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上小学之前,记忆中没有父母做饭的印象。
那时我家住济南广智院旧址,是父亲单位山东省博物馆自然陈列室、文物库房及办公和食堂所在地,内部人员称之为东院。而西院是卍字会济南道院旧址,即历史陈列室及图书室。我家是东院展厅的一间接待室,门朝东,房间方方正正,有二三十平方米,木门窗、木地板。因没有小伙房,自然也不开火做饭,即使冬天屋里生炉子,也只为取暖,烧点开水,偶尔烤几片馒头,而一日三餐都靠单位食堂。我儿时寄宿省文化局幼儿园,一周有六天吃住在幼儿园,哪怕是周日回家,也主要是吃食堂,偶尔跟父亲下馆子吃顿水饺,便高兴得不行。
1969年春天,我家搬到了小清河边母亲单位国棉一厂职工宿舍。平日里尤其中午,为节省时间,也是吃食堂为主,而早饭和晚饭就自家开火了。各家门前都是自搭自建的小伙房,我记忆中母亲的味道,便从此开启。
母亲是青岛人,因家里兄弟姊妹多,从八岁起她就跟着邻居的大人们到海边礁石上撬海蛎子,在沙滩上挖蛤蜊(青岛话叫嘎啦),捡拾被海浪推上岸的碎海带、海藻之类,回到家,姥姥就用这些上苍赐予的食材做给孩子们吃,母亲也便学着烧火做饭,学着贴玉米饼子,煮稀饭。那时只为果腹,至于厨艺与味道根本谈不上 。
图1 20世纪40年代就读于青岛四方私立小学校的母亲(左三)与老师和同学合影
20世纪50年代末,为了爱情,母亲来到济南与父亲成亲,便成为家务的顶梁柱。父亲“远庖厨”,不会做饭,除了下面条,煎馒头片,煮玉米面粥,其他便一窍不通。而母亲做饭认真,善于钻研。济南和青岛看似距离不远,但两地食材、饮食习惯和口味偏好都有不小差距。她入乡随俗,适应性极强,还喜欢和邻居大娘、阿姨们交流与切磋。
我们住的“一棉”宿舍是联排平房,户连户、门挨门,邻里之间天天都要见,彼此相处融洽。母亲把姑奶奶留下的两个铁鏊子、烙饼用的大长竹胚子、竹制的煎饼刮子、长短不一的枣木擀面杖统统拿出来,与邻居徐大娘和张大娘共同使用,隔些日子几位母亲就凑到一起,支起鏊子,烧树枝和碎木头,一起摊煎饼、烙单饼,调剂一下单调贫乏的饮食,烟熏火燎也乐此不疲。当然我们这些孩子最期盼的是母亲们不太经常烙的韭菜鸡蛋饼,那份麦香、韭香与鸡蛋香混合而成的鲜香难以忘怀。
母亲常常粗菜细做,如用胡萝卜丝和炒芹菜时摘下的芹菜叶子煎“咸食”,用豆瓣酱加入大葱和肉丁炒制肉酱,用五香疙瘩皮加入肉皮丁、藕巴子、花生米、黄豆等煮成咸菜。济南夏天酷热难耐,母亲学着做济南风味的麻汁凉面,佐料中将鲜黄瓜、胡萝卜咸菜切成丝,腌香椿芽切成碎末,将麻汁(芝麻酱)拌上香油搅匀,放进“拔凉”后的面条里,再加点泺口醋,如此这般便使炎炎夏日多了几分清爽。而到了岁末年根儿,母亲学会了打济南酥锅,将白菜帮子、藕瓜子、炸豆腐、花生米加上鱼头鱼尾(那时舍不得用整条鱼做酥锅)、肉骨头,用醋、五香料加少许糖,文火慢炖,酥烂酸香。
过去青岛莲藕稀少,平时不怎么吃。而济南北园一带则盛产白莲藕,济南人关于藕的做法也花样繁多。过年时家家户户炸藕盒,更成为济南年节一道风景。母亲不但给我们炸藕盒吃,回青岛探亲时也经常带着北园鲜藕给娘家人献艺,颇受好评。
图2 笔者幼时与父母及亲友在广智院旧址合影。冀刚摄于1962年
国棉一厂地处北园腹地,周围尽是成片的荷塘,济南人称之为藕池,夏季池塘里有时会捉到野生泥鳅。而冬天,砸开藕池上的冰层,用笤篱能捞些小河虾。从不喜欢吃淡水鱼虾的母亲将我带回去的泥鳅或小虾和些面糊用油一煎,让孩子们解馋。
