剃头师傅老王

文摘   社会   2024-10-05 08:02   北京  

      剃头匠是一个古老的行当。究竟从何时开始有剃头匠,我猜想,应该有了人类历史就有了剃头匠,只不过在不同的历史时期所用的剃头工具不同罢了。进入现代社会之后,“剃头”又多了“理发”、“美发”等几个名称,也还有一些其它的名称。这一切都只不过是剃头的众多“别名”而已,万变仍然不离其宗。

      我已经不记得第一次剃头的经历了。据母亲说,我第一次剃头并不是在理发馆里,是父亲去邻居家借了把理发推子,三下五除二就把我剃成了“秃子”。

      在我家居住的小镇的南头,有一所小学,一个食品站,一个小饭店,还有一家供销社。供销社是一排高大的砖瓦房,东西走向,东面的门市部主要卖油盐酱醋等生活必需品,和东面商店一墙之隔的西边门市部主要卖布匹鞋类等日用品。紧挨着商店西墙有一间简易的小房子,这间房子就是小镇上唯一的剃头铺。

      这间剃头铺离小学很近,只有几十米远。我家刚搬到小镇时,就住在小学校里,所以也就和剃头铺成了真正的“邻居”。

      我记忆中认识的第一个剃头匠就在这间剃头铺。一个周末的午后,恰好是一个逢集的日子,中午时分,集市渐渐散去,街道上的行人已不多。父亲去理发,看到我的头发也到了该“剃”掉的长度,就带着我走进了这间剃头铺。

      剃头铺里已没有顾客,只有理发师傅一人坐在理发椅上打盹,听到脚步声,他立即睁开眼,看到有客人进来马上热情地站起身来迎接。在把我父亲让到理发椅上的时候,剃头师傅竟然能叫出我父亲的姓氏。当时,我很诧异,后来我才明白,小镇上的流动人口很少,绝大多数人都彼此认识和熟悉,尽管我家搬到这里不久,通过大家的闲聊,基本情况已经八九不离十,更何况还是“邻居”!

      剃头师傅自我介绍姓王,家在小镇西面两三公里外一个叫王荒地的村子里。他的爷爷(当地称“爹爹”)就是剃头匠,到他这一辈已经三代。他和他弟弟都是剃头匠,他在小镇开剃头铺,他弟弟在公社所在地—魏庄镇开剃头铺。

     在那个年代,剃头并不贵,成年人理发加剃须、修面等收费两角钱,小孩子理发收费一角钱。在老王剃头铺理发的成年人和小孩还有一点区别,成年人理完发后享受洗头的“待遇”,而小孩理完发之后则没有这种“待遇”,只能自己回家洗。

     剃头铺面积很小,除了一张放镜子的长条案、一张理发椅和一个小板凳之外,还有一个煤炉子。剃头铺营业的时候,老王在煤炉子上放上一把铝壶,用来烧开水以及洗头用的温水。中午的时候,老王就用煤炉子热一热从家里带来的饭,吃完后继续工作。一般来说,住在镇子上的人会在午饭后过来理发,这时候人不多,师傅理发时也会更认真和仔细。

      剃头的次数多了,和老王也慢慢地熟悉起来。没有客人的时候,他会和前去串门的人聊大天,天南海北,无所不谈,而聊得最多的是他在朝鲜的事情。据和他相熟的老乡介绍,一九五〇年的时候,老王参加过志愿军,到过朝鲜。更有传言说,他曾经给志愿军司令员彭德怀剃过头刮过胡子。曾经有人问老王是否确有其事,老王既不承认,也不否认,只是笑眯眯地说,“志司”首长的头都是他剃的,特别是洪学智,点名要他剃。当有人追问他是否给彭德怀剃过头时,他一般都是“王顾左右而言他”。如果他觉得问话的人没有恶意,会打开条案下面的一个小抽屉,拿出一个暗红色笔记本给问话的人看。那是志愿军入朝参战时的纪念笔记本,扉页上的照片就是彭德怀,照片下面空白的位置原本有人写过字,此时字迹已经模糊不清,只有彭德怀的照片还完整地保留着。一九七〇年代初,彭德怀早已经被打成“三反分子”,他的名字和照片在当时一般都会被打上叉。老王的笔记本上显然没有任何损毁。他拿着笔记本一页页仔细翻看着,神情庄重。没有人知道笔记本里面记录着什么,每次他拿出来只给别人看有彭德怀照片的那一页。他自己翻看完之后,又立即锁进抽屉,像藏起自己的传家宝贝。

