济南的冬天

乐活   2024-04-25 15:31   山东  


往昔济南,过冬对于大多数人来说,不是件小事。

秋风凉,蛐蛐叫声一阵紧似一阵,家家户户便纷纷行动,过冬前的各项准备由此开始,以求平安度过这个让人缩手缩脚的季节。


围炉并非浪漫


没有暖气的岁月里,煤炉是家之重器。入冬之前,人们把收纳于犄角旮旯的炉子找出来,经过一番整理与打扮,再次置于屋子中央。早年的炉子由生铁铸造,圆形,三足,个头不大,人称“花盆炉”。后来有了体积较大的筒子炉,炉膛大,火力也旺,炉口周边还有个方台,可以放置些小东西,人称“北京炉”,但这炉子与北京到底有啥关系,我至今也不明白。

新炉子或烧坏炉膛的老炉子都需要整修内里,即所谓“搪炉子”,用黏土加麻刀、青灰和泥糊到炉膛里,晾干后再用柴禾燃烧牢固。后来出现了蜂窝煤炉,炉膛都是专用耐火土预制,买回现成的直接放进炉子,然后在炉胆与炉壁之间塞上和好的泥土,晾干透便可使用。

那时的平房没有专门的排烟道,都是用组合而成的白铁皮烟筒排烟,用的最多的是一节节直筒,还有用于转向的“拐脖”及通到室外的“三通”。烟筒和炉子一样都是重复使用,春天撤掉炉子后烟筒要用报纸包好放到屋内高处,不能放到地面,以防锈蚀损坏(济南话叫“碱透了”),烟筒凭票供应,不能随便买、随时换。

每到此时,济南街头的五金土产杂货店生意红火,煤炉、烟筒、炉胆、炉盖等平时不受待见的冬令必需品都成了抢手货。而馆驿街从东到西,布满了打制马口铁烟筒的铁匠铺和卖炉具的土产店,成为远近闻名的五金土产一条街。


图1 冰封王府池

图2   大明湖之冬


我刚记事时家住广智院省博物馆宿舍,房子是原来展室东侧的一间过厅,有二十多平方米,家具不多,屋子也显得敞亮。给我印象最深的就是屋子中央的那个铁炉子,炉子上总有一把上细下粗的白铁壶坐着,不断冒着热气。炉子下面垫了一块很大的铁皮,以防烤坏木地板,旁边的铁皮箱里放着原煤(济南人叫“大碳”)和煤球,还有铁簸箕、煤铲子、火钩子和煤夹子。另外一个柳条筐里放着引火用的木柴。铁皮烟筒先是直立,接近房顶后拐弯,从东窗伸出屋外,烟雾不时在窗外飘荡。

煤炉最初都烧大碳。山西大同煤火力最旺,升温也快,缺点是烟大、呛人,所以同是来自山西的阳泉无烟煤更受欢迎。用煤面制成鸡蛋大小的煤球虽不及大碳火旺,燃烧却持久,不用总是往炉内添煤。很多人家用碎煤面子和上黏土在院子里摊煤饼,上面画上棋子块,待晾晒后一块块启下存放备用。掺了土的煤饼燃烧不好,但可以省煤,要知道那时烤火煤是凭煤票和煤本计划供应的。

后来出现的蜂窝煤,因持续燃烧时间长,烟气少,方便“封火”,也便于运输与存放,深受居民欢迎。一个冬天,每家都要购买和存放千斤以上的蜂窝煤,各大煤店买煤者排起长龙,要货不急的等着煤店里按排号顺序送货,有时要等很长时间,等不及的就要借地排车或三轮车自己到煤店拉煤。若煤店认识人便可以“走后门”加塞,少排队。买煤者都站在制作蜂窝煤的机器传送带两旁,你一摞我一摞,争先恐后往自己车上搬。

煤一到家门口,周围邻居都会伸出援手帮忙搬运。各家的院子和过道里,尽是码放整齐的蜂窝煤。若谁家炉子没封好,灭了火,就要到邻居家借一块燃烧着的蜂窝煤,放到自家炉子里,以省却用木柴引火的麻烦。邻里之间相互帮忙搬蜂窝煤、借蜂窝煤蔚成风气。

炉子一物多用,不仅取暖,还烧开水、熬稀饭、馏主食、炒菜等。炉口、炉壁和靠近炉子的烟筒上还常用铁丝制成架子,烤些馒头片、地瓜片之类。我刚工作时,单位统一代购了一批西郊东方红大队社办工厂生产的一种带烤箱的蜂窝煤炉,我家从此吃上了自烤地瓜。

无论家人,还是来了亲朋好友,不管是吃饭、喝茶、拉呱,还是读书、看报、做针线活,人人都喜欢偎靠着炉子坐,但丝毫没有清人王永彬那般围炉夜话、笑谈人生的浪漫情致,只是为了暖和。


