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余年前,余光中作《蟋蟀吟》:
就是童年逃逸的那只吗?
一去四十年又回头来叫我?
流沙河唱和《就是那一只蟋蟀》:
就是那一只蟋蟀
钢翅响拍着金风
一跳跳过了海峡
从台北上空悄悄降落
落在你的院子里
夜夜唱歌
两岸的乡愁,牵动多少心怀。这乡愁里,有父母,有爱人,有兄弟,还有那三十多年的音信全无。
现今九十七岁的舅舅路士杰,在七十多年前因与好友认知不同,走向了决然不同的道路。命运使得他们隔海而望,友情却从未褪色。舅舅路士杰在他带到台湾的刘海风的照片背面,写下来令人动容的话:
这是我的朋友
他走了
我二人不知何时才能见面呢!
未说破的情愫,也能牵绊一生,舅舅路士杰和忠旻相约“台湾见”,可他们终生未再见。舅舅保存的照片中,依然保存着她的笔迹:
遥远的爱
留念
妹忠旻
1948.9.26
这蟋蟀划过的痕迹,变成一条细细的红线,一头牵着守候,一头连着期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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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照片》
第一五四辑
主编 冯克力
2024年4月
OLD PHOTOS
龙年(2024)初一,照旧与远在台湾澎湖岛上的舅舅视频通话,给他拜年。
想不到,镜头那边的舅舅,不光面容苍老了许多,而且还坐在了轮椅上。更让我难过的是,他的耳朵背得愈发厉害了,要靠表弟或妹夫把我的每句话向老人大声转达,他才点头并作答,至于听没听清晚辈的话,我则无从知晓。妹夫说,老人家已经不愿戴助听器,说戴着不舒服。有时他们只好把要表达的意思写在纸上递给老人看。
不过,舅舅精神尚好,底气也足,他大声告诉我:“我今年就九十七了!”他一如既往地关心时政,对他所在的“蓝党”赢得“立法机构”选举而欣慰。听表弟转达我说的“国民党内战内行”的说辞,他哈哈大笑。这话是他以前多次对我说过的,尽管他是加入国民党五十多年的老同志了。
照旧,舅甥的视频通话在笑声中结束。
我有意没有提及我妈故去的话题,舅舅也没说。不是我们忘了话及,实是彼此故意不提。表妹事先说过:“老爸早已知道了姑姑(我妈)的噩耗。”
放下手机,我忽感悲凉,预感再也不能去台湾看望舅舅了,因为他毕竟已是风烛残年,而且,即使见面,他也无法和我正常交流矣!
四年多以前,也就是2019年初秋,是我最近一次到台湾看望舅舅。但愿那不是诀别之晤!
我们兄弟从小就被母亲和姥爷悄悄告知:“恁有个舅舅在台湾,是解放前当了国民党的兵走的。”不过,母亲总是说舅舅是被国民党军队抓走的。若干年以后,见到了舅舅,才知道他被“抓壮丁”一说是母亲出于某种考虑而有意编造的说辞。
因为这个未曾谋面的舅舅,我们兄弟们从小就是内心很虚的“逃台家属”,在外从来不敢说有个舅舅在台湾。记得有个街坊老太太曾试探着问我:“恁还有个舅?”我赶紧把头摇得像拨浪鼓一样予以否认:“我没有舅!他不在台湾!”那时,我还没上小学。
家里本来有一张舅舅的照片,是在新中国成立前,我姥姥、我大姨、我妈和我舅舅在中山路一家照相馆留下的合影。姥爷不在相片上。姥爷和姥姥关系不睦,原因后文再说。照片上的舅舅,立于姥姥的座椅旁边,年轻英俊,长发中分,一袭长衫,就像电影《大浪淘沙》里的知识分子的模样。只是,那张好像是六英寸的大照片,在1966年初夏被妈妈用爸爸的打火机点着烧了。当时,我就在父母结婚时置办的那张梳妆台旁边看着火苗变大,屋里顿时有了一股很难闻的气味。照片上的四个人像先是变成了略显银色的灰片,最后成了灰烬,掉在了痰盂里。现在想妈妈手焚其母亲与姐弟唯一的合影时的心境,真是悲愤又无奈。父亲曾是出身“剥削阶级”的副科长(科长是公方的入城干部),“文革”开始后他被下放到全厂最脏最累的三车间当了冲床工,天天疲惫不堪地回家后,又无时不惊恐地怕厂里的造反派会闯进来抄家并把全家遣返回原籍。我们同院的张家兄弟两家共十几口人,就都被造反派抄家并押回平度老家去了。父母担心,这张有“逃台分子”的照片一旦被抄家的造反派发现,后果真是不敢设想!
