龚烈沸︱三不忘(历史小说)

文摘   2024-10-23 18:31   浙江  

余姚老城区旧照


三不忘

(历史小说)

︱龚烈沸

     坐在余姚驶往省城杭州的官船上,尽管浙东运河两岸风光宜人,地方太史官邵协纂总提不起兴致来。抿了几口绍兴老酒,也感觉不过尔尔,并未如酒徒们所吹的那般飘然欲仙。人说“余姚一把扇,上虞一根线”,在邵协纂看来,余姚也不怎么好,上虞也差不到哪里去。还是读梨洲老人黄宗羲的文章吧,恰巧随手翻到篇《怪说》的抄本,也不知谁抄的:


       “梨洲老人坐雪交亭中,不知日之早晚,倦则出门行塍亩间,已复就坐,如是而日而月而岁,其所凭之几,双肘隐然。庆吊吉凶之礼尽废。一女嫁城中,终年不与往来。一女三年在越,涕泣求归宁,闻之不答。莫不怪老人之不情也。”


       文如其人,人也如其文,读此文不由你不作如是观。梨洲老人毫无疑问是海内第一大儒、学界泰斗,但依邵协纂看来,更是海内第一怪人。

      这篇《怪说》写的是梨洲夫子好几年前的轶事,彼时邵协纂尚宦游在外,忝作无数绍兴师爷中的一员,为他人作嫁衣裳,衣未锦自然不敢还乡,因此也未能亲到雪交亭去拜访、请教这位乡贤。前年冬,应故乡余姚知县康公如琏的邀聘,邵师爷回乡,充任《余姚县志》协纂,大小是个官,勉强算得上衣锦还乡。

  这两年,梨洲老人在康熙圣祖的天下不再“坐雪交亭中……而日而月而岁”,除生病谢见一切来客外,身体好时便如闲云野鹤,连儿子黄百家有时都不晓得他的去向。伟人多寿?抑或怪人多健?80多岁的老人还东奔西跑,实在令人不解。回余姚近两年,邵协纂尚未目睹伟人、怪人尊容一面,自然成为他的一块心病。上年正月里,好容易碰上个机会,梨洲老人来县城姚江书院讲学,康知县匆匆忙忙赶去也忘记差人叫他一声,等他得悉前往,老人家已鹤归云巢——返回黄竹浦老家去了。听人说老人家是为躲避知县康老爷的午宴、中断讲学匆匆而去的。原来计划是要讲整整一天的。

  后来邵协纂数度前往黄竹浦,决意一瞻伟人丰采,但总因老人有事外出,或染恙养疴、概不见客而落空。三日前,探实老人家在家,急急赶去,谁知老人家临时决定去了杭州。这愈发激起邵协纂非见梨洲老人一面不可的欲望。回到衙门向知县禀报,匆匆上路追赶。

        “邵协纂,梨洲老人乃我国朝大儒,又是本县县志顾问,尽管老人家不肯接受聘书,退还本官送去的银子,但老人家还是送了好些大作来,并草拟了不少志稿。你此次到杭州,向库房多领些银子去,务必找到他老人家,多加照顾。”康知县签了张银票交给邵协纂时,如此这般再三叮嘱。

       朝不仕,宴不与,庆吊吉凶之礼尽废。此梨洲老人黄家羲一大怪。他是明朝臣民,自然不肯出来做新修《余姚县志》顾问。71岁那年圣祖康熙皇上请他到京城修《明史》都不肯去,再三催促下,想了个变通的办法,派了儿子黄百家、宁波弟子万斯同到京都参与《明史》修纂。上几年,皇上又召他上京城当顾问,仍坚不出山。你县老爷下份聘书岂不是自讨没趣?可大清皇朝不是故国,但余姚毕竟还是故乡,老人家时不时差黄百家送书送志稿和资料来:《四明山志》《姚江逸诗》《姚江文略》《建置志稿》等等。邵协纂如获至宝。


康熙《新修余姚县志》


       “杭唷!杭唷!”岸上传来的纤夫号子声打断了邵协纂的思绪。

  “邵君,同船皆谈兴如潮,你为何独自不语?甚好书独自享受?”同船的慈溪禄客搭讪道。

       “破书。破书。”邵协纂急急将书压在肘下,又端起酒盅。这《怪说》是黄府家刻本,谁知它是不是“禁书”。尽管皇上现今很想笼络梨洲老人,但皇肚大到如何程度?谁也不晓得。要是弄不好被这禄客一告,岂不害自己害老人家?

       “怪哉?怪哉!”那禄客望着邵协纂摇头晃脑,官帽一颤一颤的。

  吾辈生也晚,见也少,识也窄,何以怪?梨洲老人怪乎?不怪!不怪乎?怪哉!一如其《怪说》抑郁愤激的结尾:“又何怪哉!又何怪哉!”