母亲最拿手的是做各色海鲜,包括红烧、清炖带鱼、鲅鱼、偏口及各种杂鱼,韭菜炒乌贼鱼,清炒花蛤等。母亲还会做熏鱼,原料以鲅鱼为主,但加工环节多,制作周期长,平时很少做。
青岛所产花蛤个头小、壳薄花纹细,味道似乎比沿海其他地方的更加鲜美。而青岛人对花蛤似乎有特殊偏好,我小时候去青岛探亲,曾跟着三姨到沙岭庄海滩挖过蛤蜊。母亲做花蛤用的是青岛人通行做法,当时食用油短缺,很少用油炒,而是用水煮,用母亲的话说叫“炸”,锅开即熟,放盐少许,带壳肉盛出即食,这种做法到了饭店便美其名曰“原汁花蛤”。母亲还会用煮花蛤的汤水经沉沙过滤后,再度烧开下面条,面条煮熟后,打上鸡蛋花,撒上韭菜末,鲜美无敌。
当年母亲回青岛探亲,去的时候带济南特产,回来时带些青岛钙奶饼干、小干鱼、虾片、干蛤蜊肉之类,偶尔也会带些鲜花蛤回来。冬天还好,夏天气温高,往济南带花蛤保质是个大问题。那时青岛到济南的绿皮火车即使快车也要行驶八个多小时,母亲临上火车时在小港或火车站附近现买些活花蛤,上了车将花蛤用网兜挂在车窗外,以防止变质变味,回到家里要快速做熟。有一次母亲将做熟的花蛤分送给邻居们品尝,没承想当时对海鲜少见多怪的济南人并不爱吃,觉得太“腥气”,有的直接当垃圾倒掉了。好心的母亲为此很是委屈,耿耿于怀。
图3 笔者幼时与母亲在广智院寓所前合影。冀刚摄于1962年
母亲做面食是多面手,几乎样样都会,不仅擀面条、蒸窝头、蒸馒头、蒸大包子,还会包饺子、包馄饨。那时没有现成的馄饨皮卖,母亲都是用长的擀面杖擀成大皮子,然后切成梯形小片状,包好后下锅。馄饨汤里一定不能少了事先煎好的鸡蛋薄饼切成的丝,发好的海米和木耳,加上少许胡椒粉和香菜末,连吃带喝,温暖,熨帖。
如今母亲岁数大了,我们回家探望母亲时,她老人家依然愿意给孩子们包饺子吃。母亲包的水饺是典型胶东流派,个儿大,馅儿足,塞得满满当当,包得结结实实。馅料多是白菜肉、韭菜肉和韭菜素,但不管哪种馅都少不了用海米提味。饺子的褶不像济南这边一点点捏紧,而是两只手的食指和拇指同时对捏,一捏一个,简单而不粗暴。我们家人给母亲包的饺子取名“任记水饺”,她听后也欣欣然。直到2024年春节,八十九岁高龄的母亲依然坚持从切馅、调馅、和面、下剂子、擀皮、包、下锅煮等“一条龙”的全过程。
母亲的味道中没有“高大上”,更无高精尖,一切都很家常,很简单,甚至有些粗放。但每当看着“坐享其成”的我们吃得带劲,母亲打心里高兴,还不时催促着我们多吃。母亲健谈,能唠叨,但她对孩子们的那份爱埋在心里,很少会说出来,我们这些做儿孙的却都能感受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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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上图文选自《老照片》第155辑
母亲的味道
文图 | 牛国栋
冯克力 主编
2024年6月 山东画报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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