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宅
老宅坐落在闽北山区一条清浅的河边。那个地方现在叫九牧镇,那条河叫九牧溪。
记忆中的老宅年代久远。破旧的灰砖门楼,长着狗尾巴草的老风火墙,阴暗潮湿的堂厅,杂草丛生的后院,后院角落青苔斑驳的古井,垂挂蛛网与油烟的乌黑屋檐,所有这些构成了我一段童年生活的场景。准确地说,在我七岁时离开小镇去县城念书之前,我和外祖母就生活在这个破败的宅院之中。那时,我并不觉得老宅的生活与其它地方会有什么不同。
老宅是外祖父的产业。外祖父是我所有亲人中永远无法亲近的一个。我从没见过他。作为这个闽北古镇颇具名望的地主,他不失时机地死在临近解放的头一年。我从小跟着外祖母在老宅里长大,却几乎从没听她说起过外祖父。我只隐约知道外祖父活着的时候很有钱,拥有古镇半条街的产业。到了我记事的时候,外祖母却只能蜗居在这座临河宅院一间厢房里了,那是土改之后外祖母拥有的唯一房产。那时老宅已成为名副其实的大杂院,几户人家嘈杂地挤在一起,四处散乱堆放着柴草和农具杂什,家禽屎便随处可见。多年以后,我仍然想象不出老地主在雕龙画凤的厅堂里悠然踱步的情景。
一条厚实的青石门坎把老宅圈进浓重的阴暗中。很多年,我一直没有弄懂门槛的用途。在南方,为什么传统的房屋建造总要在所有叫门的地方横上一条小小路障?或石条或木板,高矮不一,却总在人可以轻易迈过的尺度。这条叫门坎的东西究竟想拦住些什么呢?无疑它不可能阻拦窃贼,甚至不会阻止任何一个行动正常的人轻易跨过门坎。它只会给主人带来不便,给蹒跚学步的孩子制造危险。那年我亲眼看见邻居的小孩在石门坎上跌了一跤,付出新长出的两颗门牙。小时候我觉得那条青石坎最大的好处就是给了我一张固定的凳子,它让我能够在阴凉的门洞里打发掉一段落寞的童年时光。
在那些寂寥的午后,我坐在老宅门前的青石坎上,看着时而清澈时而浑浊的河水从门前流过。天晴的时候,阳光在河的下游水面泛起一片耀眼的白光;下雨的日子,千万条雨线刷刷地扎进水流,让我无限憧憬地想象外祖母往滚锅里下线面的情景。在那些年中的某一天,如果你凑巧从沿河小路走进这个闽北古镇,或许你会看见一个小男孩,独自坐在门前呆望流水。你看到的那个男孩也许就是我,而男孩身后那座破旧的大房子就是我现在跟你说的老宅了。
在盛夏时节,坐在石门坎上,河边那棵木槿树会挡住我的部分视线。它斜斜伸向水面,树叶青翠茂密,却不见花朵。现在我要告诉你,我之所以整日呆坐门前,并不是因为喜欢冥想,而是在守望我的米汤花。在闽北乡间,木槿花就叫米汤花。那些粉紫色的花朵,是我的美味菜肴。那时经济拮据的外祖母对我说,米汤花吃了最长身体,城里人有钱也买不到。我听了便乐颠颠每天守着那棵花树。白天,我观察并暗自记下那些即将绽放的花苞,第二天起大早下到河里,抢摘下那几朵夜间绽放还噙着露珠的鲜花。万一起得迟了,邻家孩子就会捷足先登,那时我就只能面对一树碧叶空自懊恼。每天,外祖母将我摘回的木槿花撕成碎瓣,洗干净后与米汤煮成一锅,我把这稠滑的花汤浇入米饭,稀哩呼噜吃出一身大汗。外祖母用木槿花煮的米汤,成了我那段童年岁月最滋润的念想。
多年以后,我拥有了一栋属于自己的宅院。我从乡下挖来四棵木槿树,栽种在围墙外,夏秋时节枝丛间开满了粉紫花朵。女儿放学回家经过的时候似乎并不在意,她不会知道她父亲的米汤花情结。许多年来我也再没有吃过米汤花了,我害怕现在油腻的嘴会坏了童年的味道。
