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幺的这本短篇小说集确实有些门槛。
一个门槛是“壳”。《父亲或奥德赛》《女儿或安提戈涅的童年》《妻子或无名的海伦》《主角与配角之辩——一则存在主义的戏剧评论》,从篇名就能感受到距离感,这本书并不是近年来常见的扎根本土的文本,而是把目光放在了远方的过去。七篇小说里除了首尾两篇中的父亲形象,因为有“自传”的色彩而多了分熟悉感亲近感,其他情节和人物大部分都化用自圣经故事、希腊神话和欧洲文学经典,如果不了解《奥德赛》,不了解《尤利西斯》,不太容易理解作者的想法,尤其再加上整体强抒情弱叙事的文字风格。
在这个意义上,第一篇《父亲或奥德赛》是最“好读”的作品,里面寡言少语、存在感很低的父亲形象非常动人。到小说后三分之一,父亲的故事开始讲述的时候,他才从背景走向前台,在自己的故事里他可以作绝对的主人。那些在别人的人生中被忽略被忘却的“次要人物”,也有自己的人生,也有自己的故事。在生活的尺度上,没有谁是“次要”的。
有了第一篇比较清晰的点题,后续故事的解读就有了大致的方向。
另一个门槛是“核”。作者把故事性降到了最低,这也是小说都建基在历史传说或经典名著的原因。作者通过著名人物背后的“小人物”的心理和行为描写,让“次要人物”找回自己的主体性,把时间的舞台平等地交给每个人。
这个主题在当下并不少见,近年比较引人关注的类似作品可以想到动画《中国奇谭》的第一集《小妖怪的夏天》。英雄可以有英雄的使命,小人物也要过好自己的夏天。
作为主题比较统一的小说集,本书最突出的意象之一是“背影”。
父亲走着,跟着前方的那道背影,一步一顿,但没有再泄过气,也没有再歇过脚。他走啊走啊,一步,一步,直到曙光初现。每一天都有那么一刻,世界回到了最初的清澈,像一颗巨大的露珠,那么圆润,那么通透,一切都得到了最完全、最明晰的呈现,没有秘密,没有困惑。遗憾的是它太过短暂,短暂得你只能错过。父亲还在走着,一步,一步。太阳还没有升起,柔和的天光从地底涌了上来。父亲走着,他看到就在前方,或者说,就在那道背影前进的方向,地平线上隐约出现了一些高高低低的块状轮廓。
——《父亲或奥德赛》
在离开之前,他让他的背影说话,但又让它像一堵墙一样,把这些话挡在了身前。“无论如何,露珠是不可能变得陈旧的事物,人也一样。希望仍在,因为每一次醒来,都是一次死而复生。再见,祝福你们。”
——《天问》
背影是这座城市最美的特产,这句话是他说的。他的话总能勾起她十倍的想象。比如,她会联想到一次背影的大丰收、满坑满谷的背影、摆摊出售的背影纪念品,这让她发笑,也让她迷惘。
——《妻子或无名的海伦》
第二天清晨,父亲没有给我送行,只是依照多年以来的习惯蹲坐在门前。我没有回头,但能感觉到那如芒刺在背的目光,我知道他将一直凝望我,力求将我纳入他的内心。他将如此利用这离别的镜像:随着我们的距离越来越远,那拖着行李箱的背影越变越小,我便同时在他的内部越走越深,径直走进那最后的洞穴——走进他的遗忘。
我走着,一直走,跟着那具行走的骷髅和他堂吉诃德式的背影,沿着不知何时已经枯萎的河流,嗅着半干的淤泥、腐烂的水草和死鱼发出的臭气。
——《流沙陵园》
在《我认出了虚无的面孔(代序)》中,黎幺说这是一本旨在探讨“日常”的书。
什么是日常?
“我在《次要人物》中采取的主要写作方法就是让相反之物彼此介入,彼此覆盖,彼此吞吐。所以,在这些故事里,神龛和戏台都被日常的洪流淹没了。正是在这样的操作中,才能够凸显‘日常’在后现代中的至尊地位,它不用亵渎也不用解构,只需要涌入就够了——它通过充满一切来掏空一切。”
日常充斥一切,像空气一样,几近于“无”。“孤独如此重要,空间与距离在孤独中悄然展开,轻视孤独便等于轻视存在。人自称孤独,实质是迷失于‘我’之寥廓。”(《流沙陵园》)
日常之辽阔,能追随的只有影子,能留下的只有影子。
无限逼近虚无。
但作者说他“不是虚无主义者”,“决心面对虚无,但永远不打算拥抱它。”
我就像一个被遗弃在海滩上的小孩,弯下腰,面朝虚无,流露出近乎伤感的喜悦,聚精会神地,孤独且自足地收集我的贝壳。
——《流沙陵园》
说到底,那些人类文明王冠上璀璨的明珠,在绝对的时间和空间面前,也不过是“次要人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