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翰钦︱一眼万年

文摘 2024-11-13 18:30 浙江

一眼万年

文：孙翰钦

上班的路上，我又遇见了那一家三口。这已经是我第N次遇见他们了，虽未交流却早已熟悉。

那是中河路与黄山路的十字路口，清早第一波早高峰，川流不息的车辆，过马路，等信号灯。父亲拽着儿子的右手、母亲挽着左臂，可儿子看上去却很不自在。

儿子面相不到二十岁，可父母的脸上却早已爬满六十多岁的沧桑。哪怕他们的白头还不明显，但低垂皱巴的脸颊和无力焦躁的眼神却已经将他们出卖。

作为过来人，我一眼就看出了儿子的病症，这叫癫痫。我知道父母带着他作步行训练时，肯定把他拽得很牢很牢。因为他连站稳都有点困难，脑袋、身体、手脚不停地晃动，小腿下肢还时不时无规则地横踢着父母。明眼人一看就知道，这肯定是非正常的不受控制的行为。

这似曾相识的一幕，轻易触动了我泛滥的同情心和敏感的神经，总想上去帮他一把，但几次三番都抱以刹那的顾虑和迟疑，而没准备好承兑心里的那点冲动。因为素不相识，再加上作为上班族的我，清早赶班车时间本来就相当紧张，几乎每天都是在睡不够、囫囵吞枣的节奏里追赶，就连拍个背影照的时间恐怕都要用毫秒来计算。

这个路口的车流量很大，红灯持续120秒，比较长。左右的父母如同门神一般以防他有一丝差池。他的嘴好像一直在动、一直在说什么，可终究无甚言语，就算擦肩而过我也根本什么都没听清。我深有体会，对于很多脑外伤后的癫痫患者来说，像正常人一样的言语交流是很难的。那种无法表达自己意愿、不得不靠周围人将就着猜来猜去的境地，我想除了还未形成自主意识的婴儿，应该没有人能耐烦了。

可父母脸上若隐若现的神情告诉我，他们没有放弃，也不会放弃，永远都不放弃，因为这是他们的儿子！

对，这是他们的儿子！

我瞬间被深深感动了！就为这人世间最平凡最恒久最伟大的挚爱潸然泪下……

我转背跑向了班车。

时间回到转角的路口，耳边又回想起熟悉的歌词：雕栏花入睡，春燕迟迟归。缱倦落成堆，可怜宣笔累……

彼时书生意气正盛的我，也因重度脑外伤在病床上昏迷了好几个月，又躺了将近半年后坐着轮椅回了家。当我在高压氧舱里终于睁开眼睛的那一刻，失语紧随而至——曾经做过好几年校播音员的我，只会旱鸭子般着急万分地“嘎嘎”瞎叫，这让谁都难以接受。

对！是父母，也只有父母能够逐渐地依着血脉亲情的默契，勉强猜中我的意思。虽然脑外伤导致部分失忆，但基本的汉字我还是认识的，岂是连个黄毛小儿都不如了？可事实上，我真的是一个字都读不出来，哪怕连最基本的二十六个拼音字母也发不出来。起初，父母一度恐惧我失去了全部的记忆，于是空闲的时候会教躺在病床上我，认字读字认人。这些基本常用的汉字我怎么会不认识呢？那些天天打量的面孔我怎么可能忘记呢？可我就是表达不出来。那种想说却说不出来的困扰，只有我自己能切真体会。没有人能理解我，我苦闷懊恼到了极点，一度闷不做声、谁也不理，甚至还抵制治疗，头脑里产生过好几次就此放弃的冲动。可事实上我也知道我无法放弃，只能乱发脾气，拿父母当撒气桶。而爸妈都忍了下来，那时他们的最大愿望，就是死里逃生的我能够慢慢恢复，其他的一切都还顾不上。

我记得，当时自己吵嚷着要吃本不十分钟爱的肯德基，可其他没有人能领会，又是父亲激动地冒着酷暑快马加鞭地跑出医院，从数十里之外给我买来了香喷喷的油炸气息。因为那是我第一次开口要吃的，而只有他听懂了。昏迷的这些日子里，我已经很久没吃东西了，一直都是靠输液维持。一听见我要吃的，哪怕是天上的月亮他们也会想办法给我摘下来。旁人是这么感慨的，他们都被我父母的一言一行感动着。

终于，老天还是没彻底放弃我。也是我年少身体发育正盛，在出院之前父母能够依着我的习性加嘴型，猜出我说的大概意思。但这仅限于我的父母。

我不甘心从此与曾经健康的自己道别，便倔强地挣脱轮椅，还强烈要求重返校园。父母也是这么认同的。于是他们架扶着我重新练习人生最基础的必修课——走路。

眼前这一家三口搀扶着过马路的情景，好熟悉！

相同的十字路口，相同的信号灯，父母也曾经陪着我走过这段路。老天肯定是眷顾我的！经过几个月的练习，我已经迅速地能从娃娃学步到勉强自如了。那些日子里，父母从我住院时的长期请假，到出院后的日夜接替、轮流值班陪我，付出太多太多了，有汗更有苦、有血更有泪！

可生活还要继续！我也还要继续！那个年龄的我尚无法深切地体会到这其中的巨大艰辛与苦劳，但如今，我是真的有些懂了。

回眸转神，眼前的情景是何其相似！当我再翻开自己这段历史的记忆，一眼已是万年……

摄影：东海沙子

作者简介

孙翰钦，浙江宁波人，文学爱好者，北仑区作家协会会员。作品曾发表在宁波地区多家报纸与网络媒体上。

http://mp.weixin.qq.com/s?__biz=MzU1ODM5MDU1Mg==&mid=2247513333&idx=1&sn=7cde982ff81f9f3febebc0923c82944b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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