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伊娜 | 微醺

文化   文化   2024-03-20 22:01   山东  

南书房随笔


罗伊娜专栏







微醺



坐在屋子里的人久则生病,懒易成性。往年植树,要抽一支花红柳绿的上上签,最好扛着一路阳光去,人从屋中跑出来,有上天入地的豪情。迎面温润的风一吹,眼里闪着并不刺目的流光,心里就有说不出的敞亮。


众多款款中,柳丝最能成全雨水。江南的河畔,要种柳的。悉悉索索,舒展游荡,春风岂是过路,邀你坐在一旁,弄一枝柳条手中玩耍,心甘情愿等那不说话的日子。别的日子,也可以种树。只是这一天,天时地利人和般的好。春光稠,泥土活,人变得迫不及待,恨不能与那天上的鸟雀争飞。所以心情好的人,做风筝,将自己的心送上天去,剪一只春燕,多蝠(福)多寿。植树的日子,下雨也是喜悦。


远方的友人叮嘱,一定要记得今天这个日子。因为你种下这棵树的时候,我也想起了你。倘若默默想起,是宁静而深沉的记得,那么,种下的这棵树,分外显得不同。有一种违心的念头,人的牵挂融入泥土,滋养生命,人与树同气连根,可得共生。所以,我记下这番珍重。没有什么比这枝笔更能让时光留驻,哪怕我老到不能记得更多,它也会替我,想起你。就像曲子里唱的:那花痕,与我一般同。

春有春蓄意,冬有冬归隐。门楼里挑起灯笼,红得有些意思。春天的灯笼与元宵佳节那个毕竟不同。冬雪霏霏,打着灯笼上山。小心拢着火,不叫山涧里的风吹了。红光映在雪地里,看不真切,却有无尽的暖意。前面的人弯着身,一步一挪,攒着皮纸里的光亮, 那姿态,那神情,是小心翼翼而又全情呵护。后面跟着的人搜肠刮肚,却找不出一句妥帖的词说那前面的人好,只能心里想着,从此,一生一世吧。即便只有此刻,也是好的。


不读书的时候,孩子们去山上削青竹做竹箭,把硕大的荷花灯挂在竹枝上,挖一抔土,垒一个灶,最清嫩的竹枝串上腌过的梅花肉,灶下埋几个红薯,竹叶煮沸的开水就着馒头就着肉,天真里隐约着某种侠义。这是冬天的灯笼。照南京话的读法,也有些儿化音,“灯笼儿”,带着轻巧随性,比单念一个灯笼,活泼得多。即使出了年节,仍有小孩,在阔大的门楼边,提着小小的灯笼,或拉着一只兔子灯,来来回回地走。


夜已深了,爱子心切的父母竖着衣领,戴着挡风的帽子,远远躲在楼上看。生怕只顾嬉笑的孩子,磕着,碰着。可是,那会,心里真是高兴啊。瞧,我家的孩子,玩得多欢实,跑得多带劲。就这样一直跑下去,渐渐成了人。而春天的那个灯笼呢,多些脂粉蜜糖气。不是不矜持,是酒旗飘零杏花村的畅意。在一排白墙乌瓦的小巷,探头的喜鹊,从灯笼旁掠过,一抬头,却见对面屋顶上一簇清新。碧绿的苔草,就着房梁顺势生长,每一处藏身的缝隙都是雨露滋养。渐渐连成势,心手相连,不必惊叹,其实,哪里都有满目的青春。那不同于帝都“簋街”上大红灯笼热烈沸腾的召唤,也不同于豪家富室里的幽深与薄凉,即便亮着灯,又能怎样呢?这只是江南小调的一次换声,风吹帘笼的可爱,远远看着,便要使人“沉溺”。



等待傍晚,或是再晚一些,这样的灯笼挑在一户人家的门前,门牌还是旧日里的荧蓝铁锈,有一双泛白的布鞋倚靠窗台,院里有一棵竹探头探脑。如此,你总想跑过去,跑过去看一眼那灯笼上写着谁家名姓。但脚却不由自主的怠慢,只因那探头探脑的竹盯着你,你见那满院的花影衬在墙上,如何好意思做个丢鞋莽汉,慌慌张张地趴在墙头看。人一爱慕,就要换作斯文样,慢悠悠地踱进去。


三四月不在阴历,梅花却是意气。如今的梅花不再病了,漫山遍野的跑。红得让人擎不住,白得也不显生分。倒是私家庭院里独独的一株,仍显出大病初愈的柔弱。病梅甚,因人好疏影。《病梅馆记》里,是不要梅花病的,梅不病,则人无病。人心之病更甚于梅。梅泽天下,金陵龙蟠,苏州邓尉,杭州西溪,三分其美。这一枝开在金陵,做了百花之魂,一市之花为此尊。金陵人爱梅,便要由她奔跑,由她嬉笑,由她疏密随性,由她香影随形。切莫囚坏了,爱坏了,美坏了,愁坏了。那不是梅的欢喜,是你强予她的样子。她无论如何都是好的,只是你可曾配得这样的好。

江南春天的日子,越来越少。忽而转夏,竟要把香艳催煞。从刀风里闭着眼睛,等到睁开,却已挥汗淋淋。鸡鸣寺的樱花出了名的迷踪。人在花海里,不知所寻,旋转的步子却醉醉熏熏。河边的迎春也像洒在碎石子上的黄星星,舞美海棠与人比肩,一种花,挨着一种花开。开得人心也添灼灼也添愁。等到油菜花落入赞美的时候,圆溜溜的瓢虫挤进窄窄的窗缝,却傻傻找不到出口,叫人着急。


这两天,是桃与木兰的生日。我从前并不知道,紫玉兰就是木兰。只觉得枝头紫色的花朵透着白净,比白色的玉兰花更易使人欢欣。但她似乎还有一个好听的名字:望春。有些花的闺名比学名讲究。像那杜鹃,可叫“映山红”,可叫“红踯躅”。踯躅二字,多讲究。娇红于面,看的人,需慢慢地走,且停且看,一步三踯躅。看得美了,却无有恰当的词汇去形容,便有些“踯躅于燥吻”的意思。这也是一种“步惊花”吧,步步行,步步惊,那花可曾听见,砰砰的心?天气清朗,晚上的月色就好。



童儿打来电话,相邀看梅赏月。她念叨得花心乱颤,我抬头看时,月亮恰从房顶露出半张脸,没有那么圆润,却光洁可人。她慌慌张张跑来,迫不及待地问:“对影成三人”,到底是三个,还是很多个。果然,这世上操心的人多啊。是三,是多,皆有信徒。诗人那天醉了,醉眼朦朦,口中念的什么,眼中看了什么,心里想了什么,后世的人可以猜,却不一定猜得准。你问我,不如问问当事人。月下的花要比白日里含蓄一些。童儿感叹自己的眼睛不是拍得丽,不能张眼闭眼间,就将看到的一切情景再现。


其实,我想告诉她,那双近视200°的双眸,像素如此低,取景太模糊,闪光灯又哪里寻?可这清宁之下,会让人诸般不忍。心有微醺时,能听疯与狂。月色纵容,花影幽闭,正可随她“无知无畏”去。

配图:罗伊娜  / 编辑:闺门多暇

罗伊娜,江苏省南京人,创作涉及小说、散文、诗歌等门类。作品发表于《散文海外版》《草原》《中国新闻周刊》《文心杂志》《创作与评论》等刊物。曾获网络文学赛事短篇小说类金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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