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日的一天,从省城里来了一群人。他们开着三菱越野,在柘溪岸畔带起一溜烟尘。这是一群有文化的人,戴墨镜,扛着摄影机,要完成人类许许多多壮举中的一个——漂流闽江。他们穿着桔黄色的救生衣,拖着皮艇从小学生的鲜花丛中穿过,然后像麻雀一样欢叫着扑向柘溪。省城人的欢乐也给这个小城带来了欢乐。人们站在河岸,看这群男女手忙脚乱地划动皮艇,在浅窄的河面上漂来撞去,忍不住发出哗哗的笑声。他们的漂流在一场丰盛的晚宴后结束。临走之时,省城人在柘溪岸边立下一块石碑,碑上刻五个镏金大字——闽江第一漂。
多年后的一个晚上,我在离城二十公里外的渔梁岭上洒过一泡尿。那道山脊虽然海拔不足800米,却是闽江流域与长江流域的一道分水岭。现在想起,当年漂流勇士们的壮举或许不如我这泡尿。在那个月朗星稀的夜晚,我站在渔梁岭上,将一股温暖的体液洒向长江和闽江,想象它们带着我的生命信息在太平洋聚首。我觉得这可算是一种真正意义的漂流:没有征服和隔绝,只是生命个体对地球的一次小小恣意。
我不知道一个人一生中会经历多少条河流。当我在这世界上活到一定的年岁,当我涉过无数条河最终又回到当初那条河的时候,我明白了一个道理:没有人可以征服一条河,相反,每个人只会属于一条河。柘溪是那条我从小在它身边长大的河。发源于县域北部仙霞山脉的柘岭,一路蜿蜒鼓荡,经城东入境,绕城南而去。从小到大,我们家不断地搬迁。现在回头去想,其实每一次搬家都只是在柘溪岸边作短途迁徙,就像河滩上一块卵石,被水流冲来荡去。从小到大,身边总是这道清浅的水流,在太阳下泛着细碎的光,在下雨的日子迟缓地流动。一年四季,柘溪时涨时落,总没有离开那道河岸。就像我,一次次梦想出发,却没有一次真正的远离。
小时候家住大西门,城门外就是柘溪。夏天,我的课外时间几乎都泡在这条河里。我沉迷于河里的那些小鱼。河边长大的孩子,会有五花八门逮鱼的办法,而我最擅长使用簸箕:在浅水处轻轻放下簸箕,掀起水流上方的石块,如果有小鱼游出,就伸脚去赶,慌乱的鱼一但窜入簸箕就算自投罗网,这样的成功率大约总在一半。更简单的方法是“砸石头”:手握一卵石,涉浅溪漫走,看到水中可疑的石头,将手中卵石往它一砸,若石头下躲着小鱼,就会震晕了浮上来。这种方法虽然偏于盲目,每次却也能提一柳条串儿小鱼回家。最期盼的是柘溪上游传来毒鱼的消息,那几乎是整条街孩子们的节日。我们拿着脸盆水瓢,成群结队站在河里,等待着中毒的鱼儿从上游晕沉沉地漂来,如果运气好,说不定还能捞到一条大鱼。这当然是捡便宜的办法,但捡便宜往往也会吃亏。有一回我跟着一个持电杆电鱼的人,想乘机捞几条被电昏的鱼。突然看到一条鱼从水中翻出,急忙伸手去捉,只觉一阵麻颤从手臂传来,我还没来得及发一声狂叫,人已被电翻在了水里。
我记不清自己这一生欠下柘溪多少条鱼命。那些带回家的小鱼最初被养在玻璃瓶里,但没有一条能活下来。它们死后被我通通送给了“花儿”,那是一只常年在我们家后院流浪的猫。小时候我毫无道理地喜欢鱼:喜欢吃鱼,喜欢养鱼,喜欢逮鱼。我特别羡慕那些以打鱼为生的人。那时我们家住在大西门一个大杂院里,前院住着姓范的渔户。每天我总会在他家里呆上一段时间。他们晚上打鱼,白天则在家里修补鱼网,蒸煮鱼饵。每天早晨打鱼归来,他们将湿漉漉的鱼网挂满墙壁,把那些还在网眼里挣扎的鱼剥出,丢进木盆。他家所打的鱼,是我用簸箕永远无法捉到的。我喜欢听他们讲捕鱼的故事,怎样围排撒大网,怎样追踪赤眼鳟,水鬼怎样变身红鲤鱼。我着迷于他们的水上生活,渴望有一天也能坐上他家的竹排去游荡一晚。这个夜晚永远没有到来。他们不肯带我去,我的父母也决不会同意。
