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仙·老虎·狗
——我的长途贩运记忆
宁波镇海庄市人长于经商,现在上海“庄二代”“庄三代”的祖辈,都是从庄市去上海“学生意”后,靠着吃苦耐劳和勤奋,在沪上扎下了根,成了“宁波帮”的重要组成部分。
1984年,镇海区实施第一轮为期15年的农村联产承包责任制,把农民从生产队的“大锅饭”及土地上解放出来,有了自己自由安排的时间和空间。
就在那一年夏季,我和同队农民承包的供销社水上煤球运输业务(从骆驼运到庄市,凭票供应)停止了——被供销社自己的汽车运输所代替。于是,如何解决空闲时间的劳动力出路就成了当务之急。
那时候,我的妹夫在宁波“大世界”的蔬果市场工作,对蔬菜果品的市场信息比较灵;分田到户后,我老爸也有了大量的休息时间,他做生意的头脑特别灵光,思路也比较宽广。于是,我们爷三个就合伙跑起了长途贩运。
我们的三人组合,真是“天作之合”。我年轻力壮,有气力、有精力;妹夫信息灵通且方便;老爸是搞长途贩运的老手,经验丰富,虽然在上世纪六十年代初因为搞土特产贩卖被打成“投机倒把分子”,我们也跟着吃了十多年的苦头,但是一旦形势允许,这匹识途老马便大有用武之地。
全兴行大屋(庄熙英故居)
1984年9月下旬,妹夫说,宁波市场的毛蚶非常热销好卖,老爸知道这是一个极大的商机,于是马上开始打听毛蚶的产地,并着手筹措资金。
第二天傍晚,我和老爸在老外滩坐船,转天一早到上海,立马赶到真如火车站,在那儿坐上北上山东的火车。翌日早晨,火车抵达山东益都(青州),从益都坐中巴车到毛蚶的产地——潍坊市寿光县的羊角沟镇。
这是一个类似于镇海澥浦、北仑郭巨的沿海小镇,到了那里,刚好大批渔船满载毛蚶返航。毛蚶的批发价每斤0.16元,加上运费0.17元,成本在0.33元左右,老爸认为可以下手。我们雇了一辆“黄河牌”一主一挂大货车,装了32000斤左右的毛蚶,傍晚就开始回宁波。
七点刚过,车到山东诸城境内,车子的水箱开始漏水了,我们要求司机接着开,路上我去提水加水箱。这一个晚上,我算是倒了“血霉”,每隔四十分钟左右,刚在驾驶室里打上瞌睡,又得下车提着水壶去寻水、打水,一个晚上几十次,到第二天下午二点钟进入宁波大世界市场前,就反复折腾,好在我那时候年轻力壮,也无所谓。
这一趟生意可是赚大发了,整个大世界市场就只我们这一车毛蚶,不用两个小时就销光了。一结账,除去损耗,拿到了22000多元钱,除去成本,三个人几天时间净赚了一万多元钱。这可是在1984年啊!这也算是首战告捷吧!苦是苦了,累是累了,但是收入也是很可观的。
林家大屋(乐汝成故居)
1985年,听说安徽的砀山梨比较好销,于是我和老爸又踏上了去砀山之路。批来梨头后,雇了一辆十轮大货车(十吨),满以为一个晚上,第二天下午就可以到宁波批发卖掉,谁知道突然祸事降临,半夜里汽车在南京市区一个转弯不小心侧翻了。第二天一大早,我们出每人二十元劳务费,请人帮忙捡散落在地上的梨头。但是砀山梨很娇嫩,在地上碰过,到了宁波就是一个烂疤,结果,这一车梨头只是收回了成本。还好,没有亏钱,算是白忙活了几天吧。这也是我长途贩运生涯中的唯一一次车祸。
