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的是好东西!
这种电影的好,就像是你很欣赏一个人,对方可能长相体型性格能力阅历等等各方面都很出色,但让你说出对方具体有哪些优点又很难讲,它是一种整体的感受,很难像写产品配料表一样条分缕析。
但我还是想尝试夸一夸。
导演编剧邵艺辉非常善于写作群像戏,通常以聚餐的形式展现不同角色之间情感立场理念的交锋,关于“撒谎”,关于“月经羞耻”,关于“夸奖”,关于“有毒的男子气概”,关于“好东西”,男女老幼,唇枪舌剑,信息量巨大,很容易让人想起伍迪·艾伦,洪常秀这些以对话和思辨见长的创作者,这些精彩的场景提供的是丰沛的智性快乐。这种智性快乐的基础是,观众站在主角的立场,用“更新的”“更进步的”观念审视男性角色的迟钝和窘迫,不断确证自身的正确,坚定自洽的信心。
《出走的决心》是女性主义1.0
《好东西》是女性主义2.0
这里试图展示已经完成觉醒的女性如何面对生活。
最精彩的角色当然是三女主——王铁梅(宋佳 饰),小叶(钟楚曦 饰),王茉莉(曾慕梅 饰),她们在片中起到的作用是共通且均衡的。三个人代表了女性觉醒的不同阶段或不同面相。
王铁梅是出走的女性,曾经的调查记者,现在的自媒体编辑,她是所谓现代独立女性的代表,做事雷厉风行,说话犀利精准,照顾女儿,照顾朋友,照顾下属,她既要人格独立,又要人生独立,希望把一切做好,为此她活得很辛苦,很紧绷,也不再轻易打开情感。因为她明白,这是她在男性主导的游戏规则下想要证明自己的唯一方法,这是女性的代价。
小叶像铁梅的未完成状态,因为充满暴力和冷漠的原生家庭,导致她得过抑郁症,且极度“缺爱”。她渴望关怀和肯定,渴望爱与支持,她喜欢道歉,因为她把生活的不完美归因于自己,她做乐队主唱,很可能是因为她需要更多外部的能量,她也无瑕分辨真诚与虚伪,善意与恶念,以爱的名义她照单全收。她未必看不出小胡的虚与委蛇,但她更愿意活在当下,“男人也是很好玩的”是她的口头禅。讨论音乐时她曾说:“创造的快乐和做观众的快乐是不一样的,做观众的快乐是单一的,无聊的,创造的快乐虽然有痛苦,但事后的快乐是有意义的,持久的。”她不想做人生的看客,她要今朝有酒今朝醉,音乐,酒精,安眠药,既是对抗黑暗的灵丹妙药,也是纵享人生的救命稻草。
王茉莉是铁梅和小叶的未来,她被身边的女性——铁梅,小叶,语文老师——保护得很好,没有受到传统规则的污染,没有任何自我审查自我阉割的思想包袱,所以她常常语出惊人,所谓童言无忌其实都是“原始状态”的真情流露。她也有无法跨越的年龄的局限,会因为同学都出过国而嫉妒,因为学校安排而去表演鼓掌,但整体上她是三个女性中最本能最清醒最坚定地拆解规则、表达自我的人,她可以谈论月经,可以屡屡拆穿父亲的谎言,可以写“我不再幻想”的作文。她因为大人们的引导以为自己会享受音乐,但当她站上舞台完成自己的架子鼓表演后,就得出结论自己“更想做一个观众”,那一刻她开启了真正的觉醒,她不需要再对别人亦步亦趋,她找到了自己的路。
三人的关系随着时间推移越发绵密,小叶夹在铁梅和茉莉中间,时而是女儿,时而是母亲,时而索要爱,时而付出爱,她看似人格最模糊,其实无意中成为最好的催化剂和黏合剂,她的柔软松弛和这对犀利母女形成互补。强硬的铁梅经常给茉莉带来压力,两人也时常因观点互不相让而争吵,小叶则可以居中调和。最后的天台对话是两个成人角色完成人物弧光的核心场景,当铁梅被工作和生活压得喘不过气后,她把自己的脆弱和疲惫彻底释放,小叶则给了她难得又珍贵的出口:“我们为什么要什么都做好呢?怎么才算好呢?裁判是谁呢?怎么就不能搞砸呢?是人就是会做不好,会脆弱会无能,就是需要帮助啊。”
如果这个世界的游戏规则是错的,那我们就可以建立一个新的游戏。
男性角色不是“反派”,最多是“丑角”。电影已经通过台词表明“不打拳”,只有对男性角色略带批评的调侃。
前夫(赵又廷 饰)的设定颇为喜感,两人婚姻里明显是女主外男主内,但前夫又不满意家庭煮夫的定位,既要又要导致婚姻破裂,现在又摇身一变成为“女权表演艺术家”,满口上野千鹤子,实际上只是想挽回婚姻。乐队的小马(章宇 饰)原生家庭也不幸福,他的恋爱史都是“单身妈妈”,他和铁梅的姐弟恋里他更主动也更弱势。这个角色最大的特点是温和善良,除此之外似乎没有更多的魅力,但对铁梅来说,他们相处时的松弛感也许是她最需要的。两个男人的每次相遇都要在三个女人面前上演一场“雄竞”大戏,贡献了电影大部分喜剧高光场面。眼科医生小胡(任彬 饰)看上去最像“衣冠禽兽”,甜言蜜语温文尔雅都透着矫揉造作,他明摆着只把小叶当“炮友”,但偶尔也露出对小叶的关心,尤其小叶吃安眠药众人误会她自杀时,他跑来探望的表现也触动了小叶,但“浴火重生”的小叶已经翻篇了。这些男人们都出现在茉莉的表演上,表明电影不想用极端的价值观判断所有人,尤其铁梅和小叶还曾假装拉拉夫妻,尤其小巷口花店门口还有对好基友,大同世界,没有什么心结是解不开的。
精彩的电影往往引起观众的考据癖,本片几乎又成为一部引发彩蛋热潮的文本。“好东西”与“女子东西”自媒体,袋鼠妈妈搬家公司,艺辉实验小学,贾樟柯与平遥国际电影节,海报上的cosplay,T恤上的文字,丰富的霉霉周边,墙上涂鸦“爱情没有神话”、铁梅换灯泡、玛雅和周野芒联动《爱情神话》,上野千鹤子,喜人姜易张驰,播客卷王关雅荻客串。
导演的音乐品味也非常出色,片中每首中英文歌曲都彰显着上海这座国际化大都市的文化活力。电影开场,字幕滚动同时响起《Life Is》的鼓点前奏,太性感的开场。结尾靴腿乐队的《小孩儿》准确扣题又振荡出更多涟漪。
除了餐桌前的吵架名场面,本片也有不少非常“电影”的时刻,王铁梅平衡车智斗尾随男,小叶拟音模仿铁梅的辛劳日常——她把一段段打雷,下雨,刮风,泥石流,海豚跃出水面等等声音让茉莉听,其实都是妈妈做家务的声音:洗菜切菜,晾衣服,修水管,修地板,水果滚下楼梯......王铁梅说“老是重复女性悲惨叙事不利于改善女性处境。”这段是绝佳的例证。用更新的语言讲述亘久不变的主题可以打动更多人。
小叶的房间里有头大象,大家都看到了。
上海的街头有人在唱《明天会更好》。
看到了,就是更好的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