麻季远︱阿叔

文摘   2024-11-05 18:30   浙江  


阿 叔



文:麻季远

  
       其实,阿叔不是我的亲叔。
  最初认识阿叔的时候,我大概只有四五岁,“脚骨没有硬”的年纪。
  那时的鄞州区叫鄞县,阿叔是鄞县天童乡画龙村人。我父亲那个时候常年在天童一带包工程“做生活”。
  那时流行拜“老寄娘”,其实我父亲在老家已经拜过“老寄娘”,但是因为常年在外漂泊的缘故,为了让自己有个依靠,又在当地画龙村认了个干娘,也就是我叫的“阿娘”。阿叔是“阿娘”的次子,他还有哥弟和妹妹,但是就这个阿叔和我父亲的感情最好。有了这个关系,我自然有机会来到画龙,我也算是村里同龄人当中最早“见过世面”的孩子。


  那时的车马很慢,从我老家麻山乡里下王村到天童乡画龙村,要整整一天。天还没有亮就得出发,要翻十里山路到麻岙岭头乘台州(温州)开往宁波方向的大客车。临行前,母亲再三叮嘱我:出去做客要学乖一点,见到和我爷爷奶奶差不多年纪的老人叫“阿呀”“阿娘”;和母亲父亲差不多的,叫阿姨、阿叔、阿姑;还有阿哥、阿弟、“阿佳”、阿妹。这些话,之前已经教了无数遍,依然不放心。
  “阿娘”家门口有一条小溪流,它的源头就在村子左上角不远处的山塘水库;而它的下游尽头是不远处的三溪浦水库。这条短短三四百米的小溪流是画龙人的“母亲河”,除了沿途农田灌溉,画龙人的日常生活都离不开它。夏季下暴雨的时候,小溪里经常能捡到鱼。生活在这样的环境里,阿叔肯定懂水性的,我曾见过他在水库里游泳。


  那时的阿叔很年轻,留着一头长发,有点儿小虎队成员的味道,略带腼腆的笑容透着内心的善良和纯净。只是他们吴侬软语的发音,我实在听不懂说什么。
  毕竟四五岁的年纪也太小了,所以最初的时候并没有太多印象。等我到了读小学的年纪,我和姐姐又在暑假里来到父亲的工地,父亲的工地并不固定的,有时候在天童、东吴那边,有时候离画龙不远的周家岙,工地在哪里我们也跟到哪里,而我熟悉的也只有画龙和周家岙,这两个地方是父亲的根据地。
  某日,我想吃西瓜了。我们都知道“阿娘”家里种着西瓜,于是,我和姐姐动了个歪主意:让我去“阿娘”家里,假装说要回家去了,“阿娘”肯定会送我西瓜的。打定主意,我骑着二八大杠自行车,晃晃悠悠来到“阿娘”家,阿叔不在,我骗“阿娘”说,我明天要回家了。“阿娘”很意外,让我多住几天再去。我磕磕碰碰地坚持说明天要回去了。然后,在我的意料中,“阿娘”说那晚上叫阿叔给我送几个西瓜过去。
  晚饭后,我心神不宁地盯着离暂住地不远的马路,心想这会阿叔会不会过来了?终于,天色渐黑的时候,看到一辆拖拉机转过拐角开过来了,我一下子兴奋起来,知道肯定是阿叔送西瓜来了!父亲和民工们都蒙在鼓里,听阿叔一说,大家都很惊讶,继而,开怀大笑!他们知道被我骗了,只是想吃个西瓜而已。
  阿叔笑得眼睛眯成一条缝,用略带责备的口吻说我不老实,想吃西瓜就说要吃西瓜了,干嘛和“阿娘”说要回去了呢?我们还以为你真的要回去了。教育我为人要诚实,以后不能再撒谎!
  讲真的,阿叔说的话我是没有听懂几句,但是我明白他的意思。我已经有点能通过观察别人说话的口型、表情,来揣摩对方的意思。父亲也在告诫我,以后不能说谎。
  有了这次“骗西瓜”的经历,我之后去画龙时有点不好意思面对“阿娘”。


  某年年底,阿叔和他村里几个后生跟着我父亲来到我老家过年。虽说画龙、周家岙等地都是农村,但是对于连公路都没有的桑洲大山里的人来说,他们依然是“宁波人”“洋下头人”,操着普通话,代表着文明。而阿叔也很会“做客”,知道生活在大山里的人去一趟镇里买个菜不容易,所以每次吃饭的时候,对那些鱼、肉等“硬菜”很少去动,只是吃一些我们当地容易弄到的素菜,比如豆腐、洋芋、番薯粉丝。母亲一个劲地劝他们多吃点鱼、肉,他一边回应着:好的!好的!会吃!会吃!实际上只是蜻蜓点水般地碰一下就算吃过了,所以那几个“硬菜”,反复蒸着反复上桌,直到他们回宁波也没有吃完。
  
