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德英 | 塘边夏日
文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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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09-12 07:00
山东
最早叫醒池塘的,并不是吻破水面的鱼儿,也不是塘边青枝间鸣啭的鸟雀,而是从村东山冈上升起来的一幕橘红曙光。在恢宏的晨光映衬下,在微风轻雾里,塘面的涟漪红唇浅笑般一道道闪开,菖蒲蒿草的叶剑悠悠颤动,仿佛时间的琴弦被拨了一下。池塘置于村南,五六亩许,深邃而悠远,年年岁岁滋养着村庄。村宅坐北朝南,都上了年纪,门窗却是常年开着的,一任自然的天籁声、孩子的打闹声、货郎的叫卖声毫无遮拦地飘进屋里。日头一点一点地往上挪。塘北岸一长溜葱茏翠绿的树木临水而立,尺长的枝丫千万条,把阳光切成了细碎的阴影。树木之间有一块块稍阔的空地,高高瘦瘦的四婆见缝插针地种几蔸冬瓜、丝瓜和些许豆角。它们根部扎在塘岸的土里,袅袅婷婷的藤蔓则攀爬在一个向塘面凌空延伸的竹棚上。宁谧的夏日里,瓜叶如裙裾显摆,颜值爆棚的瓜花吹着小喇叭眺望着天空。一条窄窄浅浅的溪流,自北向南银蛇般穿过村庄,注入池塘。入口被冲刷出一块约十平方的扇形沙地,成了稚童天然的游乐场。花面猫利旺挖沙成渠,搞引水工程;羊角辫田美拿来家里的饭铲,这边铲一下,那边挖一下,好不自在;红肚兜洁兰拿捏各种玩具:沙盘子,沙南瓜,沙青蛙、沙燕子……这些光着的幼嫩的脚丫踩在粉末状的沙子上,留下天真的紊乱的印痕。沙是湿的,比空气凉,触摸沙,小孩们身心愉悦。满头银发的六婆坐在一边看着这班屁孩,不时对着他们笑。她的皱纹很深,隐蕴着一种沧桑而欣慰的内涵。稍远处,穿大裤头的六公坐在青筋鼓突的老苦楝树根上,用竹条编织箩筐。薄薄的竹片在指间熟稔地抽拔、穿插、捏压,耀眼的阳光透过树叶之间的缝隙落在他的背上,斑驳的光影并不能打扰他的专心致致。那时,生活是节俭的,许多物件都需要自给自足。挨近中午,“咚咚咚”,“卖糖疙瘩啰——”,塘西的晒谷场传来货郎的拨浪鼓声及叫卖的吆喝声。货郎挑一对大竹箩进村了。竹箩里有针线、蒲草扇等大大小小的日用品,有麦芽糖、甜橄榄等零食,还有玻璃球、小人书等小孩渴求的东西。孩子们立刻脚底抹油般飞奔回家,找出收藏的牙膏皮、鸡胗皮、鸭毛、烂拖鞋,一股脑儿去兑换自己想要的东西。也会有走村串户卖凉粉的。在塘边那棵最古老的柳树下,卖主放下浸润着岁月包浆的担子,边歇息边吆喝。锅盖头光仔的爷爷很宠溺他,每次都给他买凉粉。青花瓷盘里,白白的凉粉切成一条条,浇上红油、撒上葱花、蒜末、芝麻粒,内容变得斑斓起来。光仔呼呼噜噜地嗦粉,勾得旁观孩子的馋虫按都按不住。绿树阴浓夏日长。午后,日头委实毒辣,照得大地白茫茫一片,几朵白云停在天空一隅,一动不动。动物被炎热折磨得困倦乏力。樟树荫下,谁家的老黄狗,卧在一边,恹恹的,舌头上落了一只飞虫,痒痒得很,也懒得去轰一轰;小牛依偎着母牛静卧,牛尾巴甩成了弧形,嘴巴一合一合地反刍,卧姿、摆尾、反刍,如出一辙;几只公鸡单脚撑地,歪着脑袋,呆若木鸡。临水的瓜棚上,黄色的瓜花蔫了,碧绿的叶子耷拉着,嬉闹的蝴蝶不再嬉闹,静静栖在瓜叶尖上。有花瓣吧嗒一声落在塘水里,依然是完整的一朵,引来好奇的鱼儿探出头来,咬一口又马上缩回去。几只水鸭躲进瓜棚底下的水面,东瞅西望,好像在偷听瓜的自语。塘东岸是一排竹林,竹的轮廓上午倒映在塘水中,下午倒映在塘岸。下午的竹影下,众多孩童在玩耍。闷葫芦亚华独个儿撅着屁股趴在地上玩弹珠,脖子间晃荡的钥匙,不时撞到弹珠,发出轻微的脆响。光头佬三木躺着地上翻小人书,蝉撕破了喉咙,腔调却单调乏味,三木听着听着就困了,小人书落到地上。