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3年，两个“竞争”了一辈子的银幕硬汉史泰龙和施瓦辛格在网飞上线了各自的纪录片，年逾古稀的传奇演员确实到了可以总结人生的时刻。
施瓦辛格出现在《史泰龙的传奇》（2023）中，称赞他成功创造了三个系列：《洛奇》《第一滴血》和《敢死队》。这确实是影史上少见的个人成就。两个相爱相杀的男人成功塑造了最经典的好莱坞硬汉形象。
1980：从洛奇到兰博
史泰龙1946年出生于美国纽约，出生时因意外导致左脸神经瘫痪，影响持续到现在，观众在电影里可以明显地看到他的左眼睑和左边的嘴唇略微下垂，说话会口齿不清但还不至于妨碍表达。史泰龙从小就常常泡在电影院里，奇幻动作电影《大力士和吕底亚女王》给他留下深刻印象，种下了电影梦。读书时期的史泰龙是典型的问题少年，勉强高中毕业后开始努力从事表演行业。
早期的史泰龙既有为了生存拍摄色情片《意大利种马》（1970）的不堪回首，也有出演经典戏剧《推销员之死》受到的肯定和鼓励。他很快就在好莱坞电影里崭露头角，比如《死亡车神》（1975），这是一部赛车、科幻、情色、乌托邦、政治阴谋融为一体的B级片，史泰龙是五位赛车手之一。本片后来有更著名的翻拍《死亡飞车》（2008），杰森·斯坦森主演。史泰龙在其中的表演中规中矩，毫无亮点。显然他志不在此。
《洛奇》的诞生很像当年香港武侠小说的开端，一次比武大会激发了创作者和市民对武侠的热情，才有了后来的梁羽生金庸古龙。1975年，查克·维普纳和穆罕默德·阿里争夺重量级拳王金腰带，这场精彩的比赛启发了史泰龙，他用三天时间写出剧本，然后辗转多家电影公司，在极为苛刻的条件下，他争取到了自己主演的机会。1976年，《洛奇》横空出世，北美1.17亿、全球2.2亿美元票房，并在第49届奥斯卡金像奖上得到9项提名，拿下最佳影片、最佳导演和最佳剪辑3项大奖。巨星史泰龙正式登场。
如果选择一个角色来代表史泰龙必须是“洛奇”，《史泰龙的传奇》一大半时间都在讲述洛奇系列，主角伴随着主题曲《Gonna Fly Now》在现在已经被称为“洛奇台阶”的广场跑步的画面，已经成为世界影史经典场景。洛奇系列正传一共六部，加上衍生外传《奎迪》系列，贯穿了史泰龙的表演生涯，即使他电影事业的开端和高峰，也见证了低谷之后的重新出发。“洛奇”从一个个寂寂无名的地下拳手，成长为举世瞩目的拳王，经历成功之后的焦虑、失利之后的迷茫，年轻时代的挑战、家庭关系的紧张、老友的离散，最后拳王老去，但对荣誉和尊严的渴望不死。史泰龙在洛奇系列担任过编导演多种角色，可以说洛奇就是另一个史泰龙，他将每个人生阶段的经历和感悟都融入到故事里，让洛奇成为陪伴观众成长自己也在不断成长的“真实人物”。《洛奇》的成功对运动题材电影、励志类电影都产生深远影响，甚至到国产电影《热辣滚烫》（2024）里依然能看到洛奇系列的养分。
《史泰龙的传奇》以父子关系为切口讨论了洛奇系列，史泰龙讲述了很多父母离异后强横父亲对自己的身心折磨，他一直期待着得到父亲的认可，得到父亲的爱。他把自己对理想父亲的想象也投射到洛奇身上：“我想有洛奇那样的父亲”。某种角度说，《洛奇》本质上是家庭剧，只不过男主恰好是个拳击手，洛奇与妻子的关系、与孩子的关系在电影中一直有重要位置。幸运的是，银幕内外，史泰龙都迎来了父子和解。
但不得不说，“父子关系”这条故事线实在是太美国了。
《洛奇》后，史泰龙参演了《拳头大风暴》（1978）、《陋巷风云》（1978）、《胜利大逃亡》（1981）等电影，不同年代不同类型角色，《夜鹰》（1981）中首次出演了警察，但整体上反响平平。
