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祖母邓映易生于1920年。她的童年,是在北京城郊的长辛店火车站度过的。
祖母的父亲邓寿佶,是京师大学堂首批留学生中的一员,清末留学法国,民国初年归来,任京汉铁路机务段长、总工程师,在长辛店火车站负责机车的检修和调度。祖母的母亲周颖,生在书香之家,毕业于北京女子高等师范学校,是中国近代较早接受高等教育的女性。
曾外祖父母于1919年结婚,婚后一年,生下我的祖母;两年后,生下祖母的妹妹邓映时。姐妹俩前面,还有大哥邓映晖和大姐邓映普,是曾外祖父同前妻所生。
祖母晚年留下了一本诗文集,其中对童年生活的回忆最富色彩。曾外祖父的收入相当可观,一家六口连同几位佣人的生活,全赖他一人负担。早年间,京汉铁路曾向法国银行借贷,技术上也依赖法国工程师的指导,长辛店车站一带因此有不少法式建筑。祖母一家就住在一所宽敞的洋房里,屋后庭院开阔,种植着各类花草树木,满园飘香,荷花池中有金鱼游荡。在园中采摘水果,欣赏花木,成为祖母兄妹童年里快乐的记忆。
图1 20世纪20年代,曾外祖父母在长辛店故居后园
图2 约1935年,曾外祖父(左一)、祖母(左四)与友人在长辛店故居旁
图3 20世纪30年代,祖母(中间着花旗袍者)与姐妹们在长辛店
祖母的诗文集里,记录了童年的许多见闻。比如,1925年后不久的某年冬天,曾外祖父和同事们在职工的篮球场上泼水成冰,举行了一场化装溜冰舞会。长辛店车站的工程师们多有留洋背景,视野开阔,他们把留声机搬到冰场上,并化装成当时的世界各国政要。祖母和小朋友们则戴着孙悟空、唐僧、白娘子的面具站在场边,看着“英国女皇”和“阿比西尼亚国王”在冰面上随音乐翩翩起舞。
许多年后,古稀之年的祖母在诗中写道:“有过我这样的几年童年生活的人能有几个?人生没有白活,就算以后的生活中苦难重重。”
孩子们在好奇地打量世界,历史风雨却从未间断。1920年前后军阀混战,长辛店火车站汇集了自西南输入北京的各条铁道线路,成为兵家必争之地。自那时起,曾外祖父就不得不夹在各路军阀中间左支右绌,维持铁路的正常运转。1937年7月7日,卢沟桥事变爆发,坐落于永定河西岸的长辛店距卢沟桥不过两公里,日寇冲过桥来,攻入长辛店,占领了机车修理厂。祖母家的洋房被强征为指挥部,幸而祖母兄妹四人当天都在北平城里上学,躲过了一劫。
图4 1938年,1938届贝满女中同学与老师合影(二排右一为祖母)
图5 20世纪90年代,祖母(左)与贝满校友冰心互赠作品
图6 约1999年,祖母(右)与辅仁校友王光美女士(中)
图7 1942年,祖母(前排左四)在辅仁大学女声合唱队
祖母20世纪30年代就读于北平贝满女中。贝满和育英,是北平城内最好的两所中学。祖母的同班同学里,有后来的复旦大学校长、物理学家谢希德。
著名作家冰心也是贝满校友,晚年时曾与祖母有过一次融洽的会面。1938年,祖母自贝满女中毕业,考入辅仁大学社会学系,1943年获得法学学士学位。晚年时的祖母曾与辅仁校友王光美女士有过一面之缘。
在辅仁大学期间,祖母在燕京大学兼修音乐,这大概是祖母音乐事业的起步阶段。
自辅仁大学毕业后,祖母进入上海国立音乐专科学校,跟随几位白俄音乐家学习声乐,同学中有日后著名的指挥家李德伦先生。
自国立音专毕业后,祖母考入上海音乐工作团,自此走上了音乐的道路。在此期间,她与第一任丈夫结婚。我的伯父和姑姑相继于1948年和1950年出生在上海。只可惜,祖母的婚姻不久便破裂了,她争取到了孩子的抚养权,伯父和姑姑随她姓邓。此时,曾外祖父罹患肝癌病重,祖母萌生了回北京的念头。
图8 1985年5月,中国音乐家协会第四届代表大会,祖母和上海国立音专同学、指挥家李德伦先生合影
图9 约1950年,在北京西口袋胡同四合院拍摄的全家福。从左至右依次为:祖母、祖母二姐邓映普、曾外祖母周颖、曾外祖父邓寿佶、祖母大哥邓映晖、祖母三妹邓映时
图10 1953年朝鲜前线,祖母(二排左四完整露脸者)和志愿军战士在一起