1984年12月底,我和老爸去山东潍坊采购大葱。去之前,打听到宁波市场的大葱比较好销,获利空间比较大。那天我们父子在寿光县城旅社开了个房间,没有按惯例发电报告知在宁波的妹夫,就雇了一辆十吨大卡车去寿光农村收购大葱去了。
哪知道,就在我们出发后,宁波市场发生了变化,市政府为了丰富市场,平抑物价,在山东收购了两个车皮一百多吨的大葱供应宁波市场,市场上的大葱价格暴跌。妹夫得知这个信息后,急得似热锅上的蚂蚁,可怎么也联系不上我们。我们并不知道宁波的情况,收购了满满的一大车,一到宁波直接傻眼了。结果这一大车大葱,足足卖了大半个月,到春节之前总算全部卖完,一算账,整整亏了几千元钱。亏点钱也不算什么,主要是大半个月的辛劳和心血都白花了。究其原因,还是为了省几十元钱的电报费,才导致大亏本的产生,本来我们是会空手返回的。
林家大屋(楼上)
1985年春季,我和老爸欲去江苏寻找猪崽市场,俩人在上海登上去南通的江申客轮,下午三点左右抵达南通。在南通,听人说如东县有个岙河镇,那里出产小猪崽。第二天,我们爷俩到了岙河,一打听,这里是附近几个县的小猪崽集散地,有东、南、北三个交易市场,其中东市场规模最大。我们就去了东市场。当天,采购了二百多头小猪崽,傍晚,市场方面为我们叫来了货车,把小猪崽放入铁笼中,在车后部留出一两个平方米的位置,给押车的人坐。我老爸坐在驾驶室,我当然坐在车后部押运了。车从南通摆渡过长江后就是鹿苑(现在的张家港市),一路狂奔十几个小时,天一亮到了宁波。一个晚上,我坐在车后面,小猪崽的屎尿下来,都掉在我头上,弄得一身骚气。顾不上冲澡,马上去附近的北郊乡广播卖猪崽的消息。当天卖不光,还要拉着去宁波的“三市”,江北的“莊桥”等地叫卖。
这样去了南通几次,有一次是在如皋渡长江的,对岸就是常州市,每次我都是坐在车厢后面押车,每次都是弄得一头猪尿。虽然是吃了苦,受了累,但是几次都是赚了钱的,几百几千不等,这点苦累对于我这个种地农民出身的壮劳力又算什么呢?万元户就是这样干出来的。
聚兴桥
1985年2月,春节来临之前,妹夫告诉我们,福建南平出冬笋,宁波市场比较热销。那一次,我是和我的一个亲戚一起去的福建。
到了南平,一时找不到采购冬笋的地方。下午,我一个人在火车站旁边转悠,见到几个山民模样的人也在转悠。我凑上去问“哪里有冬笋可以批发?”他们说“我们就是产笋的地方出来寻买主的。”双方一拍即合,我叫上同伴跟着他们坐公交车去了西芹镇。(为了安全,我当着他们的面给宁波的妹夫打电话告知我们去了山区。)下了公交,转乘手扶拖拉机进山。这几十公里,全是黄泥山路。我们随着他们进了山,在一个农民家里吃了晚饭。这个农民倒很客气,特地在大锅上煮了几个鸭蛋,还用自家种植的香菇做汤。当晚,安排我俩住在一间小平房里。我俩身上带着准备采购冬笋的上万元现金,所以也格外小心,毕竟是在人生地不熟的深山冷岙。那天晚上我俩没有脱衣服,用东西顶住房门,俩个人床头各放了一根木棍,以防不测。
下半夜,我们被一阵喧哗声、脚步声吵醒,以为出了什么事情,手拿着木棍紧张到了极点。第二天一早,村人告诉我们,有户人家的女人生了孩子,所以喧哗热闹。我们也算是虚惊一场,有惊无险!