1982年，史泰龙把大卫·莫雷尔的同名小说搬上银幕，开启了他第二个经典系列——《第一滴血》。故事讲述越战老兵约翰·兰博回国后一直遭受冷眼和欺凌，在警方某次刁难中被迫反抗，逃入山林中与蜂拥而至的警察展开对峙。原作是彻底的悲剧，兰博最后被击杀。史泰龙做了很多调整，他希望激励人们看到希望，电影中的兰博活了下来，最后一段慷慨激昂的、痛苦的、愤懑的“演讲”成为越战一代为自己发声的经典一幕。
兰博系列一直对美国政府和军方保持尖锐的批评，反派经常出现在体制内部，但尽管有越战背景，兰博还是很快就转变成无所不能的个人英雄主义符号，第一部隐约的反战倾向很快就淹没在无穷无尽的爆炸声中。从《洛奇3》（1982）《《第一滴血》》（1982）开始，史泰龙身体状态有了明显的提升，肌肉、线条、力量感爆棚，电影海报上也越来越突出史泰龙的硬汉形象：上身赤裸，目光坚毅，紧握拳头或手持重型武器。
上世纪八十年代正值美苏冷战高峰，好莱坞电影里也充斥着明显的政治元素，很多角色都成为“美国精神代言人”，现在看来也是美式意识形态战争的独家武器：《超人4：和平任务》（1987），克里斯托弗·里夫的超人成为反对各国军备竞赛的先锋；《洛奇4》（1985）洛奇对手变成强大的苏联机器人拳手，洛奇在苏联的土地上战胜苏联人，身披星条旗的一幕成为影片海报；《第一滴血3 》（1988）兰博协助阿富汗战士反抗入侵的苏联军队，片尾字幕如今看来非常唏嘘：“此片献给英勇的阿富汗人民”。
1990：从巅峰到低谷
八十年后中期到九十年代中期是史泰龙事业的第一个巅峰期，运动、动作、警匪、喜剧、科幻、灾难等不同类型百花齐放，尤其塑造了许多警察角色。
《浴血擒魔》（1986）黑色警匪片，代号眼镜蛇的警察追击连环杀手，邪教反派喜欢举着斧头跳舞，不知道是否启发了周星驰的《功夫》。本片海报很像《终结者》（1984），片尾把反派吊起来送到火炉的死法在《终结者2》（1991）被回应。
《飞越巅峰》（1987）运动励志片，富家女儿和卡车司机的婚姻并不被家人接受，卡车司机抛弃家庭浪迹四方，妻子重病死前找回丈夫，但被父亲阻止。男主为了修复和儿子的关系，战胜祖父的障碍，参加扳手腕大赛，目标是赢得卡车，找回稳定生活。本片是经典的老少配模式，父子情深，前半段公路片，后半段励志片，史泰龙难得展示演技，尤其警局和女儿告别的段落表演很细微。
《怒虎狂龙》（1989）喜剧动作片，史泰龙和库尔特·拉赛尔双男主，多年后重聚在《银河护卫队2》（2017）。故事讲述两警察被毒贩陷害入狱后联合反击。开场就用一句台词“兰博就是个pussy”CALL BACK自己的经典角色，酒吧艳舞，拉赛尔女装，史泰龙妹妹凯瑟琳给拉赛尔按摩被误会，这些桥段在同时期的香港电影也非常普遍，洋溢着八十年代的轻松开放。
《母子威龙》（1992）喜剧动作片，刑警母亲成为凶杀案目击者，开始跟在儿子身边“帮忙”。据说这是史泰龙最讨厌的电影。动作场面一般，主要剧情在男主与女友上司和过度干预的母亲之间的三角关系。母子摩擦是电影笑料的主要来源，母亲是宠儿狂魔形象，水洗手枪，购买非法枪支，早起打扫卫生，催婚，很多细节即使放在当下也依然有效。“我会回来的！”“妈妈，这不是警察说的，这是终结者说的。”不断在作品中互相打趣也是当时影人的乐趣。
《越空狂龙》（1993）科幻动作片，1996年的一对警察和罪犯都被冰冻，2032年苏醒后继续对抗，创意很像香港电影《急冻奇侠》（1989），都属于早期穿越电影。开场实拍炸掉整栋楼的创意后来在诺兰的《蝙蝠侠：黑暗骑士》（2008）有更震撼的呈现，男女主电子做爱也是非常有趣的场景。本片的彩蛋也不少，台词里不断提及兰博、成龙、施瓦辛格，还“暗暗”讽刺施瓦辛格的从政野心。