离家不远处有一座简易的木桥,叫草桥。桥面铺着松散的木板,木板之间缝隙宽大,我每次走上去都有些心虚。有一回过桥,不小心踏空,一跤摔倒在桥上。这一跤摔出了心理阴影,令我经常做噩梦,梦见自己在木桥上一脚踩空,从高处掉下去。许多个夜晚,我都会从这个梦中吓得醒来。那时候,城南的这条老街啸聚着一群小孩。在那些没有电影电视的夜晚,我们结群在沿河的旧城墙上出没。用弹弓相互攻击,偷吃别人种在墙边地里的黄瓜,或者向河畔藏在夜色里的恋人扔小石子,要不干脆站在城墙上比洒尿,看谁的尿水在月光下划出的弧线最远。城墙是小城历史上一个叫祝徐氏的女人捐建的,它使沿河一带的民居免于水漶。她一定不会想到数百年后残破的墙体已无法阻挡洪水,而一群小孩却借助它演练匪徒行径。
住在柘溪边,少不了下河游泳。父母不让,孩子总有办法逃避大人的监视。放学以后,我们相约奔向河里,把书包和衣服藏在礁石上,光溜溜在水里嬉戏,潜水摸石块,水中练倒立,学习用手掌拍出最大的水花。玩够了才爬上礁石将自己晾干背书包回家。每年夏天,街坊间总会流传河里淹死人的消息。父母为此忧心忡忡,严加看管。我最终成功地隐瞒了放学后的那段行踪。外出念书那些年,母亲总在信里叮嘱,千万别去河里学游泳。却不知道早在小学时,他们的儿子就已经能够像小英雄雨来一样,将小肚皮翻到水面上了。雨季在每年六月来临,端午水让柘溪变成一条真正的大河。它一改往日的温顺清澈,变得宽阔而汹涌。浑黄的水流时常漫过河岸和城墙门洞,涌入菜畦稻田,沿河一带尽成泽国。每年这个时候,大人们开始慌乱,孩子们心里却莫名地兴奋。我们去桥上看大水,洪峰下来,从上游飘来圆木、家具和死去的牲畜,有人用粽绳将自己从桥上吊到水面,持钩竿捡拾,他们打捞上来物什堆满桥面。我们去看搬罾捕鱼,那人站在一片回流处,一撒手将罾网抛出去,又从容不迫地拉上来,罾网将离水面之即,闪起一串鱼儿跳动的银光。一撒一收之间,搬罾人不急不操,神闲气定。最有趣的是看人们搬家,沿河一溜的陈宅老屋平日冷清,此时却突然冒出许多人来。他们在齐膝深的水里进进出出,抱着扛着木箱棉被米缸布袋。那情形就像躲在巢洞里的蚂蚁,一勺水浇下,就成群结队冲出来,急忙忙搬出它们窝藏的所有宝贝。
洪水也让我受到过惊吓。那时我们家养了几只白鹅,它们爱吃青菜。涨水时我去河边捡青菜帮子。我站在河边的垃圾堆上,持一根竹竿去挑漂在水中的菜叶,谁知脚下一空,我和整堆垃圾一起陷进了水里。所幸水势不算猛,我慌乱从水中爬出,湿漉漉逃回了家去。还有一年半夜发大水,睡梦中感觉自己睡在摇篮里,醒来发现水已接近床面,桌子板凳都在水中漂浮。黑暗中看见水面上探出许多小尖脑袋,以为是黄鳝,打开手电一照,原来全是蛇。
许多年来,我认定自己有朝一日会离开这个县城。我觉得与柘溪相伴的那段生活是父母给我的,与我的未来无关。突然有一天,我发现柘溪河畔也有了一栋属于自己的房子,才明白这辈子再不会离开这条河了。只是,我时常会忘记它的存在。我太熟悉这道河流,熟悉到对它的变化已经熟视无睹。前不久,柘溪城区段修建了亲水慢道。当我沿着平整的步道走过,坚硬的记忆也随之苏醒。如今的柘溪,看上去有些陌生。下游的拦河坝让水流变得宽阔而迟缓,河岸的老城墙已被林立的高楼和车流不息的大道取代,河面上不再传来孩子的喧闹声。或许,这一切都是徒劳。柘溪从北部群山蜿蜒而来,流入闽江,直奔大海而去。它汩汩吟唱,日夜兼程,推开所有的阻挡和挽留。此刻,我的怀念只是河面吹过的一缕风,无力惊起一道水波。正如当年省城漂流者们留下的那块石碑,当它倒在时间的某个地方,柘溪还在自己的河道上流淌。修竹,原名刘军,福建浦城人。写过诗,尝试性写过小说,如今专注于草木与随笔文字。图文散见于纸媒与网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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