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亦波︱故乡的溪河

文摘   2024-10-22 18:30   浙江  

故乡的溪河

故乡的溪河

文︱叶亦波

       在我老家的门前,有一条清澈的溪河,百转千回,永不干涸,流淌在故乡的山岙里,流淌在我的心里……

        2003年5月15日,是一个刻骨铭心的日子:下午17:30,慈母安详地躺在我的怀里,永远地合上了久已失明的双眼。

       母亲的双眸,曾经是那么明亮,充盈着慈爱,但自从父亲过世后,由于忧伤,明亮的双眸渐渐地失去了光泽。在生命的最后几年里,眼病的肆虐犹如雪上加霜,母亲的视力每况愈下。我曾请来最好的大夫为母亲治病,终因患有严重的糖尿病无法临床手术而导致双目失明……


笔者幼时与母亲合影。


       与母亲永诀的伤痛刚刚平息,我的事业又因种种原因陷入了低谷。翌年九月,两次辞职未果的我,毅然选择去杭州中国美术学院深造。作为一名资深媒体人,我在宁波日报报业集团工作了整整二十二年,长期奋战在经营一线,曾荣膺中国报业贡献勋章,见证了报业集团从无到有、由弱转强的每一个重要的历史性时刻。这里,有我生命中最美好的青春记忆。然而,残酷的命运,注定让我在年富力强的盛年再度漂泊。庆幸的是,冥冥之中,仿佛有一股神奇的力量庇佑着我,悄悄地为我打开了希望之“窗”。 

       我自小酷爱文学艺术,年少时遭遇的“文革”,让所有美丽的憧憬化成了泡影。一夜之间,我成了人人嗤之以鼻的“黑六类”子弟,红卫兵扫“四旧”直闯家门的恐怖一幕,至今仍萦绕在心头挥之不去。1968年,刚上完小学五年级,却被校方通知在家休学一年,终日无所事事,徘徊在人生的十字路口。盛夏来临,细心的母亲,为了排遣我心中的忧伤,让我躺在堂哥的运柴车上,一路颠簸,来到了故乡——细岭。


兄姐五人与母亲和外婆合影(后排左二为母亲,前排中间为笔者),摄于1962年。


       细岭是海曙区(原鄞州区)章水镇大皎乡所辖的自然村,形如钱兜,四面青山环抱,景色秀丽。源自四明山唐田村的大皎溪河清澈见底,汩汩地从村前流过。细细的白浪轻抚着溪河中央硕大无边的磐石,顺流而下,途经蜜岩、章水、鄞江、浩河、奉化江、甬江,奔入大海。

       跟着堂哥,拎着鱼篓,躬身在清凉的溪河里摸鱼,任凭炙人的骄阳肆无忌惮地落在光溜溜的脊背上。像大多数细岭人一样,堂哥有一手捕鱼绝活,不消两个时辰,我的鱼篓里已装满了活蹦乱跳的石板鱼。石板鱼是大皎溪河里最常见也最容易捕钓的鱼种,躲在浅滩的石头缝里,雄性称红石板,雌性称青石板,肉质细嫩,味道鲜美。细岭地处偏远的山岙,家里来了客人,就地取材待客是唯一的办法。

       与细岭隔山相望,翻过一道岭,山的那一边,是一个叫小皎的村庄,那便是母亲的出生地。当年,两个门当户对的大户人家,喜结连理,便有了我的家。祖父早年毕业于上海中西书院,精通英文,外公是方圆百里有数的名医,在乡里均算得上是响当当的人物。

       短短的故乡之旅,是少年时代留在我记忆深处最无忧无虑的欢乐时光。

       一个月后,宁波一中初中入学名单揭晓,在红色的正榜上找不到我的名字。我的名字出现在被冠以“试读生”的副榜上!


宁波一中旧照。


       坐落于永宁桥畔的宁波一中,是宁波最著名的中学之一,名师辈出。学校大门前的浩河,是大皎溪河的尽头。源自故乡的涓涓细流,从这里出闸,与奉化江汇合,注入甬江。

       那个夜晚,我独自一人久久地佇立于横跨浩河的“黑桥”上。家就在一河之隔的莲香巷,“黑桥”是通往宁波一中的必经之路。夜空繁星闪烁,河面上倒映着一轮皎洁的明月。银色的月光仿佛在替我向母亲河诉说:一个月前,我刚刚带着满心的欢喜,从你的源头来;今天,却让你倾听着我内心深处无尽的忧伤,默默地流向远方……

       我的大伯父早年毕业于保定军校,解放前夕去了台湾;三舅的好友是香港商业大亨;曾在国民党县政府任文书的二舅于游街前夜“畏罪自杀”;父亲因历史问题尚在僻远的大山里接受劳动教育。尽管我小学期间品学兼优,如履薄冰般低调做人,复杂的家庭背景,还是让小学班主任鬼使神差地在我的毕业评语中违心写上“该生阶级立场不坚定,未能与家庭划清界线”。寥寥数语,字字滴血,在那个人性扭曲的年代,不啻是一颗重磅炸弹,足以将一个少年推入绝境。

       幸运的是,我在宁波一中遇到了两位优秀的班主任。是他们的善良和无私的爱,温暖了一颗破碎的心,让我在几近绝望中,重新找回了失落的尊严!

