能为此岭赐名‘皇岩岭’,虽只身一人回家,也心满意足矣。”若真如此,在我看来,陈汝器也是以退为进,只为皇上放他回乡。正是因了传说中的这些细节,陈汝器这个人在后人心中变得亦远亦近,亦虚亦实。只有陈汝器执意还乡的事实不容怀疑。之所以能常为皇侯授课,是因他熟读诸子百家、四书五经,是当时一位博古通达、闻名京城的贤者。作为明万历年间的进士,官至礼部侍郎兼翰林院侍读学士的陈汝器,自幼禀赋慧聪,好学博闻,年纪轻轻便满腹经纶。但他并非书呆子,而是性情高远,极具冰雪之操,“退而寄迹烟霞,笑傲林泉,曾买棹石头(即南京),步姑苏台,历燕子矶,叹六朝之兴亡;又北上齐鲁燕赵,揽(览)七国之雄风”,著诗集《缶鸣稿》,在当时闻名遐迩,被誉为“阮谢流风”。这样的人,心灵怎么可能为为功名利禄所囿呢。作为政治家的王安石,最后作诗说的还是花,而非治国平天下呢。陈汝器的内心也是有清晰的答案的。当时,“国本”之争正烈,许多京官都来巴结他,给他送钱送物,希望他利用给皇子授课的机会,向皇上进言,借机充实自身党派力量。陈汝器厌恶朝廷中的勾心斗角,一一拒绝,并表示绝不掺和各派“党争”,潜心教书育人,培育皇子们成长。“楚王急贤才,君才具文武。走马过章台,莫看章台舞。”虽然其诗大多散佚失传,但陈汝器不自傲、不贪恋、不张扬的风格在此诗中可见一斑。站在白雪堂,读着这首《古别意》,会感觉陈汝器的心意与我们有了悠远的回应。陈汝器是睿智的。老了就选择回到生养他的地方。虽然为官多年,骨子里却还是牵念着家人,向往淳朴的乡居生活。这种思想,在他以“眠牛”图案设计堂楼厅屋也可看出。他以大花厅三间、高花堂楼三间为牛身,两厢长住房为牛腿,以村东北角乌梓树为牛角,村南亭塘的冬青为牛尾。牛身堂楼作为“白雪堂”,大厅为“崇德堂”。如今,乌梓树和冬青不见踪影,只在村子东北角有一棵树龄315年的皂荚树,村南古树公园中有315年树龄柏树、515年树龄榧树、565年树龄南方红豆杉各一棵。关于“眠牛”,问起村人,或不知,或以这些古树作为牛头与牛尾。日光之下没有新鲜事,人照常来到人世又离开人世,最后大多归于无名,但陈汝器的白雪堂却有幸存留下来,被后人记住。小满刚过,白雪堂的院子里,有些泛黄的雀舌草勾连在石缝间,似乎还没回过魂来,倒是均匀散布的小蓬草,和一些开过花结了籽的野老鹳草一起,显出初夏该有的翠绿和鲜活来。细看,靠近崇德堂的半个院子,居然开满紫色小花。这种花瓣上分布着五条细纹,中间一条最长,两边各两条分别对称的小花,竟然有个特别的名字:异檐花。在一个执意回乡的人的屋檐下,竟然开着这么多的异檐花,实在令人恍兮惚兮:莫非真的万物有灵,泉下有知?视线穿越一朵花,也许这是那个一定要回到出生地,回到心灵原乡的人,给后人的一种警醒,一个答案。人世更迭,时间的潮水一次次抹平昨天和今天。我们看到的白雪堂已经不是当初的白雪堂了,可是,令人欣慰的是,站在白雪堂,抬头望见的这片天空,一定还是当年陈汝器也曾望见过的。三百多年前,陈汝器替我们仰望这片天空,三百多年后,我们替陈汝器仰望这片天空。这样的时候,会感觉那些过去的事物也在我们身上延续。从物的角度看,天地万物没有一刻不在变化,但从道的角度来看,白雪堂还是那座白雪堂,它一直都在。时间从白雪堂的屋顶上经过,从白雪堂的墙壁上经过,也从白雪堂的地面上经过。时间从它们身上经过时,它们便开始变旧,但是陈汝器和白雪堂这六个字,却被摩挲得越发锃亮,仿佛花朵在盛开。虞彩虹,金华磐安人,浙江省作协会员。文学作品发表于《海燕》《浙江散文》等。出版散文集《山中访药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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