虞彩虹 | 水的另一种形式

文化   文化   2024-04-24 14:57   山东  




时光琐记

虞彩虹专栏





水的另一种形式


那天,他在台上,右手举着话筒,跟随着《花妖》的节奏,摇摆着身子与脚步。也许是微闭着眼,也许是完全闭了眼,看不清。总之,深情而投入。仿佛一段未经排练的舞蹈,原本沉重僵硬的肉体,因为酒精的作用而变得轻盈柔软。酒在他的身体里流淌,他让自己在音乐里流淌。从来未曾想过,醉酒还能醉得那么动人。


那样的时候,他还是他吗?我想起了忒修斯之船,传说中雅典国王到克里特岛打败怪物凯旋时乘坐的那条船。古希腊人曾这样追问:组成忒修斯这条船的零件有n个,但随着时间的逝去,船的零件不断更换,直到被全部替换。那么,被替换了零件的船还是原来的那条忒修斯之船吗?我也很想知道,眼前这个血液里充斥着酒精的人,跟喝酒前的他还是不是同一个人。


看起来他好像失去了自我,又好像只剩下自我。这个总说不愿意在文字中袒露自己的人,终于在酒精的作用下出卖了自己。那一刻,世界只剩下他自己。那一刻,我不但相信了二表哥说的酒能洗清肠胃的话(他总喜欢空腹喝上三小杯,说那样肠胃就会被清洗过一样舒服),我还相信酒能洗清所有的杂念。那一刻,我对酒产生了从未有过的好感。是酒,让他跟音乐融为一体,让我在听这首从前也听过但并未感动到要哭的《花妖》时,有了想哭的冲动。


听很多人说过,酒有什么好喝的,要么苦,要么辣。尤其是白酒,闻着都觉那么烈。我也常常这么觉得,只是常常。因为,我闻到过带着果香与红枣香的白酒,尽管它们怎么香都抵不过很多年前父亲朋友送的那两瓶五粮液。是一种怎样的香味已经很难形容,毕竟过去了近三十年,但那种香味带给我们那惊艳的感觉依然清晰,鼻子凑着瓶口根本舍不得离开。彼时先生在我家还显拘谨,不好意思多喝,后来那酒被父亲用来招待了其他客人。先生至今念念不忘,深觉惋惜。此后,再也没有闻到过那么香的酒了。后来才知道,那酒是酒厂厂长的公子送给父亲朋友的。


父亲自己是不喝酒的。外婆会做酒曲,做出的酒曲颜色跟质地总被人称道。母亲用外婆做的酒曲酿酒,酿成后舀一调羹让父亲尝尝,结果害父亲头疼了一下午。从此,母亲嘴边常常挂着一句话,酒是很欺人的。酒确实是很欺人的,可它只欺负没酒量的人。我有个同学,农忙时节在家割稻,渴了,就喝一口米酒。我见过酒量最好的人是我一同事,曾亲眼见她用酒店里的茶碗连干十三碗白酒。干了也不算什么,比如先生的朋友,生意场上,为结货款,一杯酒一万块钱,连干十二杯,干完就叫人直接送医院。我这同事,干了不醉。同学是女同学,同事是女同事。难怪,很多男的在酒场上都怕女的。


酒喝得越多,肚子反而越空,大约是真的。我那女同事曾跟我说,一次喝两三斤白酒是没问题的,只要一直吃东西。偶尔我也会喝好多酒,这种时候,最想回家喝上一碗先生煮的馄饨。汤要多,馄饨要少,要有葱花,还要趁热喝。一碗下去,通体舒泰。酒后回家煮东西吃的,想必有不少人,先生就常常这样。唯有一次,叫人印象尤为深刻。那晚应酬回家,不吭一声,直奔厨房。不多会儿,给我们端来一碗山粉丸子,汤里漂着红红的酒糟。山粉丸子是他舅母做的,酒糟是中午吃剩的。彼时我跟女儿正看书,本就不饿,又觉这做法很奇怪,就没动口。等他自己端了一碗进房间时,见我们无动于衷,脸上就有了不悦。我一看形势不对,赶紧跟女儿使了个眼色,想要装模作样吃一点应付他。谁知这一尝,便欲罢不能,原来酒糟可以如此百搭,而不仅仅是用来炒肉炒土豆炒咸菜炒螺蛳。当我们吃得连汤都不剩一口的时候,那个煮山粉丸子的人已经吃完躺在地板上呼呼大睡。不醉不归。喝醉了,就可以归了。喝醉了,总是要归的。回家后要煮一碗山粉丸子,想必酒局还未结束就已经开始谋划了吧。

花看半开,酒至微醺。想要喝到微醺,其实是很难拿捏的,难在如何在微醺时踩住刹车,难在如何遏制那些让人微醺的酒精的怂恿。这些,喝过才能体会。人生那么短,至少尝试一回吧,没有喝过酒的人生是不完整的。