       班主任兼教语文课的毛乾茂老师,学识渊博,经验丰富,写得一手好字,讲课深入浅出,富有感染力,深获全班同学爱戴。他在我的第一篇语文作业后面,用俊逸潇洒的钢笔行书写下了如下评语:“通篇作文观察入微,言之有物,人物刻画有血有肉。文笔清新、优美,是篇好文章”。毛老师置我的“试读生”身份于不顾,不吝溢美之词,令人无限感慨!许多年过去,人生的磨砺早已让我对那段不堪回首的往事释怀,但毛老师的这番评语,仍时时萦回在我的心头。那份朴素而又无比温暖的恻隐之情,成为我奋发向上的动力。

       另一位班主任是教俄语的傅朝霞老师。她留着齐耳短发,笑容可掬,同样对我呵护有加。最让我感动的是,临毕业时,恐我家庭成份不好,找不到好的工作,拿着我临摹的画逢人便作推荐,终于让我顺利地进入一家化工企业。


数十年前的同学聚会:(前排左一为毛乾茂老师、左二傅朝霞老师;后排左三为笔者)。


       我家里兄姐五人,除大姐外,二姐在近郊插队,三姐远赴大兴安岭,胞兄去了黑龙江,排行最小的我最走运,十六岁便当上了工人。

       我七岁练习书法,九岁学画,主要的学习方法是临摹家藏的字画碑帖。读初中时,已具备一定的书画基础。以今天的眼光,仅学了些皮毛而已。但正是这些“雕虫小技”,在当时却让我出尽了“风头”。厂里搞宣传需要,把我调到了政工室。每周一期的大批判专栏,让我有了用武之地。没日没夜地抄写大字报;众目睽睽下画炭笔人物速写;奢侈地在八张整开的铅画纸上,用扁扁的油画笔蘸上水粉颜料,全神贯注地摹写巨幅领袖肖像。短短数年时间,我迅速成长为系统内小有名气的“工人画家”。局里搞大型宣传,市里组织大型画展,都少不了我的身影。以画会友、拜识名师、上夜校充“电”、参加天童寺佛像重塑工程,乃至变卖工作服去上海观摩法国画展,我从不放弃任何一个学习良机。时光悄悄地从指间流走,生活艰难而困顿,却很充实。

  我的努力,在当工人的第十个年头,得到了回报。时任厂长的陈银富先生惜才如命,成为我生命中的“伯乐”。在他的大力举荐下,蒙宁波日报社首任总编辑何守先赏识,我从基层直接调至宁波日报社任广告美术编辑,在一个崭新的平台上,开启了新的人生……

       失之东隅,收之桑榆。我在宁波日报这个高端平台上拓宽了视野,却因改行搞经营荒废了学业,让自己的梦想沉睡了二十余年。终于,在2004年那个金色的秋季,命运又慷慨地让我重新做回了自己。能在慕名已久的中国美术学院深造,是我平生的夙愿。徜徉在艺术的海洋里,我的内心,很快得到了平静。

       “以美育代宗教。”1928年,美院创始人蔡元培先生提出了鲜明的艺术主张。从此,一代又一代来自五湖四海的莘莘学子,在这个令人神往的艺术摇篮里,用青春谱写生命的乐章。站在由蔡元培先生撰书的“国立艺术院”校碑前,历史的风云在我的胸中激荡。南山远望,烟波浩淼的西子湖在蒙蒙细雨中,风姿绰约、风情万种。七十六年过往,在历史的长河里,仅是一朵浪花而已。从“国立艺术院”到“中国美术学院”;从原来的孤山,到今天的南山、象山,大师们用一件件杰作,为自己建立了一座座不朽的丰碑。

       林风眠、潘天寿、黄宾虹、沙孟海、陆俨少、李可染、吴冠中……每一个名字,都镌刻在象牙塔的塔尖上,熠熠生辉;每一个人,都是学院宝贵的财富和骄傲!

       我白天在美院史论系听课,晚上独自在租来的小屋里攻读中国美术史和世界美术史。到了周末,便是观摩画展、寻师访友的好时光。我真切地感受到:这才是我想要的生活!