图11 1955年,祖母(一排左二)在波兰
1953年,祖母正式调回北京工作,先加入中央歌舞团,后转入中央乐团。同年,她随团赴朝鲜演出,慰问前线的志愿军。1955年,赴波兰参加世界青年联欢节,顺道游览了苏联。两次出国的经历,为祖母日后津津乐道。在晚年的诗集里,她也多次提到环游世界的梦想。
姑姑后来告诉我,祖母回北京几年后,有一次带伯父和姑姑两兄妹到京郊踏青,同行者中,有一位高大英俊的叔叔。不久后,祖母和这位“叔叔”结了婚,他就是我的祖父齐兆武。祖父毕业于武汉大学,曾在民国时担任法官,审判过日本战犯。由于军事审判须由军人执行,祖父还曾被民国政府授予军衔。他大概是在北京处理公务时与祖母相识的。
回北京工作后,祖母的事业蒸蒸日上。祖母在贝满女中读书时,打下了坚实的英、德文基础。卓越的外语水平,赋予了她一项重要使命,她开始大量地做外文歌曲译配工作。歌曲的译配不同于一般文字翻译,除了“信达雅”,还需与乐曲旋律高度契合,能让歌者发声顺畅,朗朗上口。祖母既掌握外文,又通晓声乐,因此可以做到游刃有余,此项工作日后成为她事业的重心。祖母翻译的作品,比较著名的有《铃儿响叮当》《友谊地久天长》《美丽的磨坊姑娘》《冬之旅》《天鹅之歌》及贝多芬的《欢乐颂》等。其中,《欢乐颂》合唱在1959年成为中央乐团新中国成立十周年献礼重要节目,毛泽东等国家领导人到场观看了演出。
图12 1959年10月1日,人民大会堂落成后举行国庆十周年庆典。此为《欢乐颂》大合唱
20世纪70年代,香港的《大公报》《新晚报》对祖母均做过报道,称她为“中国第一流的音乐翻译家”。父亲至今对祖母译配的歌曲《我的家庭真可爱》中“虽然没有好花园,春兰秋桂常飘香。虽然没有大厅堂,冬天温暖夏天凉”两句歌词记忆犹新。他说这样的文字既合辙押韵,又带有古典气息,是祖母一贯的风格。祖母晚年接受采访时曾说,这首歌是与祖父共同翻译完成的,它见证了他们短暂婚姻里珍贵的幸福时光。1957年,在“反右”运动中,祖父因言获罪,次年被划为“右派”,并联系其“旧法律分子”的历史问题,判处十五年徒刑。为避免祸及家人,祖父与祖母离婚,自此音信全无。直到1994年,祖母才从她的兄长的信中得知:祖父已于1978年去世,1983年获得平反。我的父亲生于1957年末,也随祖母姓邓,对亲生父亲齐兆武完全没有印象。
祖父的入狱给整个家庭,尤其是祖母,带来了难以治愈的伤痛,但生活还得继续。此时,曾外祖母、祖母、伯父、姑姑、父亲一家五口的生活全赖祖母一人的收入。祖母时任中央乐团女高音声部长,业余时间翻译外国歌曲,赚取稿费。依靠她辛勤的劳动,一家老少平安度过了20世纪五六十年代之交的“三年自然灾害”。父亲还记得,那时中央乐团给音乐家们提供营养餐,祖母常带他去,可吃几块面包。有一天,祖母竟然买回一只兔子,全家美美地吃了一顿。困难时期的生活是艰苦的,伯父和姑姑个子不高,与成长阶段营养不良有关。
图13 1958年,姑姑(左)、伯父(右)和我父亲(中)
图14 1965年的合影。前排从左至右依次为:父亲、祖母、曾外祖母、姑姑;后排右一为伯父,其余三人为祖母的学生
度过了饥荒,祖母已年过四十,作为文艺工作者,能够活跃在舞台上的时间已经不多了。国内政治气氛越来越紧张,受祖父的影响,祖母的工作机会越来越少。人民音乐出版社本想留祖母做编辑,但祖母醉心于翻译,认为当编辑等于既当裁判又当运动员,难以维持公正。恰在此时,山西大学音乐系的一位教师来北京挖人才,拜访祖母时,她将山西太原夸为世外桃源,并承诺祖母,若来任教,待遇从优。祖母天真地问她:“支援教育自然是好事,只是山西太原可有螃蟹吃?”得到肯定的答复后,祖母便下了决心,1963年,祖母将两座四合院卖了六千元钱,然后收拾细软,举家迁往山西。那一年,伯父上初二,姑姑初一,父亲六岁,尚在学龄前。