妈烧舅舅照片的时候,姥爷不在家。在青岛盐务局工作的大姨父溺亡后,姥爷就搬到了我们家。他在世时,多次对我提起他唯一的儿子。但每次提及,他只嘟哝一句:“恁舅,恐怕早就不在了……”就再也不往下说什么了。推算他们父子诀别时,姥爷五十一岁,舅舅二十岁。姥爷活到七十八岁,至死没见到他儿子。
迟至1986年,也就是舅舅远离家园近三十年的时候,我才第一次见到了活着的舅舅。那是他借去香港开会之际,跑到新华社香港分社,申明了在台湾发电厂任职的真实身份,才背着台湾当局,偷偷回到青岛。凭着上年他委托找到我们家的澳大利亚好友杨天成先生的一封信,找到了在东镇威海路上的我们家,与他想念了近三十年的二姐(我妈)相对而泣了好几天。
尽管第一次返乡他只在青岛黄海饭店住了三天,但正所谓“亲娘舅”,我与舅舅就如同父子失散后的重逢,彼此的亲情,难以言表。
之后,随着两岸关系的和缓,舅舅有了更多的回归机会。而我也曾于2017年1月和2019年9月两度到台湾看望舅舅。
两次在舅舅家,最让我动容的,还不是他的三层公寓住宅,而是他从大陆带去台湾的几张照片。这几张照片的每一幅,都有一个让人感泣的故事。
图1 我们兄弟从未见过的姥姥
先说第一张(图1)。
舅舅的卧室在二楼,房间里摆放的最大一幅照片,即我姥姥的黑白写真。他说,他到台湾以后,把从青岛带来的姥姥的两英寸照片放大,摆在了家里。
姥姥姓郑,叫路郑氏。按母亲所述:姥姥在新中国成立的前一年(即1948年)就病故了,才四十九岁(虚龄)。因为我知道姥爷属鸡,是1897年出生,所以我推算比姥爷小三岁的姥姥是1900年生人。
母亲说起姥姥,总说“俺娘很漂亮,也很利索”。照片上的姥姥,印证了母亲所言。
姥姥的身世很苦,需要写很多文字才能讲完她的一生,此不详述。简言之,她因童年丧母而被父亲送到了梁家桃园村的路宪林家当了童养媳,成人后,与路家二儿,即我姥爷完婚,却因婚后连接生了两个“小丫”(女孩儿)而被婆家所不容。在清末民初的山东日照,重男轻女的习俗骇人听闻,她甚至因犟嘴而被路家吊在房梁上抽打。万般无奈,她动员我姥爷和她一起到青岛闯荡。她已经打听到了:她爹已经在青岛海关后的邱县路上有了自家的店铺。不料,我姥爷不敢违背其严酷的父亲的意旨,拒绝与她同行。于是,坚强的姥姥,独自带领两个女儿——四岁的我大姨和刚满月的我妈——来到青岛,找到她的父亲。然而,当破衣烂衫的小脚姥姥抱着、领着俩女儿找到其生父以后,却被父亲所不容。走投无路的她欲扔下两个女儿投海自尽时,被一个拉洋车的日照老乡察觉,并不由分说地拉着她和两个女儿回到西镇挪庄,让母女三人在他家住下。姥姥就与那位大哥、大嫂和孩子同居一间陋室,以一道布帘分割各自生活空间。
早期闯青岛的日照人,大多集居于西镇,他们以乡情为重,穷帮穷,心连心,非常抱团。