《绝岭雄风》（1993）犯罪动作片，冰山雪岭间的正邪对抗，攀岩，跳伞，滑雪，大量的实拍场景展示了史泰龙绝佳的身体素质，丝毫不逊于汤姆·克鲁斯《碟中谍2》的开场。恢宏的管弦配乐，壮丽的绝境风景，前CG时期的精彩特效，精妙的细节设计，反派的狠毒和乖谬，使得电影的观赏性娱乐性十足。
《炮弹专家》（1994）犯罪动作片，因为工作失误引咎辞职的炸弹专家转行为职业杀手，神秘女子委托他杀掉自己的黑帮丈夫，主角陷入与老对头和黑帮的三方对峙，影片拥有流畅的剧情和精彩的花式爆炸。莎朗·斯通延续了《本能》（1992）的美艳形象，镜头在她身上流连忘返，史泰龙和斯通还上演了一场火辣的激情戏。
《刺客战场》（1995）犯罪动作片，唐纳德导演，沃卓斯基兄弟剧本，两个杀手之间的博弈，安东尼奥·班德拉斯饰演的反派癫狂神经，出租车互搏一段非常精彩。
《特警判官》（1995）科幻动作片，根据英国漫画《公元2000年》改编，讲述未来世界集法官、警察和行刑人于一身的判官战警蒙冤昭雪的故事，在当年算是非常前卫的题材，但很多大胆夸张的设计在今天看来已经有些滑稽。
《十万火急》（1996）灾难动作片，与《绝岭雄风》一样大气磅礴具有古典英雄气质的美式大片。纽约海底隧道有毒气体爆炸，史泰龙饰演的出租车司机、前救援队队员挺身而出，战胜重重困难，救出被困人员。开场不久的大爆炸场面宏大，冲击力巨大。救援过程一波三折，主角靠着自己的勇气、毅力、智慧、力量和牺牲精神，战胜人们对他的质疑和危机四伏的废墟，奏响一首英雄主义赞歌，最后镜头定格在纽约世贸大厦——这是自信的美国。
转折发生在1997年，史泰龙做了一次转型尝试，与米拉麦克斯合作拍摄《警察帝国》，本片是现实主义严肃题材，汇合哈威·凯特尔、罗伯特·德尼罗等众多演技派，史泰龙饰演警察小镇的一名年轻治安官，职场失意，潦倒度日，但善良，富有正义感，他发现了警察小镇掩藏的黑暗罪恶，警察们裙带关系，彼此袒护，年轻治安官被逼到绝境，最后反抗，一举杀光黑警，正义得到伸张。导演詹姆斯·曼高德以动作片见长，后期代表作有金刚狼系列。但本片动作元素接近于无，只有首尾有开枪但也非常生活化。史泰龙在本片一改往日英勇无畏的形象，放弃自己最大优势，增肥、低三下四的“窝囊废”形象、耳鸣后的无声枪战戏，对史泰龙的表演都是挑战。但本片的反响并不理想，影片故事和人物都毫无魅力。
也许是本片的转型并不成功，也许是观众已经厌倦了史泰龙的无所不能，已经在巅峰持续十多年的史泰龙自此开始走下坡路。
此后多年的电影无论票房和口碑都不理想。《大开杀戒》（2000）翻拍自1971年英国犯罪片《找到卡特》，去掉了原片的cult元素，成为一部普通的复仇电影。译名复古但与内容有差距。史泰龙尝试西装暴徒人设，为弟弟和侄女儿报仇，剧情老套，比较突出的是有些风格化的剪辑和摄影。雷尼哈林导演的赛车电影《极速竞赛》（2001），加入浪漫爱情元素的喜剧犯罪片《绝地狂龙》（2002），以赌博为主线的《摊牌》（2003），史泰龙一直在尝试更多元化的故事和角色，动作戏份逐渐淡化，影片质量也参差不齐。《狙击杀手》（2002）犯罪惊悚片，警匪版的“暴雪山庄”，史泰龙再次尝试强化表演，但没有好剧本支撑。影片冷峻低沉的风格是中后期史泰龙的常见风格，影片最后镜头是去世女友的戒指，完成复仇的男主把它留在风雪中，远处是落寞的主人公身影。
2000：英雄不落幕