2004年金秋,在蔡元培先生题撰的国立艺术院校碑前留影。


       两年之后,在一片惊愕声中,我毅然接受宁波广播电视集团的盛情邀约,从本土最大的报业航母,跳“槽”到宁波最小的纸质媒体,出任宁波广播电视《都市周报》社副总编辑。从一名纸媒广告职业经理人转身为传媒管理者。不言自明,我的初衷是期望充分利用兼具文化与娱乐为主要特色的广电报资源,在本土纸媒中首推书画鉴赏专版——让大师的绝代风雅深入人心,让销声匿迹的甬上名家重现“江湖”,让才华横溢的艺坛新秀浮出水面,为提升宁波市民的艺术鉴赏能力尽绵薄之力。不出所料,当耳目一新的书画“鉴赏”专版以超常规的跨版样式新鲜出炉时,立即引起业界的巨大反响。

       我在美院进修时已尝试撰写美术文论。学以致用,到周报后,因工作需要,写作渐成常态,乃至一发而不可收拾。宁波美术馆举办的许多有影响的大型画展,也请我撰写评论文章。其中包括“感悟自然”——江浙沪油画家写生作品展,“2010·宁波中国当代绘画展”,中国写实画派小幅绘画艺术作品宁波展这样的重要的展览,藉此结识了海内外许多一流艺术家。不经意之间,逐渐积累了丰富的媒体、专业机构、书画家、市场等资源,顺势而为,我又担当起策展人的角色。一张已被边缘化的文娱小报,因读者喜闻乐见的专版而风生水起,我感到从未有过的满足。


2024年4月25日作为特邀嘉宾,出席宁波日报84同仁40年团聚茶话会,在宁波日报报业集团新楼前合影。


       弹指之间,我从美院学成归来已有八个年头。年复一年,像虔诚的农夫,我在漫长的等待中苦苦地守望。无论白昼还是黑夜,我在属于自己的梦田里,默默地耕耘着希望。艺术于我,就像阳光、空气和水,一刻也不能分离。它是我心里的一亩田,它是我心里的一个梦!

        2012年5月,在获悉我拟出版美术文论集的消息后 ,远在上海的油画家徐芒耀老师,放下手头的工作,赶在七月份去法国休假前,执意为我作精致的素描肖像以作纪念。六月三十日,当收到老师寄来的肖像初稿时,我泪落如雨。其后,芒耀老师与宁波美术馆韩利诚馆长又先后在百忙之中,为拙著作序。其情亦真,其意切切,让我无以回报……我是一个平凡的人,又是一个十分幸运的人,在人生的许多重要时刻,一次次被命运眷顾。


笔者与油画家徐芒耀及夫人在老家的溪上合影.。


       “予人玫瑰,手留余香”。对每一个爱我的人,我没齿不忘。这也是我执意将拙文付梓出版的主要动机之一。我是一片绿叶,从未奢望像鲜花一样绚丽地绽放。但我深深地懂得,在这个世界上,哪怕是再卑微的生命, 都值得敬畏。我们每一个人,都是自己的英雄。只要明确方向,并为之奋斗,就一定能够实现最大的自我价值。

  2016年6月30日,周四,深夜。宁波广播电视《都市周报》403副总编辑办公室灯火通明。与往常一样,我在送审的“鉴赏”专刊大样上签发完最后一个版面。一番别样的心绪涌上心头。五味杂陈!俄顷,报社年龄最小的女孩黄琳悄然而至,敏捷地续上茶水后又按下了手机的摄影键,为我留下了最后一张工作照。


最后一张工作照(黄琳摄)


  数分钟后,我在群里留言:“亲们,感谢你们能一直陪伴着我!今天,于我而言,是一个非同寻常的日子。我以一期耐人寻味的“鉴赏”特刊向诸位道别,并就此为我本人漫长而艰辛的报人生涯画上句号。明天,我退休了!”

       次日清晨,与我情同手足的伙伴们都在那一期特刊的封面上找到了自己的名字。大家深为感动,纷纷在群里挺我:“老哥,别泄气。咱们做一辈子的朋友!”

       人这一辈子,仿佛于转身之间,倏忽而过。人生苦短,岁月如歌。我将我的歌献给母亲,献给我的精神原乡,献给流淌在我心里的那条故乡的溪河!

   

(2024年9月10日于四明山麓之溪边小筑)


作者简介 

叶亦波,资深媒体人。1982年开始,先后任职于宁波日报报业集团和宁波广播电视集团。1997年荣膺中国报业贡献勋章。自幼酷爱文学艺术。工作之余,向以收藏为至乐。2004年9月赴杭州中国美术学院美术史论系深造并涉足艺术评论。2014年出版美术文论集《开尽梨花春又来》。

(肖像作者:徐芒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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