属于老宅的记忆中会有一个后院。我们家厨房就在后院一间低矮的瓦屋里。农村的晚餐一般都迟,在等待吃饭的那段时间里,我坐在一条很高的木板凳上,双脚因够不着地面而无依地晃荡。那时我看到天色开始暗淡下来,深蓝的天幕隐现出一片薄月,月亮的边上伴着一颗闪亮的星星,长大以后我才知道它就是启明星。等待晚饭的时间总是那么难耐,厨房里飘出煮熟食物的香气,外祖母瘦小的身影在灶火间隐隐约约。天色更暗一些的时候,几只蝙蝠和萤火虫在院子里飞动起来,角落里的杂草开始显露出居心不良。那时我的眼睛不敢去看墙脚处那口古井,外祖母告诉过我那井里住着一个穿红鞋子的女水鬼,我害怕天黑以后那女鬼会从井中出来游荡。
最后,当外祖母把我从高凳上抱到饭桌的时候,我已经在不安的等待中进入了半睡眠状态。
老宅不仅仅只属于我,它还是一些昆虫和小动物的家园。厨房瓦檐的阴影里遍布蛛网,其中一张大网中心蛰伏着一只大肚蜘蛛。向北的土墙脚下长满青苔,那是红蚂蚁和千脚虫神秘的隐居地。一群灯笼草长在南窗下,那是萤火虫们白天的家。风火墙破损的砖隙中有一窝麻雀,它们每天早晨吵吵嚷嚷像有说不完的话。春天来的时候,会有两只去年的燕子,它们在堂屋梁上的灰泥巢里飞进飞出,不久那巢中就会探出几只小秃脑袋。
一天深夜我被外祖母从睡梦中唤醒。她挑着油灯从蚊帐里捉出一条红色的大蜈蚣,这条翘尾巴的毒家伙第二天被外祖母喂了她的芦花鸡。另一次我一脚跨进屋门坎,发现一条菜花蛇正不慌不忙从我的脚边游走。有时候我也会捕捉几只蜻蜓,蹲在石坎下喂蚂蚁。我看见蚂蚁成群结队,忙忙地往自己的洞穴搬运食物。蚂蚁们总是这样步履匆匆,我却让自己的童年在一个叫老宅的地方闲置。
有一天,我也会像蚂蚁一样为生活急急奔忙吗?
七岁那年我离开了小镇,不久外祖母也回到了县城。那以后我再没有回过乡下的老宅,有很长一段时间我甚至已经从记忆深处彻底流放了它。我想一个人或许有理由从自己的生活毛片中,剪掉一些没有意义的东西,剪掉一些可以被自以为更新更好的片段覆盖掉的场景。也许对一段过往岁月的怀念,不应该成为新生活的负重。
然而,一切经历以及对经历的感受,都不可避免地会在一个人的生活中打下烙印。有时,也许是冥冥之中的事。
多年来我从事过一些不同的职业,从未曾想过,有一天还会与记忆中那些消隐的事物重新关联。几年前,我又回到了小时生活过的那个小镇,并将着手旧街的改造项目。阔别了近三十年的老宅,就这样一下又逼到了我的面前。
在一个秋日,我独自走上那条临河的小路。那座依旧高矗却更加破败的门楼无声地占据了我的视野。还是摇曳着狗尾巴草的风火墙,还是沉寂灰暗的门洞。当我一脚跨入那条青石门坎时,有一道光照亮了所有尘封的记忆。我倏然意识到原来这么多年我并没有走出这个童年的家。也就是在那一刻,我突然弄懂了南方地区那些随处可见的门槛的真正用途。
原来,门坎圈住的是家的感觉。
人一生中的一段时光一旦被一条门坎圈住,家园就再也不会跨出这道坎。纵使你从此漂泊得天远地远,老宅也会像行囊一样挂在身后。只要一转身,你就能轻易迈过那道象征性的门坎,回到永久的家园憩息自己疲惫的灵魂。
只是,河边那棵米汤花树呢?
只是,终日孤坐在门坎上守望的小男孩呢?
我看到阳光下的河沿空空荡荡。我看到阳光下的门洞空空荡荡。我看到孤独的男孩肩扛他梦中的米汤花树,正在尘土飞扬的人世间逃亡。
配图:网络 / 编辑:闺门多暇
修竹,原名刘军,福建浦城人。写过诗,尝试性写过小说,如今专注于草木与随笔文字。图文散见于纸媒与网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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