瘦猴六和大眼梅将两根竹竿接在一起,把黏胶轻轻地粘在竹竿头,缓缓地上举,他们使劲仰着脖子,对准知了的翅膀粘知了。肥仔水杰弯着腰、折着身,抡圆胳臂,用小瓦片在水面“打水漂”。几捆栖过鸟翅、缀过虫鸣的黄麻静静地浮在塘里,双胞胎少昌和少红跳上去,以黄麻为筏,用竹篙一下一下地撑着。家家户户的炊烟升起来了。谁家的爹娘在喊儿子吃晚饭?傍晚了,夕阳迤迤然走到了西边的山坳口,五分之四的塘面阴了下来。蜻蜓寂无声息,一只,两只,数不清的薄翅停滞在池塘上空。蝉也许疲倦了,敛了声气。游疲倦的鸭子,站在岸边的石头上,伸展着腰肢,啄理着自己的羽毛,“嘎嘎”说着谁也听不懂的鸭语。结束一天劳作的水牛终于从轭上卸下来,解脱了似的在塘水里滚来滚去。生猛的大鱼跃出水面,欲将夕阳擒住;黑瘦的广福在竹林那边鬼鬼祟祟,借着暮色把钓竿偷偷抛进池塘里。倏忽间,夕阳收敛了最后一抹余晖,大地接受了黑暗的降临。入夜了,月光下的池塘,有一种梦幻之美,旷逸而朦胧。有用坏的竹箩半浮在池塘里,奀叔达胜慢慢将它提起,箩里尽是活蹦乱跳的红的青的黑的小鱼。牛乳似的月色从密密的树叶间倾斜下来,被筛落满地,斑斑点点,像一片片小小的圆镜,晶亮晶亮的,话痨亚萍试探着把左脚伸进斑点里,小圆镜便调皮地跳上了她的脚面。忽然,一声蛙鸣从池塘边响起,打破了寂静的夜空。起初只是“呱、呱、呱……”几声脆生生的领唱,不一会,蛙声齐鸣,或高或低,铺天盖地。紧跟着,墙根里的蛐蛐及其他昆虫应和起来,各种声音汇成一曲动人的交响乐。晚饭吃过了,锅碗刷洗干净了,猪牛也赶入栏了,人们照例聚集到池塘北边的空地乘凉。这里的暑气被池塘的水汽稀释,较其他地方凉爽些。穿着黑色斜襟衫的大婆,在空地燃起一捆驱蚊草,空气中即刻弥漫开一阵阵木叶清香。偶尔俏皮的凉风自塘面翩然而来,掀动了人们额前的头发。撂下饭碗后的孩子们,三三两两结伴,在稻禾垛里玩捉迷藏、“蹦高高”或扑萤火虫……物质的匮乏阻挡不了孩子们精神上的充盈。这边,二叔在拭擦犁耙,二婶坐在矮凳上,用簸箕端着绿豆,就月色挑挑拣拣。年轻的幺婶换上了干净轻薄的衣裙,给光着身子站在木盆里的儿子洗澡。身架硬朗的奶奶铺开两张篾席,摆了几张简易的矮木凳,穿着旧青布衣衫的爷爷坐在矮木凳上,提着水烟筒在一明一灭地吸烟。二爷、三爷趿着木屐过来串门了。他们坐在小木凳上,围成个半圆,边吸烟,边用土得掉渣的老家话拉着呱,不时开心一笑。水烟筒在他们之间流转,空气里弥漫着烟草味。他们表情是松弛与坦然的,似乎生活的苦难与不顺从不曾与他们沾边。四岁的爱哭鬼金美先蹦到爷爷的腿上,揪他的山羊胡,再跳到奶奶的背上,摇奶奶的脖子,最后躺在母亲的双腿间,享受母亲的蒲扇风,母亲盘腿坐在篾席上,轻拍闺女,有一句没一句地述说牛郎织女的故事。母亲身上有月色的温柔。月色也有母亲的和气。母亲恍如一柄出嫁的蒲扇,已退去青葱,早融入烟熏火燎中。金美睡眼惺忪地看着瓜棚上的星星与月亮眉目传情,迷迷糊糊地闻着母亲绵软的气息,在扇风中很快进入梦乡。池塘缔造村庄的悠闲与柔情。我从懂事起,从未听说过家乡池塘溺人事件,始终认为那不是巧合,而是村民的善良天性和池塘的悲悯情怀相感应。池塘和乡村,彼此成为一种护佑的默契。夏送冬迎,寒来暑往,村口的池塘长了一岁又一岁。今日,它依然具备池塘的一切基本要素:雀鸟的啼叫,金蝉的高歌,青蛙的和鸣,鱼,田螺,泥鳅,鸭子,蒿草和竹……可怎么也找不出当年那些人气和氛围了。古德英,广州公务员,早年毕业于中山大学中文系,作品发表于《博爱》《中国文化报》《广州日报》《阳江日报》《达州日报》《衡阳日报》《岳阳日报》等众多杂志报刊,多文入选《学习强国》《全国司法干警优秀作品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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