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馄饨及其他
记食三则
我的馄饨
我坐在象山人开的早餐店里。生意好,店堂很拥挤。
两只萝卜丝包、一只茶叶蛋已端上来,可馄饨不上桌。我有点急,喊了一声:“我的馄饨?”收钱的大姐扭头一看,然后答:“还没熟。”
我在等馄饨的时候,想了一个问题:锅里煮的馄饨是我的吗?我刚才喊一声的时候,锅里的馄饨到底是我的还是店主的?如果说生的馄饨是店主的,熟的是我的,那锅里半生不熟的到底是谁的?这时候,如果我说馄饨不要了,店主一定不答应,说馄饨已下锅,我跟锅里的馄饨已脱不了关系;但如果我一声不吭地等着,店主又可以根据顾客亲疏或缓急的情况灵活分配锅里的馄饨。收钱大姐果然老练,只说“还没熟”,不涉及所有权。
我继续想,如果锅里煮的是三四人份量的馄饨,那锅里到底哪些馄饨将是我的?店主将馄饨分盛到碗里后,那负责分送的小姑娘又会将哪一碗端给我?端的途中会不会有人截留?馄饨太烫,店内又拥挤,小姑娘会不会烫手端不住?问题一大串,馄饨在我没吃到嘴之前确实不好断定是我的。因此,我不应该喊“我的馄饨”,只能喊“馄饨”。
问题还有,当我吃到馄饨的时候,嘴里的馄饨,肚里的馄饨也不是“我的馄饨”。我刚才喊“我的馄饨”的时候,在我意识里分明是指盛在碗里,只与只之间亲密相拥,浮着蛋丝和紫菜,冒着热气的馄饨,而不是含在嘴里,落在肚里的这些食物。那么,“我的馄饨”到底在哪个时刻明确了呢?我拥有过“我的馄饨”吗?
我有点茫然,心想,当服务员小姑娘把馄饨放在我面前,我将吃而未吃的那一刻,眼前的这一碗馄饨总该是“我的馄饨”了吧?一般大致是的,但也不能铁定;这时候,如果小姑娘又说:“哦,对不起,弄错了,这一碗是前面大哥的,你再等一等”,那么,得而复失,我就只能再等“我的馄饨”。
一个人真正拥有“我的馄饨”的时间是很短的。馄饨如此,金钱、房子,甚至生命也如此。又想,执念于“我的”有没有意义?我又是谁? “我”的意识又是怎么建立起来的?
我正遐思飞扬时,一碗真实的馄饨放在我面前,皮薄个大,洁白饱满,果然彼此相拥,沉浮在大海碗里。我开始享受,刚才一些还来不及深思的问题,也随之消失了。
我父亲在世时,总是嫌我书读多了,把事情弄复杂。他自己做水果生意,枣李桃杏卖出去,五毛一元收进来,很简单。他最烦两种人,一是教师,二是医生;买一点水果还要摆一堆营养理论,烦不烦。
父亲如果还活着,一定又会笑话我:吃一碗馄饨还乱七八糟地瞎想,这劲费的。
祖母的芋艿菜汤
想晒眼前的菜肴。可是打开手机,一位专家在短视频里说,朋友圈里晒美食的都是低层次的人。
这话说的,让人生气。孙中山在《上李鸿章书》里说“国以民为本,民以食为天”;都“为天”了,还不能晒?况且是“美食”,食中的“九重天”。这专家不懂事,“国父先总理”的面子也敢驳。
专家告诉大家:“美食”不仅是美食,还有环境和氛围。雅室,烛光,两人或三人,吴侬软语,细嚼慢咽;男子风趣,女士优雅;七成熟的牛排配赤霞珠红葡萄酒,或澳洲龙虾配霞多丽白葡萄酒。吃的已不是美食,而是“上层人”的精致文化。哪个“民”或称为“低层次”的要在“朋友圈”里炫美食,就没有文化,缺少上层人的美学修养和生活品味。
我没想过要挤到上层人群去,而且,我想晒的也不是专家馋涎欲滴的美食,只是一些家常菜。
想晒,是想給自己一上午付出的体力和脑力做个总结,进行自我表彰,保留下一次继续为家人服务的热情。
做这些家常菜还真不容易。
今天一早,我是乘公交去高塘菜场购食材的。我自己不会开车。外出视情况来确定步行还是乘车;乘车又视情况确定乘何种车辆。
一般是,如果去参加朋友的宴请,不管路多远,那一定要打出租车。赴宴是享受,享受自然心情愉悦,心情愉悦时是可以适度奢侈的。我没有车,已经很没面子了;朋友宴请,这点钱是必须花的。
而去菜场买食材,是鸡毛蒜皮的事,是去讨价还价,去斤斤计较;形式配合内容,只能乘公交去,也要乘公交回。车价与出租车一对比,省下的等于减少了食材的成本。这样划算的事,一上午的开心。
当然,容易疲惫劳累,但开心能减轻劳累。何况,这涉及到事情的内容与形式关系,这是美学问题。人的生活一旦提升到美学的高度,怎么还会感觉疲惫劳累呢?
