仅仅根据一篇几百字的墓志,北京大学历史学系教授罗新试图还原老尼慈庆的一生。
慈庆原名王钟儿,生于南朝普通官僚人家,在南北朝混战中被裹挟到北魏,成为平城宫的普通宫女,时年三十岁。既是幸运也是不幸,她接连参与了两代皇帝的照抚,成为皇帝信赖的人,也因此卷入皇宫权力斗争,目睹了连环惨剧,并且“被迫”出家,青灯古佛度余生,享寿八十六岁。不仅在公元六世纪前后的战争频仍年代,即便是当代,也绝对算是高寿了。
作为书的“主角”,王钟儿其实在书中出现不多,只在书的开场和结尾比如《家在悬瓠》《悬瓠长夏》《胡嫔充华》等命运攸关时刻有较多的存在感,其它篇章里她更像一个被遮蔽在时空角落里的孤独的影子。
作为一个普通百姓,她能留下只言片语的生平已算非常侥幸,罗新教授围绕墓志的每一段每一句甚至每一个字,条分缕析,旁征博引,用“曲线救国”的方式还原王钟儿的一生。她的言行举止、喜怒哀乐我们无法知晓,但我们可以努力回到过去,用她的眼睛和耳朵去感受流离的岁月。
为什么要写这样一个“没有存在感”的人?
本书的缘起是罗新在他的老师田余庆先生的《拓跋史探》里注意到“子贵母死”这一政争工具,同时也发现王钟儿的墓志有很多讨论空间,发掘王钟儿成为罗新历史观的具体体现。
所谓系统性指的是制度性缺陷,制度性缺陷就是说如果古人写普通人,普通人就不是历史的一部分,它不应该是历史学关心的话题,这是我们学科的特点,这个学科关心的就是大人物,关心那些重要人物、英雄,或者是最有名的坏人,总之总是关心这些人。一定要是名人、精英,各个类型,各个阶层,各个方面的精英,不能关心这些普通人。所以传统史学就是这样的,这就是历史学的系统性缺陷。
——理想国:《罗新:从混沌的历史中,看见普通人的一生》
本书成书于2020-2022年,不断的封禁和压缩也让写作断断续续。罗新在前言中写到:“关心弱者、为边缘人发声,不正是当下历史学人的重要责任吗?”这句话放在2022年显得格外掷地有声。
本书中后部讨论女性和宗教的关系很有启发,一千多年前的历史在当代听到了回声。
哪怕是——也许可以说特别是——对于慈庆这样的人来说,佛教信仰与比丘尼生活在一定程度上是受欢迎的,是带来了光亮、空间和自由的。佛教固然有屈服并服务于权力,为权力提供规驯工具的一面,但新传入的佛教也为信众提供了崭新的精神生活与社会生活。即使在最粗浅的层面,佛教教义也可以帮助慈庆这样的信仰者反思生命的意义,给人生苦难提供某种解释,让她明白,她遭受和见证的这么多苦难并非因为她做错了什么,而有着超越当前时间与空间的、深远且神秘的理由。这当然不止是一种精神安慰。更何况,信仰者社群生活也是对原生活世界、原社会关系网络的一种突破,突破就有可能带来一定程度的自由(或曰解放)。
......
中古时代的某些女性至少在比较的意义上是幸运的,因为佛教为解除这类障碍提供了一个方便法门:出家为尼。出家以后,元纯陀一定程度上解除了与邢家在法律、道德与社会生活层面的义务,同时获得了在不同家庭、不同社会团体、不同空间限隔之间行走来去的自由。在这个意义上,佛教不只提供了一种信仰、一种理念,也提供了一种社会生活的新可能。
——《漫长的余生:投迹四禅》
宗教社会史研究者发现,女性在新兴宗教的发展与传播中特别活跃,新宗教至少在一个时期内会提供对抗已有建制的思想资源和组织力量,女性对此是敏感的,也是积极采取行动的。
如果从这个视角看,王钟儿的“被出家”某种程度上是因祸得福,在保守和严苛的社会环境中获得了难得的“自由空间”,再延展开,王钟儿被掠夺到敌国后,反而脱离了相夫教子循规蹈矩的“正常”生命曲线,以一个独立的个体的身份参与到更多社会事务中,体验到了当时绝大部分女性难以触碰的生活。世上有千千万万个“王钟儿”,但只有“慈庆”才能留下墓志。慈庆在男性主导的历史中为自己留下一抹色彩,穿越千年,成为学者手中揭开历史帷幕的一根如椽巨笔。
对于三十岁的王钟儿,她面对的是几十年如一日的“漫长的余生”,对于慈庆,她找到了尝试更多可能性的重启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