头发、胡子及其他
“爸,你是什么时候开始秃顶的?”吃饭时,儿子不止一次向我提出这个问题。
他已进入恋爱的年龄,怕的是我的遗传基因在某时会发挥作用,使他失去那一头引以自豪的郭富城式黑发。
孩子别怕,你已安全越过你爸爸掉头发长胡子的起始年龄了。你爸爸21岁插队时就开始谢顶,并开始拥有一脸让理发师傅望而生畏的络腮胡子。到30岁时,“文革”结束,国家拨乱反正,恢复高考,你爸当年考入师专,在离开乡村中学民办教师岗位,挑着行李再进校门做学生时,黑发已基本完成了从头颅上部到下部的“战略转移”。根据长相推断年纪,我已过50岁了。当时同班同学的家长引我为同类,在闲聊中不无羡慕地说:“瞧你这老伯,年轻轻的就送孩子进了大学,好福气哟!”这恭维带来的酸甜苦辣,至今还铭记在心头。
如今,我真的年过50了,“硕果仅存”的两鬓早已纯白。陌生人为我估计年龄,从宽估量,已近70了。我不悲哀。与古人相比,我已相当满足了。韩愈在《祭十二郎文》中形容自己的老态:“吾年未四十,而视茫茫,而发苍苍,而齿牙动摇……”生逢盛世,我的日子比韩愈好过。虽长当年的韩老夫子十几岁,但看书阅报尚不用老花眼镜,齿牙也还啃得动硬东西。老而不衰,自我的心理定位也还是中年人。头发、胡子虽然白得早了一些,但与黑发人的思想交流,还能毫无障碍地进行;还有雄心壮志,读书、做事的人生计划,至少还排到70岁,即排到下一世纪的20年代。
人生苦短,70岁其实也不过是转瞬之间,我无法确知自己到70岁时的模样,但我确知,就是老天爷借我以年岁,让我一直活下去,到那时,我的健康状态也将远远达不到目前的水平,若干年之后,我将真正老去,并在这地球上无声无息地消失。比较有“生命质量”的,其实不过是余下的一二十年。近几个月,到老家为卧床的老父理发刮胡子时,我常常想到这一点。父亲是家乡颇有名气的医生,他工作一丝不苟,在仪表的修饰上——包括穿衣理发刮胡子——也一丝不苟。当年,我找对象的时候,那副胡子拉碴的模样让母亲生气,她骂我:“你不刮刮胡子,比你爸还老!”这话音犹在耳畔,二十几年就过去了。老爸84岁,那双被人称为“诊疗仪器”的医生之手,已拿不动一块揩嘴的手帕了。他僵卧在床,但头发胡子照样长,理发师肯上门的那位已病故,年轻的又不肯来,没奈何,平生从未为人理过发的我包揽了这份活计。老父腰不能弯,头不能转,我只能以半跪的姿势,把他抱在自己的臂弯里,用剪刀一点一点地剪掉他那多余的头发、胡子。父亲在我的怀抱中轻轻地咕噜着,我听得出来,这不是对生活服务的挑刺,而是对我拙劣手艺的由衷赞美。
少年时背李白的《将进酒》:“君不见黄河之水天上来,奔流到海不复回;君不见高堂明镜悲白发,朝如青丝暮成雪……”我感动于诗仙的豪放。今日,我却细细地品味出其中的悲凉。
人生啊人生!
(写于1999年)
作者简介
黄道元,浙江温岭人,1980年毕业于台州师范专科学校中文专业。全国五一劳动奖章获得者、全国优秀班主任、省特级教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