“沉寂”了十年的史泰龙，再次拿起了自己的成名系列，传奇再临——《洛奇6：永远的拳王》（2006）。洛奇的终章以拳击场的落寞、观众期待新的勇士开场。老年拳王生活平淡，妻子已经去世，与儿子的关系又分外紧张，电影前段很伤感，系列角色（演员）一同老去了。当有人把新老拳王对决的想法告诉洛奇后，洛奇再次燃起站上拳击场感受生命的热情。结尾，高龄拳王进行了15分钟的拳击战，现实与虚构的交织非常令人动容，结果已经不重要。影片最后的花絮情怀拉满，不同年龄、性别、种族的人登上“洛奇台阶”，挥舞拳头。传奇永存，梦想不灭。
另一个经典角色也再次回归，《第一滴血4》（2008）已经变成“血浆片”，兰博为救教会义工对抗缅甸军政府，开场有前三部的闪回帮助新老观众唤回情感，本片的史泰龙把硬汉动作片在尺度和规模上大升级，冷热兵器交替上阵，尸横遍野，血肉横飞，高潮迭起。本片剧情基本可以忽略，西方国家试图以自己的价值观去拯救落后民族的“助人情结”早已落伍，但兰博“为自己而战”“以暴制暴”的英雄主义和牺牲精神永远令人慨叹。影片以兰博在泰国隐居开头，以回到故乡结尾，也颇有象征意味。
三个月后《钢铁侠》（2008）上映，漫威代表的超英时代强势来临。
史泰龙似乎找到了对抗CG特效大片的方法，用溢满屏幕的荷尔蒙和情怀以及爆炸大场面来打动观众。
他受到摇滚巨星演唱会启发，集结老牌动作明星，联手阿诺·施瓦辛格、布鲁斯·威利斯、杰森·斯坦森、李连杰、米基·洛克、杜夫·龙格尔等人开启了《敢死队》系列（2010—2023），从第一部的惊艳到最终章的拉垮，剧情一如既往的无脑，但只看老当益壮的群星璀璨已经值回票价。与此类似的“群星越狱”《金蝉脱壳》系列（2013——2019）也经历了高开低走。能够在花甲之年面对特效片的压制再开两个老派动作系列片，迄今只有史泰龙做到了。
兰博也迎来大结局，回到美国本土最后一战。《第一滴血5：最后的血》（2019）除了“越战五十年”纪念章，已经和第一部的兰博距离很远。剧情类似《飓风营救》模式，兰博为了救自己收留养大的女孩独闯墨西哥，可惜女儿在返程路上死亡，兰博又在家里利用地道和机关独战墨西哥黑帮，尺度和血浆依然炸裂。影片最后一个镜头，身负重伤的兰博独自躺在家门口的摇椅上，沐浴在落日余晖中。
兰博与洛奇是不同的。洛奇需要有家庭，他是儿子、丈夫和父亲；兰博注定孑然一身。
除了继续“炒冷饭”，史泰龙大部分作品都是小规模的类型片，比如警匪片《赤警威龙》（2012），杀手史泰龙联手警察姜成镐，比如反超英电影《撒玛利亚》（2022）。
比较值得一说的是《旗鼓相当》（2013），本片是如何吃老本的正面案例。退役老拳手的暮年对决，“洛奇”大战“愤怒的公牛”。片中有大量喜剧段落，两个老人的陈年旧事，各自家庭的鸡毛蒜皮，占据了大部分时间。拳击赛是重头戏，两个70岁的拳手赤裸上身，互相饱以老拳，是很有趣的观影体验。两位主演最大限度地利用了自己和自己塑造的经典角色的魅力和剩余价值。70岁的男人争的依然是女人和胜利的荣耀，男人至死是少年。
2020前后，史泰龙一方面也加入漫威宇宙（《银河护卫队》系列），一方面正式进军小荧幕，拍摄美剧《塔尔萨之王》系列，都获得不错的反馈。
此时的史泰龙已经成为一种符号，尽管年老体衰，强弩之末，但只要站在那里，就是统治力的象征。
78岁的史泰龙活得像一部电影，少年逆袭，青年追梦，壮年英雄，老而弥坚，他已经成为电影的一部分，成为艺术史的一部分，成为所谓“美国梦”的写照，成为传奇本身。他的起伏兴衰可以看做以好莱坞为代表的美式流行文化及其代表的西方价值观在世界上的影响的风向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