迈克尔·桑德尔最近登上了《十三邀》,谈论的话题依然是“老话题”,但他和许知远的互动成为最精彩的段落,一向习惯追问的许知远被桑德尔的反问打蒙了,许知远的大而化之的假设性思考在桑德尔条分缕析式思辨性拆解面前变得单薄无力。很少有节目能呈现如此完整的“尴尬对话”——这是《十三邀》的最爱——但正是这番对话成为最重要的收获。
用提问促进思考是桑德尔教学的主要风格,在他著名的哈佛大学公开课《公正:该如何做是好?》中体现得淋漓尽致,二十四讲的内容充满了问题。从经典的“电车困境”开始,所有问题都是“无解”的,而面对无解的问题才能更充分地调动和检验每个人的真实内心,但桑德尔没有让这些多元的思考陷入无序,不同观念的交锋和互动最终目的都是为了更好的未来。对话的目的不是破坏而是建设,这让对话更积极更向上。
桑德尔的学术起点是批判罗尔斯《正义论》的经典著作《自由主义与正义的局限》,之后长期关注自由、权利与善的关系。他的大部分著作都与现实问题紧密联系,比如《公共哲学:政治中的道德问题》讨论州营彩票、课堂里的广告、公共空间商标化、辅助自杀、胚胎研究等等社会热点,《金钱不能买什么》关注黄牛、豪华包厢、迪士尼的快速票、购买婚礼祝词这些是否合理,另一部代表作《民主的不满:美国在寻求一种公共哲学》,对美国社会关注的重点问题诸如信仰自由、言论自由、隐私权等等做了详尽的研究。
在《民主的不满》中,桑德尔回顾了上世纪后半叶美国民主的再造过程,试图证明美国人现在的“自由”只是近期的产物,与建国先贤们期待的“自由社会”有很大区别,具体来说就是所谓“共和主义的自由”与“自由主义的自由”的区别,在《公共哲学:政治中的道德问题》第一章曾做过精要概述:
当下美国日常的公共哲学的核心思想是:自由体现我们有能力为自己选择自己的目的。政治不得致力于公民品格的养成或公民美德的培育,因为那样做就等于是“法立道德”。政府不得动用政策或法律来确立任何有关好生活的特定观念,而是应当提供中立的权利架构,使人们藉以选择他们自己的价值和目的。
与之相对应,共和主义理论的核心思想是:自由以参与自治为基础,它要求与共事的公民们一起商讨公共善,努力造就政治共同体的前途。而要好好地考虑公共善,就不光要求我们能够选择个人的目的,以及尊重别人的选择权利,它还要求我们通晓公务,有一种归属感、关心集体、和休戚与共的共同体之间形成某种道德纽带。因此,要参与自治,就得让公民具有或养成某种公民道德。而这就意味着,共和主义政治不可能对其公民所赞成的价值或目的采取中立的立场。共和主义的自由概念不同于自由主义的自由概念,它需要一种陶冶的政治,一种培养自治所需之公民品德的政治。
在桑德尔看来,程序自由主义已经逐步取代了公民共和主义,成为所谓“程序共和国”。如果政府坚持在关于良善生活的各种竞争性见解中保持中立就会造成社会道德的混乱甚至衰落。他以很多美国经典案例发起讨论,其中之一是关于“是否应向国旗宣誓”,当持有宗教信仰的儿童拒绝向国旗敬礼被起诉后,第一个案例里最高法院反对家长的主张,认为“法律是培育公民集体认同的正当方式”。三年后的另一个案例里,最高法院扭转了方向。
不仅《权利法案》让基本自由超出多数意见的影响范围之外(第一种意义上的权利优先);隐含在这些权利之下的是这一想法,即宪法在目的间持守中立,政府不得强加特定的良善生活观(第二种意义上的权利优先):“免费的公立教育,假如忠实于世俗教学与政治中立性的理想,就不会是党派性的,也不会是任何阶级、信仰、党派以及宗派的敌人......如果在我们宪法的星空上有一颗不变的星辰,那就是,无论是在政治、民族主义、宗教,还是其他與论的问题上,任何官员,不管其职位高低,都无权决定什么是正确的......”
如果不凭借必须向国旗敬礼,国家如何培育共同的公民身份?在戈比蒂斯案之后的岁月中改变了想法的大法官布莱克与道格拉斯共同表达的意见做出了回答。爱国主义是选择问题,而不是培育问题,是自由独立的自我自愿选择的行为。共同体感将从正义感中升起,而不是恰好相反:“爱国必须源于自愿的情感与自由的心灵,由合理实施民选代表在宪法明确禁令约束的范围内制定出来的明智法律来激发。”
随着西弗吉尼亚州诉贝内特一案的发生,程序共和国已经来到了。
——《民主的不满》
如果纳粹分子在“自由”的庇护下公然游行,如何看待大屠杀幸存者受到的伤害?
如果政府不指出边界,人们如何确定行动的依傍?
秩序退出的地方,混乱必会趁虚而入。
桑德尔批评自由主义对自由权利的辩护往往陷入一种“道德真空”状态。自由主义悬置道德观念的公共哲学思想具有危险性。譬如,程序自由主义为了维护言论自由而彻底悬置道德与宗教等议题。然而,这种做法牺牲了政治话语的共鸣,它使得“政治话语的视野过于贫乏,从而无法包容民主生活的道德力量。它制造了道德真空,为不宽容和其他误导的道德说教开辟了道路”。由程序自由主义主导的政治议程缺少实质性的道德话语,无法抵御共同体的分化和人的存在价值的削弱,由此而来的是人们陷入被非人化力量主宰的困境,从而引发对民主的焦虑和不满。
——王立 毛羽可:《哲学的还是政治的——评桑德尔的至善论》,社会科学研究
“悬置”就会走向无序,介入又会引起自由主义者对“强制性”的警觉,桑德尔给出的方向是重视公共表达和公众参与,强调共同体合作,虽然他本人并不认同把自己划归到“社群主义”。“对话”不仅是桑德尔传道解惑的途径,也是他践行自己学术和政治理念的工具。他的学养和魅力让他成为少见的“学术明星”。
就像很多批评家指出的,桑德尔的共和主义方案带来更多的是问题而非答案,气势磅礴的论辩和剖析后得出的“开放性”答案似乎很难让更多人满意。但普通人从他身上可以学到如何理解和面对纷繁复杂的世界,如何把目光放在一个个具体的人一件件具体的事,如何在日新月异的变化中锚定自己,如何在不确定的当下找到恒定的内心。
“我们学会去爱人类,不是从普遍的爱而是从特定的爱开始的。”
——迈克尔·桑德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