说了这么多,快到午餐时间,一上午的成果还没介绍。稍等,上菜单:
烤黄金螺;
白斩鸡;
清蒸白蟹;
手拍脆瓜;
宁波芋艿烧鸡毛菜。
严格地讲,前面四个菜缺少或基本缺少烹饪技术,只有那个“宁波芋艿烧鸡毛菜”才是烹饪之作,但能否称得上美食又不好说。
我记得, “宁波芋艿烧鸡毛菜”,烧得最好的是已经去世四十多年的老祖母。
她的双手拇指的指甲很长,指甲里长年累月积有污垢。她烧菜秘诀是少油,多盐,象征性放味精(那时称味之素)。味精袋子还没倾斜,她就说“够了够了,头发要鲜掉了”。然后大碗盛出,双手拇指浸在菜汤里端出来。
祖母的“宁波芋艿烧鸡毛菜”,我们兄弟姐妹历经四十多年风雨仍有美好记忆,真的是一道名菜。可惜已没有机会发在“朋友圈”了。
我的“宁波芋艿烧鸡毛菜”发不发?发!——为祖母,也为专家。
沙县面条
几乎总是每隔三天就要到小区东大门右边的沙县小吃店去吃面条。每次又总喜欢坐在东南角的一个座位上。别的用餐者抢先坐了这个位子,我就在店外徘徊等候。这样执著、专一的早餐方式已经有很长一段时间了。
在店外徘徊等候时,我总是想起鲁迅《在酒楼上》里的那个“我”,体会他在酒楼上拣到临窗座位时的那份喜悦和寂寞。
对我而言,吃面条时的座位甚至比吃面条本身更重要;当然,这并不是说,那位福建阿姨对我的面条可以随便处理。我之所以有这份耐心和专一,原因很简单:在那个座位上等待阿姨面条时,我可以研究餐桌旁的那幅画,同时在心里默读画里的小诗。
要说清楚这幅画,得多说几句。我入座的餐桌挨着南墙,墙上开着一个小门,这小门在餐桌旁,略高。小门里安装着消火栓。大概为了美观,小门上贴了一幅喷塑画。我不知道这画是安装消火栓的部门贴的,还是店主要求贴的。自从我开始到这店吃面条,它一直存在。
画的内容是几竿小竹,一边倾斜,似风在吹,竹叶似有声响;而画的右下方,画家写着郑板桥的《竹石》小诗:“咬定青山不放松,立根原在破岩中,千磨万击还坚劲,任尔东西南北风。”
诗用行草书写,字是文人字,有个性,可惜“松”没用繁体字,整首诗繁简没有统一,犯了书法一忌。诗和字都吸引我。每次坐下来,我先审视,然后在心里读几遍,在手掌上摹写比划一番。
时间长了,就养成了习惯,每次进了店坐下来不读几遍不比划几下,好像没吃过面条一样。结果,一是固定了这座位。福建阿姨端出面条时,我觉得这座位就是主角出场应有的典型环境,断断不可分离。二是受“咬定青山不放松”的影响,也固定了面条的内容。青菜肉丝面,加一鸡蛋和两块豆腐干,长期不变。三是从小店出来,既增加了能量,又振奋了精神,有双倍的收获。
“竹亦得风,夭然而笑。” 我能在夕阳迟暮中从容自适,如竹,要求很低,一碗沙县面条足矣。
(2024年9月2日至10 日于青林湾宅)
作者简介
章才根,宁波市教育局教研室退休教师。退休后,品茶、小酌、读书,寄情山水,不知老之将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