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忆插队往事

乐活   2024-07-12 17:32   山东  


二十年前,丁东先生在《老照片》第十八辑刊载了《插队的日子》一文,该作品以其深邃的情感与细腻的笔触,赢得了广泛赞誉与好评。时光荏苒,转眼间已至2023年6月23日,丁东先生重访了位于沁县的长胜村,故地重游,心中涌动着难以言喻的感慨与思绪,不由自主地再次沉浸于那段跨越五十余年风雨的插队岁月回忆之中。

《老照片》第一五〇辑

· 主编 冯克力

以下图文选自《老照片》第一五〇辑


饥饿的考验


在长胜村一起插队的同学有二十几个,大多毕业于北京师范大学第一附属中学。年纪最大的二十一岁,最小的十四岁。全村六个生产队,每个生产队四五名知青。我和文重萍分到六队,同队的还有齐新建、刘文利、杨英三名女生。

农民自称“受苦人”。我受苦感到最大的挑战是饥饿。社员一年才分三百来斤原粮,没有自留地,只好年年寅吃卯粮。知青下乡第一年,国家供应五百二十八斤原粮,每月四十四斤。加工成米面,只有三十八斤,一天不到一斤三两。如今副食充裕,一斤米够吃几天。当时没有肉蛋蔬菜,油也很少。春耕夏锄,披星戴月,上工时间长达十几个小时,劳动强度很大。知青自己开伙,按计划吃粮,早上半斤玉米面煮窝窝,中午一大碗“和子饭”(把水烧开,放些小米、土豆块、扁豆,再放些高粱面的面条煮熟),晚上一大碗小米稀饭,一会儿就消化完了,在地里干活,饿得前心贴后心。农家先紧下地的人吃饱,看我们吃不饱饭,直叹知青恓惶(可怜)。秋天生产队加夜班,队里用集体的米面烙饼,一张四两,我竟吃了五张。后来,知青自己养了猪,种了菜,冬天回家探亲节省的粮食,拿到农忙时吃,才摆脱了饥饿。


图1 1969年1月,我们三个人组成“长征队”,徒步前往插队的山西沁县。这是从天安门广场出发时的留影。左起依次为文重萍、笔者、杨小平


对肠胃的挑战还没完。1970年冬天,山西省农村开展“整党建党”“一打三反”“农业学大寨”运动,选择一部分大队进驻工作队。我和知青张惠文、军转干部牛文亮、沁县中学教师老夏组成一个工作队,进驻了本公社轻城大队,工作队长是公社秘书老王。那年国务院召开北方农业会议,沁县估产能达“纲要”(亩产四百斤),县革委会副主任出席了这次会议。谁知这年冷得早,推广的“晋杂5号”高粱生长期长,没有完全成熟,早霜就下来了,全县实际亩产连三百斤也达不到。县领导不相信实际产量和估产差距这么大,为了按估产完成征购任务,掀起了“反对瞒产私分”风暴。某畜牧业先进村,以往饲料粮留得比较足,这次被抓典型,村支书和大队长在全县三级干部会上被当场逮捕,吓得全县农村干部风声鹤唳,只好回去一遍又一遍地打场,一车又一车地交粮。农民眼看交罢公粮,剩下的口粮已经吃不到春节,都着了慌,只好以糠代粮,应付饥荒。变化马上在派饭上体现出来。按规定,工作队员挨户轮流吃派饭,一天交一斤三两粮票、三毛钱,农民往常尽量给做些好饭,但饥荒降临,农民也顾不上许多。那些天家家派饭都吃糠窝窝,拿起来就散,双手捧着吃,粗糙得咽不下,只好舀蒸锅水往肚里灌。转业军人牛文亮说,老百姓做饭有困难,我们不能自己开伙?大家采纳了他的意见,于是我们不再吃派饭,吃起了“小锅饭”。不久,公社知道了,批评我们不和社员搞“三同”。没办法,只好重新吃派饭。

好在沁县征过头粮的事,很快被李顺达知道了。李顺达是农民出身的中央委员,知道农民的疾苦。他发话,不管怎么,也得让老百姓一年吃上三百斤粮食。于是,征的过头粮又一马车一马车地从县粮库拉回来。这样,我们才结束了吃糠的日子。