其实,我不喜欢喝酒,准确地说,很少有觉得酒好喝的时候。从前,工作需要,不得不喝,多半喝啤酒。现在,不得已时,喝点米酒或红酒。至于白酒,喝的次数屈指可数。第一次尝试白酒,是刚参加工作时,在同事家,尝了一小口贵州醇。有点辣,没有想象中那么冲,毕竟才38度。说真的,我佩服所有喝白酒不皱眉头的人。在我眼里,他们都是可以混迹江湖的老手。一次聚会,碍于情面,不得不喝白酒。以前喝白酒从来都是浅尝辄止,唯那次喝得最多。我终于相信,人的适应能力真是超强的。之后,我顶着异常清醒的脑袋,踩着棉花步走在回家的路上,迫切地想喝先生煮的馄饨汤,迫切地想告诉他我终于做了一回混迹江湖的老手。


我也有过非常喜欢喝酒的时候,在孩子出生前一个月。那时,孕反实在厉害,就在绝望到觉得世间似乎没有什么好吃的东西时,忽然想起米酒来,觉得它会是清爽可口的。果然,母亲用凉开水酿的米酒成了打开胃口的救星,一次能喝上小半碗,就着罐头泥螺。有时睡得晚,宵夜也要喝上小半碗,还是就着罐头泥螺,直到孩子出生。家乡习俗,坐月子要喝鸡子酒(将米酒煮开,放入鸡蛋,再加入红糖)。据说大补。弟弟出生时,我已五岁,看母亲用热水瓶的铝盖煮鸡子酒,真香啊,站在边上垂涎三尺。母亲便常常喂我一口。只是,孩子一出生,立刻对酒形同陌路,仿佛从未感兴趣过。人生都是有定数的,大约是产前已将月子里该喝的酒提前喝了。


要说最喜欢的,还是甜酒。儿时喜欢,现在也喜欢。超市里的甜酒酿也好喝,但酿米酒过程中变甜的酒更好喝。从前,酿过米酒的人家,哪个小孩没有偷喝过甜酒呢。弟弟不仅跟我一起偷喝家里的甜酒,还被堂哥们带着去他们家喝甜酒,结果喝得烂醉,从此再无碰酒的兴趣。母亲说得对,酒是很欺人的,更何况是偷喝的酒呢。去年,朋友特意带了一桶甜酒,是将变甜的米酒存到冰柜里,喝前才融化开来。尝一小口,瞬间回到偷喝甜酒的儿时。带着记忆的事物比人更会表达。


有次在鱼庄,店家拿出一种色泽淡黄的酒,说是以白酒当水酿的酒,很甜,也很补,200元一斤。朋友非常喜欢,回去后自己动手,酿出了一样味道的酒,只不过颜色鲜红,跟普通米酒一样。从此以后,除却巫山不是云,对其他酒她就不太看得上眼。我也喜欢喝,只是没她喜欢。白酒应该没有想到,自己也有被当作水的下场,而且是被当作酿酒的水。以白酒作水酿出来的酒,不知该算是米酒还是白酒。它的甜,带着点沧桑,不是甜酒酿的甜,也不是米酒变甜时的甜。


现在的下酒菜那么多,这在从前,是想都不敢想的。儿时,村里有家小店,那些爱喝酒的人常常打一碗酒,站在店门口就喝了。也有花五分钱买一个芝麻饼配酒的。这种情形,跟孔乙己就着茴香豆喝酒多么相似,只是那时还不知道孔乙己,也不知道鲁迅。先生说,他小时候,常常看邻居坐在走廊上喝酒。两三条小溪鱼,是好几顿的下酒菜。一根鱼刺在鱼汤里蘸一下,就可以下一口酒。说到鱼刺,想起中学生物老师曾告诉我们,吃鱼时得将鱼的脊椎骨咬开,一节一节地吸过去,不能浪费。听他说的时候,脑海里就浮现出他咬开一节鱼骨头喝一口酒的模样来。其实,我从未见过他喝酒。忘了生物老师姓什么,只记得他孩子多,人长得朴素,穿着更朴素。生物课上做实验,一拳头就能打晕兔子,然后开膛剖肚让我们看兔子扑通扑通跳动着的心脏。


啤酒恬淡,米酒温婉,红酒高雅,白酒浓烈,但它们都只是水的另一种形式。浙大的朱教授每次三杯酒下肚,就眯着眼睛说,酒是什么呢?酒不过是水的外形,火的性格。它可以使人聪明,也可以使人愚蠢。这样的时候,他总是边说边伸出他的右手,仿佛指点江山,又仿佛身处课堂。可是,喝再多的酒,他说话行事依然不紧不慢。姜,果然还是老的辣。

配图:虞彩虹  / 编辑:闺门多暇

虞彩虹,金华磐安人,浙江省作协会员。文学作品发表于《海燕》《浙江散文》等。出版散文集《山中访药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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