第二天傍晚,我们开称收冬笋,每市斤0.98元,算一下,加起来成本在1.40元左右,宁波市场批发价1.70元,还是有利可图的(但不知道沿途有多麻烦)。
收好笋,装好车,天已蒙蒙亮了,司机叫我们马上发车。现在想想也是后怕的,那辆限载四吨的嘎斯车,我们装了12000多斤(六吨多)的冬笋,加上汽油,一路上一座山连着一座山,从南平出发,经建瓯、松溪、庆元、云和、龙泉、临海,山上还积着雪。一辆老旧的嘎斯解放车,装着六吨半货物,超载在50%以上,又是一个驾驶员,山高路险,疲劳驾驶,一旦失手,后果不堪设想。当时也是一心想赚钱,也顾不上太多!
沿途过来,关卡特别多(查山货出口完税),有的地方几个农民拿一根毛竹涂上红白二色,在马路上一挥红旗,就让我们下车,接受检查(查有没有出口许可证、完税单),一路上到处都是。
在过龙泉县安仁镇检查站时,税务人员说“税单只有四吨,看汽车钢板不止四吨,要卸下来称一称”,最后卸下了大半吨,以每市斤0.32元收购(不够成本的零头)。我知道他们是收去当年货分配的,但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经此打击,一个晚上精神都很郁闷。
还好第三天早上进入大世界市场,刚好是农历十二月廿三(小年),市场上只有我们一车冬笋,价钱卖得好(每市斤1.75元),一个小时就一抢而光。算下来,还是赚了那么几千元钱。运道还算好。
过了不久,我跟老爸又去了一次南平。这次学乖了,在驾驶室里预先准备了二十来包(每包十来斤)冬笋备用,每遇到一个检查站,就下车丢放一包冬笋,再拿出出口许可证和完税单让他们看。算是我们识趣,他们也马上放行。但因春节冬笋消费季已过,加上做生意的人也多了(包括福建人自己运销过来),冬笋生意没有年前那么好赚了。
庄市街市
从1984年到1985年下半年,整整两年多时间,我和老爸作伴,基本上都在从事长途贩运。山东莱阳的梨头,烟台莒南的苹果,河北的柿饼、大枣……什么好钱赚就做什么生意,充分发挥了宁波人头脑活络、善于做生意的特长。
这两年的贩运经历,我总结一下,真是老话头所说的“神仙、老虎、狗”的生活。
何谓“神仙”?就是在赚到钞票,放手数钱及消费的辰光,那才叫神仙一样的开心洒脱!
何谓“老虎”?就是在奔赴采购的途中,无论是坐船(海轮、江轮)还是坐车,都是威风凛凛,“老虎下山一样”。
何谓“狗”?也就是在押车运输途中,像狗一样蜷缩着,忍受着煎熬折磨,而不敢叫苦,心甘情愿,就像只小狗。
这样的日子过了两年多,甜酸苦辣,个中滋味只有自己晓得。好在当时的政策开放,我们又把握得好,除了因为少发一份电报失去联络而亏了一大笔钱之外,基本上都是赚钱的,无非是多赚少赚而已。
1986年之后,我开始苦读,自学法律,也是天道酬勤,居然让我这个只有小学四年级学历的人拿到了法律专业大专学历,考取了律师资格,1993年开始执业。我也许打破了一个全国纪录,成了中国自有律师制度以来,唯一以初小学历取得律师执业证书的人。
这之后,我的人生轨迹得到了改变,不再从事长途贩运。现在我已退休进入晚年,人老了,更容易想念往昔,还经常想起三四十年前从事长途贩运的那些往事。
(2024年9月28日下午于庄氏宗祠)
庄市图片均由作者提供
作者简介
庄德章,男,汉族,中共党员,法律大专学历,1998年考取律师资格,1993年任执业律师。1947年5月26日出生于庄市,现为浦城章仔钧、练夫人文化研究会副会长(全国章氏)、宁波市章氏联谊会名誉会长、镇海区庄市地方文化研究会会长。曾任宁波市第十一、十二、十三届人大代表,镇海区第十一、十二、十三、十四届人大代表。庄市街道(原庄市镇)胜隆村党支部、党总支书记,2001年村合并后,曾任新组建的联兴村党总支书记;同时担任浙江雄镇律师事务所律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