修竹 | 寒山红叶

文化   文化   2024-01-11 07:00   山东  


寒山红叶




枫香


霜降以后的闽北野山,林间陆续冒出了红叶。像一团团火苗,先是零星燃烧,然后连成火场,其中火势最大的,当然是枫树。吾乡枫树,实指枫香,为金缕梅科高大落叶乔木,此科除了枫香,山里常见的还有檵木。檵木只是丛灌,春天开细白花,一般人很难将它们与伟岸的枫香树联系到一块。


枫香高可达数十米,树身数人难抱,叶呈三角状3裂,每年三、四月间新叶萌发时开花,雄花序短穗状,雌花序结成白色的粉球。小花只有花蕊没有花瓣,开在高处,人在树下很难看清。入秋,枝叶间挂起一只只褐黄色刺球。到了深秋,霜风猎猎,将一树茂密的叶子吹得火红,人远远望见,“哇”地一声欢呼:山里的枫叶红了!匆匆加快进山的脚步。秋霜过后,吾乡山间冒出一树一树枫香红叶,有的甚至红成一片,将原本青郁的林野烧得霞红赤炼。清人陈淏子说枫香:“一经霜后,黄尽皆赤,故名丹枫,秋色之最佳者。”《说文解字》亦云:“枫木,厚叶弱枝善摇。汉宫殿中多植之,至霜后叶丹可爱,故称枫宸。”



枫香乃吾乡本土树种,山里极多,枫香叶红,是大山最壮美的秋冬景象。枫香树还常被植于村头水口,做一个村庄的风水林,风水林下有社公庙,庙里供土地神。村里的先辈将它们种下,后人世代维护,一个村庄有多老,风水林就有多老。古时传言,枫林中有枫子鬼,木之老者为人形,呼为灵枫。行走乡间,我时常会遇见那些老枫香,都是百年以上的巨木,树身壮硕,矗立冥默,浓郁里有一种肃然的神秘。


关于枫香树,有一件往事难以释怀。上世纪七十年代,我念高中,学校在管厝乡楮林村办“五·七”分校,将全年级学生派驻到那里战天斗地。那年冬天特别寒冷,大雪纷飞,为保证食堂开伙,校方下任务,每个学生每天必须完成一百斤柴草。满山覆雪,我们去哪里砍伐木柴呢?于是看准了村庄周边的枫香树。一棵大树至少也有千斤,锯倒几棵,全班任务都算完成。那个冬天,楮林村的枫香树遭遇了灭顶之灾。村民敢怒不敢言,眼睁睁看着村里的大树被学生们伐倒抬走,剖成柴拌,塞入熊熊灶火。所幸风水林还是留下了。我们再胡闹,也不敢动村口那群老僧入定般的巨枫。


枫香树可取枫脂,称白胶香,《尔雅》注云:“其脂入地,千年为琥珀。”枫香果球入药,名“路路通”,能通经活络,医家用来医治风湿骨痛。




乌桕


宋人林逋诗云:“巾子峰头乌臼树,微霜未落已先红。”乌桕树的红叶比枫香更早,此为大戟科落叶乔木,多生南方旷地与水岸,树干虬曲弯转,很难长得挺拔,特别是冬季落叶之后,露出一身灰黑拙拗的身架,有老梅的风骨。因此乌桕树极好入画,中国古代山水画中,常有嶙峋老树突兀于山石之上,看那身姿多半是乌桕。乌桕树春夏季满树青翠,宽菱形的叶子像一把把小绿扇,开花时从叶间垂下数寸长的黄绿穗条,风吹过轻轻悠荡,夏蝉躲入树间,鸣声传出很远。仲秋时节树叶变得绯红,站远望去,一树红叶比枫香更鲜亮明快。

乌桕与枫香树曾有一场笔墨官司。唐诗人张继《枫桥夜泊》中名句:“江枫渔火对愁眠。”有人认为,枫香恶湿,不会出现在江畔,只有乌桕才喜临水,诗人误将乌柏认作了江枫,包括周作人也持此观点。更有人专程跑去苏州寒山寺考证,发现那里确实只有乌桕树,并无枫香树。