不得已,姥姥到大街上求人代笔写信给老家的我姥爷,让他马上做出选择:或速到青岛团聚,或今生不复相见。于是,姥爷总算离开大家庭,匆忙赶到青岛。稍后,一家人就随闯关东的日照同乡一道远走东北。大约一年以后,他们在朝鲜新义州立足,有了自己的小饭铺,而且,终于有了一个男孩儿——我舅舅路士杰,时为1928年。
母亲生前说,她家是她五岁那年,从高丽(朝鲜)逃难回国的,那一年,舅舅三岁。也就是说,姥爷和姥姥带着俩女一儿在朝鲜侨居了三年,才返回中国的。
推算母亲所说回国之年,是1931年,正是中国东北长春地区发生“万宝山事件”的那一年。“万宝山事件”导致了日本所统治的朝鲜境内的排华惨案。朝鲜排华事件又激化了中朝与中日矛盾,最终成了日本关东军悍然发动“九一八事变”的间接导火索。亲历那场惨案的母亲,常说起当年高丽人“大铁尖绑在长木棍上,见到中国人就攮,一攮就倒下一个”的童年记忆。
回到青岛以后,一家人在日照人聚居的西镇贫民院安身,并最终在东平路59号的泰昌里租了一间小房住下。母亲说,因为害怕再有身孕,姥姥硬是拒绝姥爷在家居住。于是,倔强或曰懦弱的姥爷竟然真的离家,在东平路上坡与云南路交会处借房而居。心灵手巧的姥姥在北京路“五起楼”的某家针织厂做了缝纫工,手巧随母的大姨和家母则在家里昼夜为该厂做加工活,以维持家用。
在传统社会,作为家中的独子,舅舅受到的优待是可想而知的。为了保证他读书,姥姥硬是把好学的小女儿(我妈)从学校里拽出,以保证有限的薪水供应舅舅的学业。没有男主人的一家人在泰昌里住到1948年春,容貌姣好的大姨嫁给在西镇有些势力的闵家,姥姥却不幸因痨病而殁。
姥姥四十九岁(虚龄)就撒手人寰,让自幼娇生惯养的舅舅的悲怆无以释怀,而对动荡时局的厌恶又让他有了很强烈的逃避感。于是,借国民党青年军进驻青岛并招收知识青年之机,他远离了家乡。抗战时期,青年军在大后方的招兵口号让人血脉偾张:“一寸山河一寸血,十万青年十万军。”舅舅虽在沦陷区读书,但对青年军还是暗中向往的。他留给相依为命的二姐(我母亲)的,只有几张写在信笺上的祭母诔文。
舅舅用蝇头小楷写的诔文,母亲倒是一直珍藏下来了,我懂事以后,也曾看过,但因行文文白相间,看不太明白。后来,舅舅第一次回青岛时,就把这篇祭母之作带走了。
舅舅对姥姥的怀念之情,感人至深!这张姥姥的照片,一直摆在他内室,陪着他度过了漫长的七十多年,并且注定要陪他走到生命的终点。真不知道世上还有哪个儿子像他一样,让亡母的遗照陪伴了自己一生!
图2 舅舅的二姐,我的母亲
再说图2。
舅舅卧室的另一张大幅肖像,就是他亲爱的二姐——我亲爱的母亲在1957年初秋拍摄的那幅照片了。之所以我清楚地记得这张照片的拍摄时间,是因为母亲生前老说:“这是有了你以后,我在照相馆照的。”那一年,我妈三十一岁,刚生下我。她最疼爱的弟弟已经杳无音信九年矣!
姐弟分离那年,姐姐二十二岁,弟弟二十岁。旧社会,嫁出的女人不可以随时回家,所以大姨也顾不上我妈和我舅了。痛失慈母的姐弟俩,都没有工作,天天泪目以对。临别时,弟弟一再叮嘱姐姐:“二姐,我去一两年就回来,你千万别离开咱家!等时局平定了,我就回来了!”