图3 冬日叫卖

图4   风雪无阻出摊人 

图5 家园


钻被窝与大衣哥


那时住房保暖性差,门窗透风撒气,刺骨寒风顺着门窗缝直往屋里灌,玻璃上结着冰花。很多人家就用报纸糊门窗缝,有的干脆用透明塑料布封上整个窗户,一冬天不再开。

20世纪60年代末,我家搬到母亲单位在北郊小清河畔的职工宿舍居住,北面离河仅几百米,每当北风呼啸,屋里冻得伸不出手。父亲带着我用黄泥搅拌上麻刀,脱些土坯晾干后把北窗封死,待开春后再打开,这样一来屋里的光线自然暗了许多。

即使生着炉子,封着窗户,屋里的温度也提升不到哪里去,屋内的水缸不结冰便是万幸。早上人们赖床,还真不是想偷懒,而是不愿意离开被自己暖热一个夜晚的温床。即使大白天,不做事情的老人和孩子也会爬到床上钻进被窝,做他们的白日梦。

那时的被子都以棉花为填充物,厚实,暖和,不透风。新婚时,棉被还是陪嫁的标配,一床床织有龙凤呈祥图案的绸缎或大花棉布做被面的新棉被,整齐叠放在新床上,彰显着娘家人的面子,也象征着小家庭的温暖。那时没有被罩之类,爱干净的人都会在被头上缝上毛巾或棉布,以方便弄脏后拆洗。

响晴天时,各家都会到院子中或巷子里晒被子。而过年时,被褥都需要拆洗和重新缝合。拆洗被褥的活基本由家庭主妇来承担,做大被子时也会请邻家好姊妹来帮忙。太旧的被里棉花受潮会蜷作一团,僵硬无比,要到街上找走街串巷的手艺人,用专用的棉花弓子重新“弹”,使其蓬松、柔软,弹好的棉花重新拢成被套,这样盖着才舒服。与之相关的行业还有收“破铺衬烂套子”的,这套子主要指的就是被子里的旧棉花套。

 

图6 拢被套的地摊

图7 卖报人

图8   卖烟筒


人口多的家庭,被子常常不够用,兄弟、姊妹、父子、母女,甚至祖孙之间常有合盖一床被子的情形,被子两头各睡一人,济南人称“打通腿儿”。这样的睡法会有些许尴尬,倒也是另一种“抱团取暖”。睡觉时被子上还要压上自己的棉袄棉裤,压得瓷实才觉得更温暖。

冬天衣着很是单调,大人孩子一冬天都离不开一身棉衣棉裤。现成的棉衣商店里有卖,但大部分家庭为了省钱都是自己动手做。我家五口人,除父亲那件还算考究带有口袋的制服棉袄是买的,其他都是母亲亲手做的。

有些爱美的年轻女孩“爱俏”,不喜欢穿棉衣带来的臃肿感,即顺口溜所谓“爱俏不穿棉,穿棉不值钱”。她们便以棉毛衫外加毛衣毛裤作为替代。毛衣也都是自己手工编织,时称“打毛衣”或“打毛活儿”。毛线种类多,织法也不少。直到20世纪90年代之前,经三路纬三路一带还有许多毛线店,人称“三大毛线一条街”。打毛衣大多是女人的专属,算是一种“女红”,但也有极少男士乐于此道。父亲单位有位学考古出身的夏叔叔,湖南人,毛衣打得极好,时常见他走着路,腋窝下还夹着毛线球,边走边打。

要说穿在身感觉最保暖的非棉大衣莫属,而军大衣最受青睐,男人们都想成为“大衣哥”。这种大衣有仿制和正版两种,如能淘到一件正版的,再戴上一顶“三块瓦”的棉军帽,在小伙伴里便有了炫耀的资本。直到1979年,我才通过在军区大院居住的同事,花了三十四元钱,相当于我当时一个月的工资,买到一件内里带有番号红印的正版军大衣,穿上感觉的确不同。几年后母亲帮着拆洗时,直叹这军大衣棉花好,做工棒。

          

图9 晒被子

图10  送蜂窝煤


饭桌上的“老三样”


食物匮乏的日子里,冬天能吃的东西不多。菜店里很难见到新鲜蔬菜,偶尔会有些细菜上柜,即刻被一抢而空。最常见的就是白菜、萝卜和大葱,堪称“老三样”。而这三样都有共同特点,都属冬令菜,此时品质也最佳,还都能存放较长时间。那时几乎每家都要囤上千八百斤大白菜和萝卜,外加好几捆大葱,家里的过道或小伙房里被塞得满满当当。人们就靠着这“老三样”吃上一冬天,只有到过年才会有短暂的改善。

民间素有“百菜不如白菜”“千菜万菜不如白菜”“白菜豆腐保平安”等说法。白菜是济南人冬日的看家菜、口粮菜,可以炖、炒、熘、拌,也可以用作包子和饺子馅,还能腌制。白菜既可“阳春白雪”,如扒白菜、开水白菜、奶汤白菜、千层白菜、锅塌白菜卷、珊瑚白菜等,均是宴席上粗菜细做的典范,也是国宴上的“常客”。白菜还能“下里巴人”,如白菜炖豆腐、白菜猪肉炖粉条、炒白菜、醋熘白菜、酸辣白菜、凉拌白菜心等,人人会吃,家家会做。