       三面云山一面水的杭州,于邵协纂并不陌生。但离家去北方当师爷路过时匆匆,回归余姚当地方太史官也匆匆。尽管前后心境殊异,但都无意留心这“一色楼台三十里,不知何处觅孤山”的人间天堂。来到西子湖畔,邵协纂心境转佳,恰逢阳春三月,湖畔草长莺飞,桃红柳绿,“东南形胜,三吴都会,钱塘自古繁华”。当年金主完颜亮便是读了柳永这首词顿生南侵之念,想必满族精英们也是读了这首词而入关南下的……

       邵协纂按黄百家估计的途径,往吴山去寻梨洲老人。梨洲老人来杭州,每次必登吴山。这吴山得天独厚,繁华的市面就在脚下,而山上寺庙、祠宇、书院、峰石、泉洞、石刻古迹众多,晨钟暮鼓,探幽寻胜,别有洞天。梨洲老人喜欢到紫阳书院去翻阅藏书,或者在城隍庙一隅静心写几句诗文。看到“第一山”摩崖石刻,邵协纂又揣想梨洲老人常登此山一半是出于对故国的怀恋。当年金主完颜亮不是写过“提兵百万西湖上,立马吴山第一峰”的诗句么?光这两句诗已足令梨洲老人不忘国耻了。

2005年版《黄宗羲全集》


       在城隍庙里,邵协纂既没见到从未谋过面的梨洲老人,也未见到陪老人家同行的梨洲老人孙子黄千人,却撞见幅墨汁未干的梨洲墨宝:


       “昔年曾向此山居,盛世繁华一梦余。萧鼓声中明月落,湖山胜处美人居。朝廷议论归名士,前辈风流在读书。今日风光浑不改,却将感慨自销除。

       梨洲老人于吴山”


  邵协纂不免为梨洲老人的大胆而担心。这“名士”“前辈”不就指明朝的忠臣义士么?“明月落”则更是直接影射对明朝覆亡的痛惜了。也自然流露出“读书”人究竟成不了大事,独木难支大厦将倾的感慨。看来城隍庙里的几位管事不是胸无点墨,便是装作糊涂。知道他是梨洲老人的同乡后,庙里人请他喝了杯佳茗,并告诉他梨洲老人昨日刚离吴山,大概到孤山去了。

       孤山前临外湖,后濒里湖,西接西泠桥,东连白堤,孤岛上有放鹤亭、空谷传声、东坡亭、六一泉、竹阁等佳处,邵协纂徜徉其中,几乎忘了此行的目的。邵协纂从黄百家和黄千人那里借抄过《梨洲老人自订年谱》,年谱记到老人家70岁停止讲学、开始静居家中坐下来著书立说止。邵协纂从年谱中得悉,梨洲老人年轻时常来杭州,还参加过时人称之为“小复社”的孤山读书社。风华正茂,血气方刚,指点江山,激扬文字。老人年轻时硬是风光过一阵子。与顾宪成孙子顾杲等发布檄文《留都防乱公揭》,矛头直指阉党余孽阮大铖等。“但知为国除奸,不惜以身贾祸”,为此还坐了一年大牢……

       “客官,别沉缅于湖光山色,额头快撞树了。”

  放鹤亭边,邵协纂差点与棵梅树相撞,亭中一飘飘白须老人笑呵呵提醒他。

  “多谢前辈提醒,晚辈找人不着正在想办法呢。”

  “听客官口音,是绍兴府余姚人,不过有点中原音染杂其中。”

  “老先生好听力,晚辈正是余姚人,为稻粱谋,于北方混了不少年头。”

  “客官读书人,来此恐怕是找你们余姚的梨洲老人吧?”

  “老先生见到他了?”

  “见过一面。我乃湖畔老人,你看我像大明遗老么?”

   邵协纂见老人穿着既非明服也非清装,气度不凡,颇似宋人梅妻鹤子的林和靖。

  “老先生,不瞒您说,晚辈是奉了县太爷之命专程来钱塘寻找梨洲老人的。您老可知他的行踪?”

  “客官,老朽估摸他到昆山去了。他不是常到昆山传是楼去读书的么?再者他又极喜欢听昆曲的。”

  “想来老先生也知道当年梨洲老人曾在这孤山读书一事?”

  “略知一二。彼时明朝大厦将倾,他们几根嫩木能支得住么?哦,快下雨了,客官再见罗!”老人步履矫健,“登登登”下山去了。


杭州孤山放鹤亭


       伫立在放鹤亭中,满目梅树绿叶婆娑,早过了“疏影横斜”“暗香浮动”花期,但林和靖《山园小梅》的开头二句诗还是涌上邵协纂心头:“众芳摇落独喧开,占尽风情向小园。”

       梨洲老人便是众芳摇落独喧开的梅花。他老人家在《梨洲末命》中盼望友人后人在他坟前种五棵梅花。

       这《梨洲末命》是邵协纂此次钱塘行之前、去黄竹浦拜访时看到的。那天接待他的是有一面之交的黄百家。听清他的来意后,黄百家说:“不巧,真不巧,家父由犬儿千人陪同到杭州去了,说是为决余姚到底秦置还是汉设之疑而查书去了。”

       邵协纂啜着化安山独有的“四明十二雷”茶,心想既来之则安之,便与黄百家闲聊起来。黄百家能传父学,《明史》中的《天文志》《历志》都是他的手笔。没聊几句,邵协纂便被墙上的一副立轴所吸引:


       话到三更清气逼,呼来五老月明时。


        这显然是梨洲老人写的诗句,游黄山五老峰后所作。

        “百家先生,闻悉令尊已写就遗嘱,冒昧询问,未知黄大儒写些什么?”