泪水婆娑的小姐姐把对弟弟的爱怜,后来都编织到了弟弟最好的朋友的身上——她连夜为那个小弟织了件毛衣。
关于这位刘姓小弟的故事,最后再说。
舅舅说,到台湾以后,他老是忧心二姐,不知二姐过得怎么样,是否嫁人了,丈夫好不好,有没有孩子。直到骨肉分离近三十年以后,舅舅第一次回到大陆,才见到了他念念不忘的二姐,才如释重负地笑了,并执意把二姐的这张照片带回了台湾,放大着色以后,摆在了自己卧室里。
其实,舅舅一直珍藏着一张我妈年轻时的照片。
图3 身着“列宁服”的我的母亲
是的,就是图3,这张我只在台湾见过的家母的照片。
照片上的母亲,衣着整洁,但表情木讷。她失神地望着镜头,把无限心事定格成了黑白记忆。
从照片上看,这应该是青岛解放以后我妈在照相馆里拍的照片,因为她穿的是新社会女子的标准装“列宁服”。新旧政权交替之际,妈靠到处打零工赚钱养活自己。从时尚的“列宁服”看,她似乎过得挺不错。这张照片,应该是姐弟分离以后,我妈应舅舅的要求,到照相馆拍摄后寄往台湾的。
其实,妈说过,那几年她一直没有稳定的工作,失业的时候比上班的时候多。刚开始,她还能给舅舅写信。抗美援朝开始以后,两人就断了音信。
让人怅然的是这张照片的背面,有舅舅当年留下的笔迹:
遥隔天边的二姐
正因舅舅抵达台湾之初还能往大陆寄信,所以,家母知道舅舅部队驻防的地方叫高雄,也知道他后来和一个青岛同乡相约当了逃兵,在被追捕时,两人各自逃逸,舅舅靠深夜躲在一座小学的教室里才逃脱。
姐姐收到弟弟的最后一封来信之后,美国第七舰队和国民党军的所有舰船都从东平路下头的后海(胶州湾)载着大批军队官兵与青岛公职人员、国营工厂员工,以及山东其他地区来青的师生与百姓撤走了。紧接着,1949年6月2日,解放军解放青岛。
彼时,整个山东省,除了国民政府行政院直辖的青岛特别市,都早已成了解放区。之前,南京和“远东第一都市”上海也已经被解放,青岛是华北地区最后一个被解放的大城市。
新政权布告市民:凡有“台湾关系”的居民,均须到指定地点登记。至此,姥爷、大姨和母亲,像西镇乃至青岛的许多人家一样,成了低人一头的“逃台(人员)家属”。“文革”初期,舅舅的所有来信自然和有舅舅影像的那幅大照片一样,被我妈亲手化为灰烬。
舅舅还珍藏着一张有我妈的照片,却是我妈与另一位女子的双人照。是的,就是下面这张定影不佳的老照片(图4)。
图4 风雨飘摇时代的闺蜜合影。右为我的母亲
照片上的我妈,辫子上扎着白头绳,以示有孝在身。
另一位女士,则像我母亲一样神色凝重,盯着镜头,留下了这张双人合影。
关于这位女士,实在要多写几句。
好像是十几年前,妈还很健康的时候,夏天某日,我从报社回聊城路探看她。母子正聊着,忽然有女人在铁门外喊:“请问这里住的是不是姓路的大姨?”
“大姨”是青岛人对女性长辈的通称,如普通话里的“阿姨”。
我赶紧开门迎客。只见这个青岛口音的中年女子的身后,立着一位气度不俗的老太太。中年女子自我介绍说:“我是开出租的,在齐东路上拉上了这个大姨(她手指身后那位老人),说要到这一带找个姓路的大姨,我拉着她到处转着打听,就找到了恁家。”
我赶紧谢过女司机,并告诉那位老太太说:“俺妈叫路士贞,大姨您从哪来的?”
这时,母亲也走到了走廊,盯着来客,突然失声叫道:“你是忠旻?”
那位阿姨握着母亲的手,大叫了一声:“二姐!”
顿时,两位八旬老人就相对着抹起了泪。
说来真是缘分!原来,老太太从美国来,说是要最后一次看看家乡青岛。不可思议的是,她根本不知道我妈现在的住址,随手打上了一辆女司机开的出租车,在市区转来转去地打听,愣是找到了她要找的人!
我赶紧烧水沏茶,听两位老人畅聊。听着听着,我就想起来了,这位美国来的大姨,正是舅舅的初恋情人忠旻!