我在工作队干了七个月,那个大队的领导班子重新配置后,便回到长胜村。秋收社员分粮,上面让知青司秤。明明有磅秤,队长仍然选择木杆秤,二人抬着称粮。秤杆翘得高高的,农民就能多分些口粮。我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我的同情心在农民一边。

实行包产到户,取消人民公社,结束粮食统购统销后,90年代初我和文重萍相约回过一次长胜村,见到原先的副队长。他说:“现在和你们在那时不一样了,虽说还是没钱花,但能吃饱了。”

 

图2 途经太行山上


宣传队和小评论


我们村知青,很快以文艺表演出名。同学当中,丁振刚喜欢音乐,不但擅长乐器,还能作曲;文重萍、张惠文、张军等都有表演才能。他们排了一台节目《收租院》,很被县里看中,名声还传到晋东南专区。以后,不管农忙农闲,只要县里需要,长胜文艺宣传队就停工排戏。后来,沁县修铁路,好几位宣传队的骨干,被收入铁路民兵团。

我不会唱歌跳舞,喜欢写作,仿《长征组歌》形式,写了知青组歌,请丁振刚谱曲,其中有一句“风梳头,雨洗脸,思想红,意志坚”,居然在同村知青中传唱开来。

我还牵头做了一件事,在村里供销社门口,办了一个小评论专栏。小评论办得正火,母亲来电报,说父亲病危,让我回京。我插队下乡之后数月,父亲到了湖北沙洋五七干校。没几个月,他就病了。冬天我回北京,父亲从干校来信,要我在北京多待几天,实际上他正在申请回京。我急着弄小评论,便不等父亲,不料回村才几天,父亲被同事专程送到北京。我只好再次赶回北京。父亲已是肝硬化晚期,在医院的病床上,腹胀如鼓,说话都已经很吃力,十几天后就去世了,年仅五十二岁。从此,我家失去了主要经济来源。母亲工资不高,要维持外婆和妹妹的生活。我已经成年,不好意思再向母亲伸手。生产队里分值不高,欠款户多,我是长款户,账上有钱领不出来。我到外村当工作队员,每天吃派饭三角钱,粜粮食得一角钱,县里补助一角钱,另外一角钱得自己出,我手里攒了几元钱,不敢乱花,否则,吃派饭就没钱了。

 

知青的交游


我喜欢交游,在沁县插队三年,在知青中结识了一些朋友。

卢叔宁是北京师大一附中1966届高中生,在校期间我们并不认识。他在漳源公社李家沟插队,距长胜村约三十里。我借老乡的自行车,到李家沟拜访,和他相识,感觉他比我读书多,想得深,很愿意和他交流。

1970年庐山会议后,传出一些小道消息。于是,我、文重萍、杨小平和卢叔宁,相约到漫水公社后泉知青点聚会。那天晚上,大家围绕陈伯达,各抒己见。有人说,陈是小资产阶级的代表,卢叔宁当场反驳,并预言,下一次斗争就到了军内。我没敢想他指的是林彪。当地消息闭塞,卢叔宁不会有更多的信息来源。他靠对国情的直觉观察,做出自己的判断。数月后,发生“九一三事件”,我恍然大悟,时局变化竟被卢叔宁言中。于是,请卢叔宁到段柳杨小平住处,和赵国楠、文重萍等再次聚会。卢叔宁带来了秘不示人的日记,给我们念了几段。我们才知道他对林彪早有系统的反思,犀利的言辞,让大家振聋发聩。


图3 1991年,笔者与卢叔宁(中)、文重萍(右)在深圳留影


卢叔宁是北京师大一附中的高才生,数学竞赛得过奖,文章登过报。“文革”初父亲不堪凌辱弃世,家庭悲剧推动他独立思考,质疑主流宣传。插队后,他尽可能寻找各种中外著作阅读,尤其喜欢鲁迅,他说鲁迅是他平生唯一敬重的人。我和他有过一次失败的南国之行。当时我还没有读过多少鲁迅的书,他讲起鲁迅来如数家珍。印象较深的是他把鲁迅和郭沫若作了比较,对前者怀着真诚的敬意,对后者却剖析得入木三分。当时的宣传,鲁迅被抬得很高,按政治需要进行了改造。卢叔宁系统地读过鲁迅的原著,在他心目中,鲁迅有独立的人格,是批判性的启蒙思想家。他冒着风险,坚持写日记。母亲和哥哥担心,恳求他烧掉。他毁掉少部分,将大部分保存下来。1998年,中国文联出版社组织一套丛书,向我约稿,我提交了自述《精神的流浪》,同时建议出版卢书宁插队期间的日记。出版社以《劫灰残编》为书名,让卢叔宁的部分日记面世,引起学界关注。印红标的专著《失踪者的足迹》,辟有论述卢叔宁的专节;钱理群的专著《爝火不熄》,洋洋洒洒写了三万字,评述卢叔宁独立思考的价值。