乌桕树在吾乡称蜡籽树,多种于公路旁或溪畔,大批栽植时间约在上世纪六、七十年代,也有一些很老的乌桕树林。种乌桕,一来作行道树,二来收蜡籽制油。乌桕果实未熟时青绿圆润,秋后果壳爆裂,露出里面的白蜡籽。蜡籽可取蜡油,亦称柏油,可制肥皂和蜡烛,自古为吾乡土产。清嘉庆《新修浦城县志》载:“柏油,柏子外白为蜡油,邑曰皮油;榨核中仁为囊油,邑曰水油。”蜡油多外销,水油自留制蜡烛。小时候去郊外采收过蜡籽:用一根长竹杆,将一头剖开,中间顶短横棍,套准一串果枝,一扭,枝断果落,剥出雪白油亮的蜡籽,卖给土产公司,挣几角零用钱。


多年前,我曾在城郊吴山水库附近见到一片乌柏树,数十株皆老树,树干灰苔斑剥。林间遇一村翁,他告诉我,这片林子是其父亲种的,可是村里要将它们卖给鞋厂,取材做鞋楦。那是一个春日,水畔的乌桕林一片苍翠,我看见老人的眉目间流露出忧郁和无奈。后来我再没去过那里,我不知那片老乌桕林,是否还每年染红秋天。


另有一种山乌桕,多生野山,喜群聚沟谷阔叶林地,吾乡匡山多见,乡人称山蜡籽树。其与乌桕同属,叶长椭圆形,上面深绿,下面粉绿,花、果皆与乌桕类似。深秋时节进入匡山,正值山乌桕叶霜后染红,遍山林叶变幻出橘红、紫红和酡红,如红潮层叠随风起涌,非常壮观。山乌桕籽亦能取油,只是谷壑陡峭不易采收,山人任其落籽自播,繁衍成林。



野漆、木蜡与盐肤木


山乌桕红在深山,而一般的疏林浅山,野漆树和木蜡树才是最常见的红叶树。两种皆属漆树家族,多为小乔木,奇数羽状复叶,枝叶纷披。每年5、6月,它们开黄绿色5瓣小花,在枝间聚成蓬松的圆锥花束,花后结青绿扁圆小果。10月末,几场秋霜过后,两种漆树纷纷染红叶丛,点点簇簇的红焰,让沉郁的山野变得多彩热闹起来。


漆树含漆酚,能割取生漆,为天然树脂涂料和药材。“漆”,即“桼”加“水”。《说文解字》云:“桼,木汁也,可以髹物,从水象形,桼如水滴而下也。”“髹”字,乃古人专为漆艺所造,颜师古曰:“以漆饰物谓之髹。” 漆树有小木漆与大木漆之分,吾乡小木漆曾享誉闽地,明万历《浦城县志》、清嘉庆《新修浦城县志》和清光绪《浦城县志》均有记载。1979年,福建省确定4个生漆重点基地村,浦城北部山区的中墩、黎处和排栅占了3个。吾乡称漆为山漆,应是生漆的谐音。野漆树和木蜡树也能割制山漆,只是产量不高,乡人多不采。不采就任它漫山乱长,红叶染秋,《植物名实图考》云:“野漆树,山中多有之。枝干俱如漆,霜后叶红如乌桕叶,俗亦谓之染山红。”

染山红的野漆树和木蜡树只能远观,不宜就近。小时候住乡下,邻家小孩进山砍柴遇雨,急入路边树下躲避。不料那是一株野漆,雨水从叶间滴落,淋到头上脸上,回到家脸肿得像猪头。所幸乡间郎中有解药,让人剥来两片杉树皮,煮一锅水擦洗,几天后才好。昆虫却似乎不畏,漆树开花,蜜蜂便去嗡营,从容搬走花粉,它们怎么就不怕自己的小脑袋变成猪头呢?


山里还有一种盐肤木,亦为漆树科树灌,长得颇似野漆树,漆酚含量却少,不会致人过敏。入夏,盐肤木开细白小花,秋后结扁圆红果,果咸可代盐。其又称五倍子树,能寄生五倍子蚜虫,所结虫瘿即中药材五倍子。进入秋天,盐肤木也摇身变脸,将一身青衣换成红裳,其红艳热烈,并不比漆树家族的姐妹们逊色。


但凡叶子经霜变红的树,都是落叶树。冬至过后,寒流挟着雨雪而来,遍山红潮随之退去。那时,吾乡这片大山,是真正的寒山了。

配图:修竹  / 编辑:闺门多暇

修竹,原名刘军,福建浦城人。写过诗,尝试性写过小说,如今专注于草木与随笔文字。图文散见于纸媒与网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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