妈和舅舅都和我讲过忠旻的故事,只是我现在已经忘记了这位大姨姓什么。她本是舅舅一个好友的妹妹,其父是有身份的人,母亲是朝鲜人,“忠旻的日本话说得呱呱儿的!”(我妈的原话)。她在市政府下属的某机构任职,和舅舅同岁,随舅舅叫我妈“二姐”。想必因为暗恋我舅,所以她一有空就找我妈聊天。按现在的话说,她俩是闺蜜。舅舅当兵后,她也要随机关南下。于是,两个尚未说破情愫的年轻人相约:台湾见!临别时,她出钱请我妈到照相馆留下了这张合影。三张照片,一张留给自己,一张寄给了我舅,一张给了我妈。
那天,她告诉我妈:到台湾以后,她一直没打听到路士杰(我舅)的部队驻在哪里。她哪里知道,她亲爱的士杰早就成了逃兵,且一气逃到了远离本岛的澎湖岛上,洗白了身份,找到了稳定的工作,并在三十大几的时候,才与当地一位美丽的村姑结婚,而且陆续有了二男一女。
图5 我在舅舅家翻拍的舅舅与舅母结婚的照片。当时,舅舅已经三十四岁。在约二百万南下台湾的大陆男人中,能在当地找到配偶是幸运的
那天,她听我妈讲完我舅的经历后,平静地介绍了自己的情况:因为没找到士杰,她后来与一个青岛人结婚。台湾“解严”以后,她随丈夫去了美国。现在,丈夫已经过世多年,她一人生活。这次回青岛,就是想看看故土,还想找到二姐,问问士杰到了台湾以后究竟去了哪里,现在过得怎么样了。
当时手机尚无拍照功能,但巧的是,我的挎包里恰好装着当时很时尚的数码相机!我摸出相机,瞄准两位老人,却怎么也按不下快门按钮!原来,我把数码卡放在了报社!当时我那个懊悔啊,就别提了!
那天,忠旻大姨没在我妈家吃饭,执拗地告辞了,且连在美国的地址和电话号码也没留,就永远地离去了。
我在母亲保存的几张老照片里,见过她和忠旻大姨的这张合影,却没想到,在台湾舅舅家见到的这张照片的背面,竟有几行文字,显然,是这位当年的美少女写给舅舅的:
遥远的爱
留念
妹忠旻
1948.9.26
现在,该说说舅舅最好的朋友刘海风舅舅的故事了。他就是前文所述我妈连夜为他织了一件毛衣的那个人。
图6 海风舅舅两度参加解放军,终于如愿
图7 血气方刚的海风舅舅
我从小就知道有位“海风舅舅”,因为他穿解放军军装的两英寸照片一直插在我家镜框里(图6)。长大以后我才知道,这不止缘于我妈对这位街坊老弟的思念,更是她对最疼爱的胞弟的隐性的思念!因为,刘海风正是我舅最要好的朋友!
海风舅舅的父亲是在后海开杂货铺的商人,家境比较好。他比我舅大一岁(1927年生人),两人整天在一起,连打架也一块儿上。西镇日照籍的半大小子爱打架,是“港儿上”出了名的。“港儿上”是人们对青岛的别称,如同现在的“岛上”。
但是,我妈并不知道,到了国共内战开始以后,特别是到了胶东半岛各县都成了解放区,解放军又将青岛市区团团围住以后,两个好友对中国的命运就有了不同的认知。舅舅决意参加青年军,而刘海风铁心要去投“八路”。两个好友约定:两年后见输赢,谁输了谁就投奔对方。分别时,海风舅舅脱下了自己的皮靴送给了我舅,他自己则回家偷出父亲的毛衣,求我妈连夜拆了,按他的身材另织了一件。之后,他便背着家人去了平度南村——那里已经是最接近青岛的解放区了。
到了风声越来越紧的时候,某一天,刘海风突然出现在我妈眼前,手里拎着个小黑板,兜里揣着粉笔。关上门后,他大声告诉我妈:“二姐,我成聋子了,被打的!他们不信我一个大青岛的剥削阶级的儿子,最好的朋友还在台湾,会投奔他们!”