文联出版社的丛书要求每册篇幅十万字左右,书中没有把卢叔宁保存的思想精华全编进去。其实,他在沁县广播站工作期间,还写过不少东西,长诗《清江河的传说》,剑指闭关锁国,倡导对外开放;长诗《我们生得并不晚》,被反复转抄,在一代青年中不胫而走。

1977年冬,卢叔宁参加高考,分数很高,但那年并非分数面前平等录取,1966、1967届高中毕业的高分考生,多被挤到师范院校,卢叔宁被录取到晋东南师专,毕业后分回沁县中学教书。这时知青大多已经离沁,周围失去了思想碰撞的氛围。灰暗年代,独立的智者可能达到先知先觉,思想解放的大潮开启后,偏居一隅很难再领风骚。80年代后期,文重萍介绍他到深圳教书。他退休以后,我建议他撰写回忆录,他写成了《苦难、不屈与求索》出版,约三十万言。我应邀作序,称他是“思想史上的幸存者”。

魏光奇是北京外国语大学附属外国语学校1966届初中毕业生,也以好学深思见长。他在漫水公社后泉插队,距长胜村五十里。同村还有杨志栓、朱东力等喜欢思考问题。我和魏光奇相识后,纵论国是,诗词唱和。回北京探亲,我又认识了与杨志栓正在热恋的黄以平。黄以平毕业于北京一〇一中学,父亲是地理学泰斗黄秉维,中国科学院学部委员。黄以平人缘好,各路民间精英都愿意和她来往,家里就成了北京有名的沙龙。在这个沙龙里,发生过一些产生深远影响的辩论。张木生在这里发表了改变农村体制,否定人民公社的主张。我读到摘要,大开眼界。

魏光奇后来到长治东风钢铁厂当会计,1978年以同等学力报考首届研究生。我当时刚刚考上山西大学历史系,和任茂棠老师比较熟,向他转达了魏光奇投考的愿望。任老师对没有读过高中和大学的自学者不怀偏见,让他写了一篇文章,看后认为思索能力不错,和他见了面,用几个小时给他梳理了中国近代史的知识体系。结果,魏光奇在初试和复试中都是第一名,他顺利考入山西大学历史系,成为1978级中国近代史研究生,我是1977级本科生。读书期间,在沁县插队的知青赵国楠考上中文系,俞瑚考上历史系,李琨、席小红考上外语系,几个北京师大一附中同学,又成了山西大学同学。


图4 山西大学学生会欢迎美国学生来访。前排左二李琨,右一为笔者


1972年底,我回长胜村办调动手续,巧遇李银河。沁县是她父亲的老家,她在内蒙古下乡三年,转到沁县乔村插队。李银河和我是北京第一实验小学校友,我比她高一届,在校期间并不相识。她听说文重萍收藏了不少文学名著,从乔村专程来借书,我和她由此相识。不久,我和文重萍去北京的李银河家,欣赏她家收藏的世界名画集。

李银河后来考入山西大学历史系,1977年毕业,到《光明日报》当编辑,1978年调进国务院研究室。《中国青年》杂志向她和林春约稿,她们合写了《要大大发扬民主,大大加强法制》,轰动一时。从此,李银河的名字进入公众视野。她说:“在这个工作岗位上容易使人产生使命感,觉得自己的所作所为与国家的命运和人民的福祉沾上了边。”1979年,她参加理论务虚会。后来她和王小波结婚,到美国读博士。1988年,李银河留学归来,选择性社会学持续探索,逐渐成为这个领域最具影响力的学者。中国的社会转型中,性别问题很敏感。李银河进入早,著译多,不时与大众传媒互动,十分引人注目。她的言论,直面伦理层面的争议,不时发出对现行涉性法律的反思,前卫立场、理性精神、行动能力相统一。在同性恋等问题上,她都提出过独立的见解。过去很长时间,社会不分公域和私域,生理、心理问题被当成道德问题对待,道德问题被当成法律问题对待,李银河从基本人权出发,廓清界限,为性少数派的权利声辩。她的著述,产生广泛影响。某些性少数派的当事人,因而免受不必要的伤害,或者减轻了伤害。以至于司法领域的某些调整,也与此相关。