然而山西太原并不像那位教师描述得那般美好。初到山西大学,祖母一家被安排在附近的建筑工程学校临时落脚,住所是两间大教室。据父亲回忆,那是两间宽敞的平房,屋顶里侧是纸糊的,家中没有自来水,只有一口水缸,打水、如厕都要到屋外。屋内生火也极为不便,冬天寒冷异常,无法煮水做饭,全家只能去学校食堂吃“和子饭”——那是一种当地的粥类食物,用土豆、菜叶、面条和小米熬成。此外,大概还能吃到窝头。祖母惦记的螃蟹,是吃不到的。
直到1964年,家里才有了像样的炊具。曾外祖母厨艺极好,烧出的菜肴满院飘香。每当此时,山西大学的一些学生就蜂拥而来,帮助曾外祖母拾些柴火,借机蹭上一顿。这样的情景,在1965年全家搬进校园里条件较好的住宅后,就更加常见了。
图15 20世纪60年代,祖母在山西大学音乐系指导学生
同年6月,“四清”运动全面展开,祖母与几位老师被派赴原平县搞运动。祖母负责会议笔录工作,为了在夜以继日的工作中保持精神,不得不时常吸烟。高强度的工作持续到1966年5月,身体终于支持不住,她患上胸膜炎,住进山西省人民医院。当时病人们自发组织学习《毛主席语录》,祖母文化程度高,自愿带领大家学习,空闲时还教病友们学唱革命歌曲,甚至包揽打水、扫地等体力劳动。病友们都很喜欢祖母。不久后,“文革”开始了,医院一名“造反派”称祖母的行为是打着革命旗号宣扬资产阶级思想,腐蚀革命群众,属于“假革命”。“牛鬼蛇神邓映易”的标语从医院三楼直挂到一楼,祖母被赶出了医院。
几天后,年幼的父亲和同学游玩归来,发现房门开着,家中碎纸满地,家具东倒西歪,祖母和曾外祖母正在收拾。原来,这一天红卫兵来抄家,把家里的西洋餐具、绘有花纹的瓷器、带镜子的梳妆台,以及祖母的译作手稿和出版的书籍尽数带走了。
祖母成了山西大学第一个“牛鬼蛇神”。批斗会上,她被画了花脸,戴上高帽,胸前挂着写有“牛鬼蛇神邓映易”字样的大牌子。祖母有件黄绿相间的条纹衫,造反派勒令她每次出门时必须穿着,以体现“蛇神”的特征。那时祖母的病尚未痊愈,每隔几日就要到人民医院取药,因此还不时遭到医院方面的批斗。在不开批斗会时,祖母被迫从事体力劳动,如拔草、刷树、搬运水泥管道等。
好在这样的日子没有持续太久。1966年8月,中央指出运动的目的是斗垮“走资派”,而非挑动群众斗群众,祖母自此得到平反。人民医院专门为祖母召开了一次平反会,向祖母赔礼道歉。祖母的孩子们也终于摆脱了“红外围”的身份,获得了成为红卫兵的资格。
来到山西后,祖母的工资是每月一百零八元,这在当时是可观的收入,加上翻译赚取的稿费,家中生活并不拮据。父亲记得当时家里的桌椅都是结实的钢木家具,书柜、衣柜装有玻璃门。娱乐设备,有一台电动留声机,一台“上海”牌收音机,还有一架产自19世纪的德国钢琴。那时自行车、手表、缝纫机被称为“三大件”,产量极小,实行配给制,极难购买。在1968年前后,祖母从旧货店买进一辆二手自行车,虽然常常出故障,尚可勉强用作代步工具。祖母早先就有一块瑞士手表,曾外祖母也将曾外祖父留下的一块“欧米茄”怀表改作手表,一直戴到改革开放前。
图16 1967年全家福。一排从左到右依次为:父亲、祖母、曾外祖母、祖母三妹;二排从左到右依次为:姑姑、伯父、祖母三妹的两位后人
图17 20世纪70年代,祖母和家里的老钢琴
不过,配给制下,粮、棉、油、肉、蛋、奶等基本生活用品,却不是有钱就可以买到的。当时的普通干部每人每月可领到三两油、二十八斤粮食,其中百分之三十五是细粮,又分作标准粉和富强粉(掺麸子较少)两种;另外百分之六十五是粗粮,主要是玉米面、高粱面和红薯。一般粗粮,可以一比五的比例换成红薯。这些口粮只够一个五口之家勉强填饱肚子。好在伯父和姑姑就读过的中学里有不少肉联厂子弟,祖母也因此与一些学生家长熟识。通过这层关系,祖母一度买到几十颗种鸡蛋,请人帮忙孵化。几十只种鸡尽数成活,均为九斤黄、白洛克、来亨鸡等优良品种;此后,又购进八九只鸭子。这些鸡鸭每天产蛋数颗,成为家中稳定的食物来源。这一举措,在日后被证明是英明的。