我妈震惊之余,劝慰了他一番,他便回家了。
不过,稍后,他又一次离家出走,直到1949年6月2日以后,他穿着解放军的军装回到了市里。他嚷嚷着告诉我妈:“我已经参加了革命,成了一名光荣的人民解放军干部,士杰输了!”不过,他又有些难过地小声说:“组织上还是不太信任我,安排我留在后方照顾伤残军人。”
我所知道的是,他最后的职务是济宁市精神病防治院的一名中层干部。这所病院,起初是解放军所属的鲁中南疗养院,后改为山东省精神病康复医院,曾专门收治从朝鲜战场送回来的患了精神病的军人。他在世时,我到济宁去看望过他。他所在的医院,曾是德国传教士募款兴建的戴庄大教堂,因而也被称为山东省戴庄医院。“文革”时他再度因“历史问题”而蒙难,耳朵已经全聋,所以,他只能高声嚷着和我说话,又推给我厚厚的一本过时的大日历和一支圆珠笔,让我在日历反面写下我想说的话。
图8 1997年秋,在青岛热河路上的我的新居,分别近
五十年的姐弟俩又一次相见,多么开心啊
图9 那一年,我妈七十一周岁,我舅六十九岁
图10 在我二哥家,先严与先慈设家宴款待我舅和舅的两位少时好友刘海风(右一)和李涵先生(右三)。刘海风舅舅是专程从济宁赶来的
图11 两位少时好友与他俩亲爱的二姐合影留念。两位舅舅的衣着,披露了改革开放之初的风貌——大陆人穿的是整套的中山装,台湾人穿的是休闲西装加方格衬衫
图12 2019年9月初,是我最近一次到台湾澎湖看望舅舅。抵达当晚,舅舅便在当地一家人气很旺的海鲜酒店为我这晚辈设了接风宴。那天,舅甥二人边啜边聊,喝了大半瓶金门高粱酒
我舅第二次回青岛时,我提前通知了海风舅舅。海风舅舅乘火车从济宁赶来,在我爸妈家,和我舅通宵未眠地笔谈不停,一会儿就把我家的信纸、旧挂历全用完了。
过后我妈说过:“那天他俩一直在外屋的纸上划拉。半夜,我和恁爸爸突然听到外屋怎么桌椅乱响了?他俩打起来了?恁爸爸赶紧掀门帘去看。原来,他俩在掰手腕,还是谁也不服谁呢!”
记得那次,海风舅舅回程时,我舅执意把自己的西装送给了他,西装的内侧口袋里,有一个装着一叠美元的信封。
之后,舅舅回来,海风舅舅还来过我家。我舅曾四度去济宁看望海风舅舅。头一回舅舅要去济宁时,我陪同,我弟弟开的车。但车到即墨境内时,突然天降大雪,道路湿滑得要命。舅舅便让我弟弟调转了车头,回了青岛。第二次是我二哥开的车,他拉着我妈和我舅去济宁待了三天。回来后,二哥告诉我们:舅在济宁最豪华的大酒店请了刘海风舅舅全家十几口人团聚,而且像对咱家的女人们一样,他给刘家的每个女人都送了一个金戒指。之后,还有两次,都是我二哥送舅舅到的济宁。
和海风舅舅有了联系以后,每年正月初一,我遵母训,都要打长途电话给海风舅舅拜年。那边,也都是他大儿接的电话,然后,是海风舅舅爽朗的喊声:“李洁啊,快叫恁妈接电话!二姐,过年好!……”他尽兴说完后,我妈再和他儿子说一通嘘寒问暖的话,由他儿子负责转告他。直到有一年的大年初一上午,他儿子接电话时音调低沉地对我说:“告诉俺二姑(我妈)吧,俺爸爸已经过世了……”那一年,海风舅舅应该年逾九旬。
图13 第二天,舅舅在家门口骑上他的机车(台湾人对电动车人称谓),带我去海边转。那一年,舅舅虚岁九十二。路途中,有警察笑吟吟地提醒说:“路老伯,慢点骑噢!”老舅则很有底气地告诉人家:“这是我大陆来的外甥!他喜欢探究历史,我带他去看‘七一三澎湖惨案’的纪念碑!”那场惨案,久不为人所知,迟至20世纪90年代才被台湾官方公开承认并建碑纪念
在台湾舅舅的卧室里,我见到的海风舅舅,是从没见过的模样(图7)。照片上的凸字显示,这是他在青岛天真美术摄影照相馆留下的照片。
照例,舅舅在这张从大陆带到台湾的老照片的反面,留下了令人动容的笔迹:
这是我的朋友
他走了 我二人不知到何时才能见面呢!
舅舅卧室里的老照片的故事讲完了。
在吾邦,民族分裂、骨肉分离、朋辈诀别的人间悲剧,当然是讲不完的。
呜呼!人生易老!除了舅舅,本文照片上在大陆的诸位前辈均已作古,远在美国的那位忠旻大姨若还在世,也是接近百岁的老者了。唯祈亲娘舅长命百岁,等我再去台湾时,引我三转“舅舅的澎湖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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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上图文选自《老照片》第154辑
澎湖舅舅的家藏照片
文图 | 李洁
冯克力 主编
2024年4月 山东画报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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