萝卜在民间有“小人参”的说法,济南人还说“冬吃萝卜夏吃姜,不用大夫开药方”。过去济南人只爱吃青萝卜,对胡萝卜、白萝卜不怎么待见。尤爱生吃萝卜,将其当成水果,以弥补冬季水果稀少之缺憾。而以萝卜当主料入馔,花样亦繁多。如虾皮炒萝卜丝、炸萝卜丸子、拌萝卜丝、萝卜丁煮咸菜、萝卜粉丝汤、腌五香萝卜干等,家境好些的,以萝卜丝煮大虾,美味至极。用萝卜做馅料包大包子和水饺,其口味比白菜馅还要诱人。


图11 南山大集卖白菜

图12 南山大集卖大葱


我最爱母亲做的萝卜干,她只用一种香料,便是花椒,将其烘焙擀成细末,加上细盐,撒到晾得半干的萝卜干上,反复揉搓,使其入味,然后装到陶罐里,盖上盖闷上几天后,打开罐子即食,满口椒麻香,劲道脆甜爽,原有的辣味反倒不见了。

而香菜拌萝卜丝是我最早学会制作的凉菜,原料极简,萝卜切细丝,香菜切段,但一定不要扔掉香菜根,要切碎一同拌到菜里,人说“布衣暖,菜根香”,香菜根便是佐证。调料只放少许盐和几滴香油,要的就是这种纯粹与清爽。

如果说白菜家族中以青岛胶州大白菜为最,萝卜兄弟里以潍坊寒亭青萝卜最佳,那么章丘大葱则是葱中之王,是地地道道的济南特产和农作物地标。山东人以好吃葱蒜举国闻名,近年网上戏称山东为“葱省”,不无道理。自先秦时山东先民就引种大葱,章丘大葱更是以个头大、质地脆嫩、甜辣适中而著称。其著名品种“大梧桐”,葱身可达一米半以上。鲁菜名品中的葱烧海参、葱烧蹄筋、葱烧豆腐等都讲究以章丘大葱为佐料。而济南人大都爱吃生葱,或大葱蘸酱,甜面酱、豆瓣酱、蜢子虾酱都是大葱好伴侣。吃北京烤鸭时,鸭饼里卷葱也以章丘大葱为首选。


冰天雪地寻开心


冰天雪地之时,不管上班的大人们路途多么艰辛,孩子们却都高兴坏了。借扫雪之际堆雪人是小孩子们的最爱,雪人大大的脑袋上安上两块煤球,便有了大大的眼睛,用个胡萝卜,雪人便有了红鼻子,扣上顶破草帽,雪人便成为雪中大侠。半大孩子最愿意打雪仗,不仅以雪球为武器相互攻击,还会近距离“肉搏”,即往对方脖领子里塞雪团,将恶作剧进行到底。

大一些的孩子最喜欢滑冰。三九天的大明湖冰层可达一尺多厚,这里便与北京后海一样,成为市内最大的天然滑冰场,而北园一个个结了冰的藕池都可以滑冰。人们自己动手,用木板和粗铁条做冰车和冰鞋,在冰上你追我赶。没有冰鞋的孩子们也不失时机地在冰面上“打出溜滑”。那些学龄前的儿童在大人们的搀扶下也滑上两下,摔个屁股蹲儿,咧一下小嘴爬起来再滑。位于大明湖南岸的十七中(其前身为私立正谊中学)则更是近“冰”楼台,校园北侧有个后门直通大明湖,湖面结冰后经常有学生逃课,翻过后门便消失在人影绰绰的冰面上。

 

图13 雪中嬉戏


旧时瓦房屋檐下常见冰雪凝结成的长长冰挂,济南话叫“冰溜子”,孩子们用长杆子敲下来,含到嘴里当冰棍,那份开心是现在的孩子们想象不到的。

早年大明湖是个宝藏,既是“菜篮子”、游玩地,又是天然“制冰机”。在没有冰箱的时代,人们总有对冰的需求。大明湖畔东南岸秋柳园一带,便有人在背阴处挖几个冰窖,一人多深,两间屋大,用麦秸将地面和四周铺好,既保温又防止冰块粘泥土。凿冰时选择湖水干净,没有荷叶梗的冰面,凿冰者手持有把手的铁镩,向冰面捣捶。取下四四方方的大冰块用榆木杠子、粗铁丝固定好,人们肩扛手推送进冰窖内封存。

等到来年夏天,一些饭店、肉店和医院,都排着队用地排车到这里来买。因大明湖水清,冰块晶莹透亮,可以直接食用,有些饭店用其做冰淇淋。三伏天时,有些散落的小冰块也被孩子抢来,放到柳条筐里用荷叶遮挡阳光沿街叫卖:“拔凉解渴的冻冻啊!”成为那时济南街头一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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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上图文选自《老照片》第152辑

济南的冬天

文图 | 牛国栋

冯克力  主编

2023年12月  山东画报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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