1969年,珍宝岛事件爆发,中苏交恶。为响应中央“备战备荒为人民”的号召,11月,山西省革委会决定将山西大学战略疏散到大寨所在的昔阳县。年近五十岁的祖母背着行李,骑行数天,到达百公里外的昔阳县,参加“一打三反”运动。父亲则与曾外祖母留在校园里,挖起了地道。父亲回忆,这种地道是先在地面上挖出一口约两米宽、七八米深的竖井,再横向挖掘,从地下连接各个单位,以便在苏联投原子弹时充当避难所。“深挖洞”运动在全国广泛开展,遗留下来的地道在今天被称为“人防工事”。这些地道在日后部分被用作仓库、商场、招待所,甚至咖啡厅,废弃的则存在严重的安全隐患,时常发生塌陷事故。十几年前,在我读高中时的一天,山西省人民医院那栋曾经贴满批判祖母大字报的门诊楼,轰然沉入地下,那正是人防工事坍塌所致。
山西大学在昔阳县的战略疏散持续了一年,之后迁回原址。在这前后,祖母又遭受过短暂的批判,原因与祖母翻译西洋音乐有关。祖母在日记中对此事做了简短的记录:“我与贝多芬、舒伯特一起被批。”其时,“舒伯特”被译作“修伯特”,取“修正主义”之义,但祖母在日记中仍写作“舒伯特”。这次批判较1966年时远为温和,且很快结束。
1970年,祖母一家搬进楼房,此后四十余年,一直居住在此。这间房屋是早先苏联援建的老建筑,曾是山西大学面积最大的住宅,内有一条走廊、四个房间,厨卫一应俱全。当时,这座房子由三户人家合住,另外两户也都是音乐系的教师。几位音乐教师聚在一起,能编排出极美的和声,大家常常聚在祖母家弹琴唱歌,祖母家逐渐成为音乐系教师举办派对的地方。当时文娱活动匮乏,“三战八戏”是仅剩的消遣,而祖母挑选了一些阿尔巴尼亚、罗马尼亚、朝鲜等国的外文歌曲供大家合唱,歌声传到屋外,常引起路人驻足聆听。人们聚在祖母家的院子里欣赏音乐,成为校园里的独特景致。有人对此看不惯,亦无可奈何,因朝鲜等国在当时被视为社会主义盟友,这些歌曲也就属于革命歌曲。有时大家弹些肖邦、李斯特的乐曲,外行人也无从分辨。祖母家的音乐派对,一直持续到“文革”结束,音乐教师们的歌声为荒凉年代染上了一抹亮色。
图18 1979年,祖母(右一)与老友夏松岚(右三)
1978年后,国内外的空气重新联通起来。1979年,祖母的同学夏松岚回国探亲,祖母带着父亲去北京民族饭店探望旧友。夏先生时任美国夏威夷大学终身教授,在美国娶了位中国台湾籍妻子,每月工资三千美金,过着与国内天壤之别的生活。这次回国,他特地为曾外祖母买了中华烟,还送给父亲一件美国产太空棉服——这件衣服轻便舒适,保暖性能极佳。父亲当时在山西省测绘局工作,穿这件衣服参加野外勘探时,同事们争相试穿。
图19 约2000年,祖母工作照
祖母的成就在晚年得到了社会的极大关注和认可,各类活动、报道不断。中央电视台《夕阳红》《艺术人生》、凤凰卫视《天地人和》等栏目,相继为祖母做过专题节目。祖母的不少弟子,此时也成了业内顶尖人才,很多有名气的歌唱家都认为祖母译配的歌曲是最好唱的。众人拾柴火焰高,祖母的声誉在业内日益耀眼起来。
祖母一直笔耕不辍,直到生命的最后时分。祖母病逝于2004年,之前的两年也在医院中度过。我至今清楚地记得和祖母在一起的最后时光,我用轮椅推着她,在人民医院住院部空旷的走廊里走,祖母让我推得快些,高兴得像个孩子。祖母出殡那天早上,山西文艺广播电台专门停播其他节目,按祖母追悼会的流程,介绍了祖母的生平,并在接近尾声时播放了祖母译配的《欢乐颂》。祖母去世没有播放哀乐,而是在壮美的合唱声中被合上棺盖,家人为此深感宽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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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上图文选自《老照片》第151辑
我的祖母邓映易
文图 | 邓一丁
冯克力 主编
2023年10月 山东画报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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