     有一次,我父亲理完发后恰好没有别的客人,老王又一次讲起了他在朝鲜的事情。他说,彭德怀性格刚烈。胡子也硬。刚入朝时,志愿军总部的剃头师傅给彭德怀剃须,要么剃不干净,要么会划出血口,惹得彭德怀发了好几次火。后来,“志司”后勤部门把老王借调来给彭德怀理发剃须。针对彭德怀胡须的特点,老王采取的办法是在给彭总剃须前把毛巾浸在热水里,要不怕烫,将毛巾从热水中捞出,快速拧干后,将热腾腾的毛巾迅速捂在嘴上,几分钟后取下,涂上剃须膏,一鼓作气把胡须剃光。彭总对老王非常满意,极力想把他留在身边。由于他是从洪学智那儿借调过来的,而洪不愿意放他,所以他只能回去。临别时,彭总将一个笔记本送给他做纪念,还写了赠语。他收藏在抽屉里的笔记本就是彭总送给他的纪念品。每每说到这里,老王总会感叹:“彭总,好人啊!”

     在当时沿淮平原的乡村里,有许多走乡串户的剃头师傅。通常来说,这些人的手艺一般,无法在一个集镇上独立开设一间剃头铺,只好走乡串户上门服务。那时候的乡村普遍贫穷,这些剃头师傅比集镇上的剃头铺收费便宜,一般成年人一角,小孩子理发只需要五分钱。即便如此,老百姓有时仍然付不出现金,只好欠账。一般要等到秋后农民卖了余粮后才能清账。老王的手艺在十里八乡有一定的知名度,一般不走乡串户,农忙时偶尔也会出去几天,逢集的日子肯定会回到镇子上继续服务他的老主顾们。

      老王当时已经五十多岁,不管春夏秋冬都喜欢戴一顶蓝色的单帽。平常的老王笑容可掬,热情好客,不管你剃不剃头,都可以到他那儿坐一坐。如果来了顾客,他会让闲坐的人把他唯一的板凳让给客人坐,边剃头边和客人聊天。有时候,理发的人比较多,他会根据每个人事情的轻重缓急以及居家的远近安排谁先谁后。对于个别有急事又不能等的客人,也巧妙地把次序安排好,而不至于让先来的客人有意见。

      老王的剃头铺生意一直不错,我经常看到有人排队等他理发,也经常听到他的口头禅:“别着急,等一袋烟工夫。”我不知道一袋烟工夫究竟代表多长时间。一般情况,听到他这句话的客人都会耐心地等下去,直到他的“一袋烟”时间到来。

       在那个年代的乡镇,乡村的妇女还没有理发的习惯,一般都是头发长了之后,请人用剪刀按照个人的意愿剪短就算理发了。我母亲曾经到老王的剃头铺请他剪发,老王并没有马上拿出剪刀开始工作,而是说你等我两天吧。两天之后,他专门到我家里给我母亲剪了头发。后来,听母亲说,老王为了这次理发专门去了一趟县城,向县城理发馆的师傅请教给女性剪发的技艺和要领,还专门买了为女性理发的工具。从那以后,到老王剃头铺剪发的女性多了,老王更忙了,也更高兴了。

      习惯了老王的剃头手艺之后,我们全家理发就会找老王。一九七四年春,我家搬到离小镇几公里之外一个更偏僻的乡村,但我们依然会抽空到镇上找老王理发。

      一九七〇年代末,我家即将离开小镇,搬去遥远的城里。听到这个消息,老王带着全套理发工具到我家,将我们全家人的头发都理了一遍,理完之后坚持不收钱,还谢绝了在家里吃饭的邀请。看到他离去的背影,我们全家人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四十多年过去了,老王如果健在的话应该九十多岁了,他应该早已退休在家含饴弄孙、颐养天年了吧!

      他的剃头铺还在吗?他的剃头手艺还有儿孙继承吗?

      在过去的岁月中,我时常会想起“剃头匠”老王,想起那个热情和善、满脸笑容的剃头匠。我有时会想,在那个压抑、困惑和暗哑的年代,也许正是因为有了许多像剃头匠老王这样的好人,社会才不至于冰冷,才多了一份温情,才让那些苦闷的人们多了一份心灵的慰藉,从而迎来了命运的转折。



作家肖江的园地
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中国散文学会理事,中国诗歌学会理事,知名学者。从中学时代开始写作,一直笔耕不辍,作品散见报刊杂志及网络媒体,先后出版诗集《我心依旧》、《青春的和弦》、《与春天同行》和散文集《倾听花开的声音》等,曾获得冰心散文奖等奖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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