  
  大概在我十四岁之后,父亲就很少外出了。而我们姐弟随之外出求学、务工。时代的车轮加速向前……对于阿叔他们的事情,我也似乎慢慢淡忘了。
  再见到阿叔的时候,我已经二十多岁了,我们家也迁居到宁波。那一年,父亲因为查出了恶性黑色素瘤,自知时日不多,趁着身体尚可,带着我和弟弟来到他曾经奋斗过的画龙、周家岙等地,父亲在作象征性的告别。
  在画龙阿叔家,昔日的“阿娘”“阿呀”都已作古。小村子基本还是老样子,门前的小溪流依旧在汩汩地流淌着。阿叔已是四十出头的中年人了,好像办着个养猪场,看上去比年轻时明显地瘦了很多,脸上留着沧桑痕迹,只是笑容依然亲切、纯真。
  再后来,在我父亲去世的时候,阿叔送过花圈,此后便没有联系。如果仅止于此,那我对阿叔其实谈不上什么印象的。


  其时,我在宁海木雕厂上班,业余生活基本都是读书看报。直到某日,一篇题为《能否让爱心轮回少一点悲情色彩》的评论文章,吸引了我的眼球——
  文中的主人公“鄞州区东吴镇人倪XX”,正是我熟悉的阿叔。这篇文章的开头引用了《钱江晚报》一篇报道的片段:六年前,倪XX(阿叔)一次在看电视的时候得知,鄞州区最西端杖锡乡后龙岩村有一位叫丹丹的姑娘,因家贫难以筹集到7000多元的学费,有可能被大学拒之门外。阿叔就向朋友借了2000元,加上自己仅有的300元,骑着摩托车风尘仆仆赶到后龙岩村,亲手把钱交给丹丹;并承诺,今后每个月给她寄200元生活费。其实,当时阿叔自己办养猪场刚起步,加上治病,正背着一身债务。六年后,阿叔身患重病住院,急需50万元钱换肝,可是家贫换不起。此时,大学毕业已经在宁波工作的丹丹获悉此消息后,赶到医院为阿叔送去自己积累起来的仅有的2000元钱,演出了一幕爱心轮回的故事。
  故事当中有一个催人泪下的细节:当病房中脸色蜡黄的阿叔,认出眼前这个姑娘是他曾经资助的丹丹时,激动地拉着丹丹的手,泪流满面地说:“我受之有愧啊,我真对不起你,我只给你寄了两个月的生活费。”阿叔为自己没有履行当年的承诺而惭愧不已,请求丹丹原谅。这一幕,不仅让丹丹潸然泪下,也让在场的医务人员感动得热泪盈眶。
  看到这里,我眼睛酸涩,一时难以自抑……我绝对没有想到,认识二三十年、看似平平常常的阿叔,会有如此深厚的情义。从时间上揣测,在我父亲患病期间,阿叔的身体也不好了。
  于是,我当天下午就从宁海跑到宁波的店里,向母亲打听阿叔的事情,母亲告诉说阿叔已经去世两三个月了,之前就在旁边的鄞州人民医院住院,她和弟弟去看望过了,也给了钱。我一时语塞,为什么会这样?为什么不早点让我看到这张报纸呢?我有点失魂落魄地来到鄞州人民医院门口的百丈路上,来回溜达,望着住院部大楼,真希望不是这样的……
  后来,我还了解到,此事除了《钱江晚报》,当时的《宁波日报》、宁波网等媒体前后做了相继报道。社会各界为阿叔筹集了30余万元的医疗费。之后,对这件事我也就放下了。


  可是,再后来又看到一则关于他们的报道《爱要不断延续 妻子捐出了丈夫治病剩余善款》。说的是阿叔去世后,这个家支离破碎、负债累累,还要供一个读大学的女儿,可是他的妻子却毅然把治病剩余的3.7万元善款捐给当地的慈善机构。“这是大家为他治病捐款的钱,应该继续用于帮助其他人。我们已经得到了政府和社会各界的厚爱,现在,哪怕生活再苦,我也不能留下这笔钱。”面对记者,阿叔的爱人是这样说的。
  这是一个多么深明大义的女性啊!这是一个多么善良的人家啊!这一刻,我明白了父亲当年为什么会认阿叔的母亲当干娘,并和阿叔成为好兄弟,善良是可以“遗传”的,也可以“感染”的!
  但愿,在另一个世界里,父亲和阿叔继续做好兄弟!

文中图片均摄于画龙(周家岙)村


作者简介    

      麻季远,宁海县桑洲镇人。1976年出生,自幼双耳患重度感应神经性聋。曾长期从事木雕造像工作,文字是其理解世界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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