      “家父写毕吩咐过,百年之后可将《梨洲末命》收进他文集中去。”说罢从书橱中翻出手抄副本给邵协纂看。

       “吾死后,即于次日之早用棕棚抬至壙中,一被一褥,不得增益,棕棚抽出,安放石床……凡世俗所行折斋、做七,一概扫除……相厚之至,能于坟上植梅五株,则稽首谢之。”

        邵协纂对老人不用棺感到不解。

       “家父自以为身遭家国之变,期于速朽而不欲明言详言其故,恐言之招怨。”   黄百家黯然解释,这使他也有怕被人指责为不孝之虑。

       从孤山回来,邵协纂抱着仅余的一点希望,到杭州城旧书摊去兜了一圈。他知道梨洲老人极喜藏书。“游屐所至,遍历通衢委巷,搜鬻故书。薄暮,一童肩负而返,乘夜丹铅,次日复出,率以为常。”老人家建过专门用来藏书的“续抄堂”。还刻过一方藏书印:“忠端是始,梨洲是续。贫不忘买,乱不忘携,老不忘读。子子孙孙,鉴我心曲。”老人家藏书之精,令人叹服。“世所罕见之书,多赖以得传。”可惜在几年前一场大水中,藏书大多付之东流。在林林总总的旧书摊前,邵协纂还是没找到梨洲老人家和他的孙子黄千人,却觅得几页嘉靖《余姚县志》残本的抄件,使他沮丧的心情有所好转。此志书余姚早没有保存,据说宁波天一阁有,但限于天一阁的严规,谁也没亲眼见到过。梨洲老人的《建置志稿》中也没有提及此书。

       拿了几页嘉靖《余姚县志》残本抄件,邵协纂又来到浙江通志馆,仍不见梨洲老人,倒是碰到位旧时同僚,与他一般,在北方做过“师爷”,现在又是同行——回老家修志,便拉了他走进街头一家酒肆。

       “你们那位梨洲先生令人佩服,省志参与编纂,殊多创见,然署名无份,居然不争一言。我替他老人家抱不平,主纂大人便说我与遗老有瓜葛。不为稻粱谋,我早不干了。我辈儒生,可悲可悲。”

       “老兄,想当年你我远在他乡为人作嫁衣裳,现今毕竟为故乡修志,就不必再计较其他了。”

       结账时,邵协纂抢先付了银子,对旧时同僚、现时同行说,银子是县太爷给的,不用客气。

       邵协纂在杭州盘桓了二三天,路上又因官船漏水修补,耽误了一天,一到昆山,他便急匆匆赶往传是楼。楼主人告诉他,梨洲老人前日来的,昨日回余姚老家去了。还说可能会有老家人来找,叫你不必费心,他会自己找上门来的。

  邵协纂喟然长叹:“真乃难望其项背也!”至此释然,安安稳稳在昆山呆了两日,茶坊、酒肆、戏馆逛了个够,饱聆了“五音正、四声明、阴阳辨、转喉押调、字正腔圆”的昆曲。返回余姚途中,邵协纂仍一路感慨:昆山到底是出过陆云陆机兄弟的风水宝地。难怪人言玉出昆冈,昆曲乃一苍璧小玑而已。


昆山传是楼


       回到余姚好几个月,仍不见梨洲老人来访,邵协纂有点耐不住,到雪花飘飘的寒冬,邵协纂又跑到黄竹浦去拜访老人家。黄府里梅花开得正盛。接待他的仍是黄百家。黄百家告诉他,老人到姚江边钓鱼去了。邵协纂终于彻底死心。不是他找不到老人家,人家就是不想见他,不然何以冰天雪地不在家赏梅而去“独钓寒江雪”?自此便断了一睹伟人、怪人丰采的念头,安心修志。

  再后来,黄百家披麻带孝来找他,告知他,梨洲老人真正“走”了。黄百家还捎来张梨洲老人的神像,邵协纂一时觉得很是面熟,但想不起在哪儿见过,待读完神像背面老人的自题“初锢之为党人,继指之为游侠,终厕之于儒林,其为人也,盖三变而至今,岂其时为之耶?抑夫人之有遐心?!”这才恍然记起,这不就是杭州孤山放鹤亭相遇的老人么?

  次日,邵协纂便急急到化安山梨洲老人墓旁种了两株梅树,并将那部刚刻印好的《余姚县志》焚烧在墓前。此志稿原为老人所著,县太爷窜改一通,据为己有,而没提老人一字。



作者简介

      龚烈沸,宁波天一阁藏书楼退休学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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