结束插队


在长胜村插队的同学,爱好文学、尝试创作的有好几位,我写诗,李丹妮写散文,韩旺辰写小说。王国全是多面手,小说、诗歌、剧本全面开花,他创作的叙事诗《格尔丹的传说》、抒情诗《大江三部曲》,都让我眼睛一亮。文重萍制订了一个长篇小说创作计划,为此搜集了不少中外名著。我们曾经互相切磋,一度成立长胜知青文学小组,取笔名“常青文”。

我们的文学活动得到县里的重视。1971年冬,沁县召开文艺创作会议,邀我和白锡喜等知青参加。接着召开图书审查会,邀我和杨志栓参加。那年中央开了一次出版工作会议,要求各地用“三结合”的方式,审查“文革”前的出版物,解放一批“文革”前的旧作。沁县审查了两本书,一本是散文集《故乡散记》,一本是小说《地下小学》。县里干部牵头,吸收工农兵各界人士十几个人,聚在县招待所,开始审书。县图书馆找不到《故乡散记》,只好先审《地下小学》。作者段杏绵是马烽的夫人,书中写的是抗日战争时期儿童团员的故事,只有十几万字。大家一边念,一边评议。有一位人民武装部的与会者,认为这段美化了日本兵,那段丑化了革命群众,我和杨志栓与他唇枪舌战,极力说明这本小说应当解放。一些来自工厂、农村的与会者,见我们振振有词,也有所附和。最后形成结论,这本书主流观念是好的,可以解放。后来,听说沁县审书的结果受到上级表彰,说有政策水平。而另一些县,因为“大批判精神”占上风,把没什么问题的书也枪毙了。

我当时并不认识段杏绵老师,后来我和邢小群结婚,才知道她父母和段杏绵是老同事。1992年,儿子按知青政策转回北京上中学,小群想就近照顾,但调动工作很难。1993年,中国作协创办《环球企业家》杂志,唐达成向主编冯立三推荐邢小群参加编辑工作,开始定不下来,段杏绵给张锲打了一个电话,让小群以借调的方式进京工作,改变了我们家庭的生活轨迹。


图5 1990年,笔者与文重萍回长胜村时留影

图6 山西省委调研室九知青。前排左为笔者,后排中为王川


文学是苦闷的象征。随着插队的持续,一些知青开始寻找脱离农村的出路,飞鸟各投林。我当时写诗有一部分是抒发真实思想感情,私下交流,求其友声;一部分是顺应时风,争取在报刊发表。当时担任沁县革委会通讯组组长的郭同德,给了我很大的鼓励和帮助。他和《山西日报》有业务联系,把我的诗推荐给相关编辑,一首很快见报。我又写了一些,订了一本,存在郭同德处,请他继续推荐。没有想到,这竟成为我结束插队的契机。

原来,时任省委书记曹中南提议,在大学选拔工农兵学员之前,省委调研室从全省挑选十名北京知青试用。调研室主任吴象派员分三路考察,其中一路来到沁县。我当时在北京探亲,郭同德向他们介绍我的写作能力,还把我存在他处的稿子提交给调研室考虑。

当时知青想招生上学,离开农村,关系因素已经发酵。我父亲去世,母亲是北京一所中学的普通职员,可谓无权无势,没有任何关系可以依靠。1972年(壬子年)春节过后,我回到沁县,惊喜地收到通知,让我到省委调研室报到。这真像从天上掉下来一个馅饼。当时,沁县和我一起入选的还有王川。他在插队期间已经加入中国共产党。我们到调研室试用一年后转正,成为国家干部。郭同德先生六十几岁就因癌症去世,我永远忘不了他的推荐。吴象领导调研室,秉公办事,量才用人,我终生难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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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上图文选自《老照片》第150辑

再忆插队往事

文图 | 丁东

冯克力  主编

2023年8月  山东画报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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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东画报出版社《老照片》出版于1996年12月, 是一种陆续出版的丛书,每年出版六辑,专门刊发有意思的老照片和相关的文章。定格历史,收藏记忆,观照百多年来人类的生存与发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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